第二十八章
酒盞自身旁而過, 他甚至能看清她雪白耳垂下那顆墨綠的劣質耳墜,隨著她搖曳的身姿,細微地晃動。
風拂起她耳邊的幾縷發絲, 角落昏暗的燭光, 在她瓷白的脖頸間搖曳著, 映出深深淺淺的一片。
他指尖一頓,看著,她淺笑著,將手中的酒盞——那杯原本屬於他的酒, 生生同他錯過,遞給了他身旁一個書生模樣的陌、生、人。
她們似乎還在交談著什麽。
謝欲晚怔了一瞬, 隨後, 輕聲笑了一聲。
他這些日的放縱和克製,在這一瞬, 恍若成為了笑話。同他朝夕相處數十年的妻子, 在重生的這一世,千般偽裝, 萬般設計, 用上他前世授予她的一切,竟,就隻是為了避開他。
倒是他的過。
宴會最為偏僻的角落,謝欲晚一身雪白衣袍, 在昏暗的燭光中,那片白, 如前一世她死後那漫天的雪。雪漫天紛飛, 凝了他的眸中的笑,隨後, 那遍地的雪,都化為沉寂。
感到到身後那道深寒的眸光,薑嫿眸僵了一瞬,隨後,手中的酒盞不小心灑了,晶瑩醇香的酒液,全數灑在於陳月白色的衣袍上。
旁邊的小丫鬟輕呼了一聲,忙想用帕子為自家公子擦拭,於陳看著酒撒的濕的地方,臉不明顯地紅了一下,止住了丫鬟的動作。
薑嫿忙道歉,眸中湧現一股局促,聲音輕卻急:“原是我家姐姐,讓我來給公子敬酒,隻是......適才我,我,我帶公子下去換一身衣衫吧。”
於陳紅著臉,起身,同薑嫿一起離開了宴會。
謝欲晚眸中的笑意很淡,望著兩人一起離開的背影,身旁的橘糖見他一直望著那方向,輕聲道:“公子,是熟人嗎?”
謝欲晚抬起手,為自己斟了一杯酒,輕聲道:“不熟。”
橘糖眨了眨眸,望向麵前正輕笑著,獨自飲酒的謝欲晚。
*
宴會外。
薑嫿眸顫了一瞬,那道深寒的眸光,似乎還纏繞著她。
她望向身旁的於陳,於陳耳朵又是紅了起來。她輕聲一笑,道歉:“於公子抱歉,今日實非不得已,那酒其實是我那二姐姐要我給旁人,但我......不太想給,那處我熟悉的人,又隻有公子,所以......”
於陳忙搖頭:“沒事的,能夠幫上薑三小姐,是在下的榮幸。還有......”
薑嫿抬眸,望向於陳,見他臉紅了一瞬,溫聲說道:“還有,薑三小姐喚在下扶吟便好,不用,不用喚這般生疏的名諱。”
薑嫿心中原念著謝欲晚的反應,此時聽了這話,不由笑了出來。
她頓了一下,見身前的公子明明局促不安,卻還是羞著同她搭話。這是她未體會過的情愫,所以她靠近了一步,在看見公子的臉又紅了些的時候,輕聲說道。
“可是公子喚我的名諱,也是同公子口中‘於公子’一般生疏的薑三小姐呀。”
她呼吸清淺,眸中含著些許笑意。
於陳垂頭,明明耳朵都紅的要充血,聲音卻還是很溫柔,隻是帶了些被調戲的局促。
“薑三小姐,在下,在下先下去換衣了。”
薑嫿沒有在說什麽,輕聲道了聲別。待到周圍又歸於一片寂靜,她才聽見自己心跳的局促聲。
“砰——”
“砰————”
昏暗無人的環境之中,她眸中終於溢出心中翻湧的惶恐,一念之下,她做下了,這個必然改變她一生的決定。
她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隻覺得這顛簸的命運,過於荒唐。
她才不要,才不要再認命。
或許,或許她還想了一瞬,前世的荒謬。上一世,她同謝欲晚的開始,源於一個錯誤,她曾虧欠他一生。
這一次,就讓她用這杯永遠送不到他手中的酒,徹底斬斷兩人之間的孽|緣。
也算是,全了她曾經的虧欠。
從此,她同他之間,各自男婚女嫁,便兩不虧欠了。
她不知在心間蔓延開來的那些情緒是什麽,隻知道,這一刻,她眸中含淚,卻在笑。她沒有笑出聲,笑同哭一起,渾身都在顫抖。
她沒有再回去晚宴。
今日她已經太累了,她不願意,今日府中大多數人都在晚宴上,這般晚了,她便沒有走從前經常走的那的小路。
一邊走著,一邊打量,在這府中十幾年,她其實都沒有怎麽打量過府中的一切。路過柳伯娘那方春日花團錦簇的小院時,她停了下來,指尖輕輕觸了一朵從石縫中蔓延出的野花。這兒每日都會有奴仆打理,明日,這朵花,便是要被拔去了。
她輕聲一歎,索性自己摘了,用衣袖捧著,一路走到了小院前。
門上麵有一盞燈,她沒太在意,可能是曉春放的吧。想到曉春,她不由得又想到了姨娘。還不知道,同她幾日不曾相見,姨娘是否眼都是紅的。
薑嫿低頭,輕聲一笑,她也得尋個時間,得去將曉春的事情辦了。不過,要過些日子,不能讓祖母生氣一絲懷疑。她出府的事情,也得再等等,還沒到時候。
不經意間,她打開了院門,四處看了看,未看見曉春。
今日府中晚宴,曉春可能被喚去一起玩了?隻是她也沒怎麽聽曉春提起過府中有朋友,似乎看守門房的有一個小侍衛,同她玩的不錯。
也是這般,每次李大夫進來,塞些銀子就夠了。
走入小院,便隻剩天邊淺薄的月光了,她抬眸,輕輕望著,看著,又是要下雨的模樣。不過,姨娘不在府中,她再不準備去學堂了,如何,也無所謂了。
正在想著,她推開門,迎著淡淡的月光,走入漆黑一片的房間。
幾乎是開門的刹那,她就怔在原地。
前方,矜貴的青年一身雪白長袍,烏黑的墨發被一根玉簪隨意簪起,在淺薄的月光中,眼眸平靜,正靜靜地望著她。
她手一顫,用衣袖護了一路的花,就這般摔落在地上。
惶然之中,她同他對視著,下意識後退一步,身子砸在了門板之上。她顧不得許多,腦子一團亂,抓住門框就是要走。
他沒有動,就那般靜靜看著她。
可她不曾邁出一步,門已經從外麵被關上了。輕薄的月光從窗邊照進來,他看見她慌張準備離開的身影。
兩人僵持了許久,誰都不曾開口說一句,隻有流轉的風,吹起那朵摔碎在地上的花,落敗的花瓣,在淡淡的月光之下,轉了又轉。
許久之後,薑嫿眸間的顫抖終於停了下來,她緩緩轉身,望向那個坐在她小小閨房之中的清貴青年,墨發垂落在脖頸間,襯得他的臉,如雪般的白,一瞬間,她竟覺得他有些陌生。
她吞咽了心中了害怕,同這一世他們的初見一般,忍著顫意,嫻靜而陌生地同謝欲晚行了個禮。
“夫子好。”
謝欲晚淡淡望向她,如往常一般平靜說道:“為何要扮做未認出我的模樣?”他似乎,真的有些不解,故而在淡淡的怒意縈繞之際,還是先問了這句。
薑嫿手指尖顫了一瞬,眸望向對麵的青年,扯出一抹難看的笑:“我聽不懂夫子在說什麽。”
“那此時,為何見了我,便要逃?”他唇輕啟,在‘逃’上輕聽了一下,隨後,定眸望向她。
薑嫿知曉,今日她已經是破綻百出,但她便是不認,他要如何。
於是,她也鼓起勇氣,望向了謝欲晚,看了看身後被緊閉的門,輕聲說道:“這般晚了,夫子未打招呼,出現在學生房中,學生不該怕嗎?”
謝欲晚望著她,看她眸中流轉的惶然,輕笑了一聲:“小嫿,這些話,你自己信嗎?”
熟稔的稱呼一出,薑嫿身子一僵。
即便她一早便預料到了這一日,但當這一日真的發生,她還是抑製不住心中的害怕與畏懼。
她怕了許多東西。
怕了他那隨意的一句‘自毀清譽,小人所為’,怕了那冬日冰冷透骨的湖。
她知曉,在他們之中,謝欲晚實在算不得有錯。她悲痛恍若被絲線纏繞致死的一生,是薑府的荒謬,是姨娘的死,是她終日的惶然。
但......她還是怕了。
那些被無限放淡的愛意,都是如此地令人痛苦。她不願,再重蹈覆轍。她隻是想放過自己,這一世,她並沒有將那杯酒送上去,她同他之間,本就已無瓜葛。
她可以......可以不要他。
她一遍一遍咽下心中的害怕,緩緩抬頭,望向謝欲晚,輕聲而堅定道:“學生不知道夫子在說什麽,至於......這般親密的名諱,也還請夫子以後不要再喚了,若是被旁人聽見,怕是會有所議論。無人敢議論夫子,但學生......”
謝欲晚聽不得那一句又一句學生,平靜地重複了一遍:“議論?”
她原是在怕這個嗎?
是因為前世,那杯酒之後,滿城都會風言風語,她受不得那些風言風語,如今她對他才這般態度嗎?
他的心陡然鬆了一瞬,眸中多了一層淡淡的喜色。
他抬起眸,望向前麵局促不安的少女,輕聲說道:“那杯酒我早已經讓人換了,前世那樣滿城議論的事情,這一世,並不會發生。這世間,除了你我,在無人會知曉,那杯酒有關的一切。”
薑嫿垂頭,望著地上那朵摔碎的花,聽著謝欲晚的話,心一下比一下跳得快。
......這番話是什麽意思?
他一早便換了那酒?
也是,他這般的人,最重規矩禮數,前世在那般情況下迎娶她,實是迫不得已。這一世有了重來的機會,定然不會再......
一瞬間,她不知自己是否是鬆了一口氣。他本就是這般的人,就像換了那杯酒,是因為克己複禮的公子,是不該有如此流言,供人取笑的。
如今他求她為妻,也不過是因他們前世做了十年的夫妻,在他心中,便是重來一世,遵循禮數,他們也該是夫妻。
不是,不是......因為別的東西。
她的心“砰——”地停了一瞬,那般,當他知曉她已經快已與人議論婚嫁的事情,便再不會來尋她了。
她望向謝欲晚,依舊輕聲而堅定道:“夫子,學生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夜深了,還請夫子離開學生的房間。”
謝欲晚一怔,眸中原本就淡的喜意,在這一刻,全數褪去。他又想起適才,少女搖曳著身子,風晃動她素白的衣裙和耳間劣勢的綠石,從他身前,徑直走過。
他起身,靜靜地看著遠處的薑嫿。
明明他們都在這小小的屋子之中,他隻需走上幾步,便能同前世一般觸碰她。她的眸,如秋水,她的唇,如盛開最烈的花。
可他不知為何,在這跨越了半年與兩世的重逢中,他隻想抱一抱她。
他似乎有許多話要同她說,但是此刻,卻又隻能化為淺薄的歎息。但便是這歎息,也隻是緩緩地消散在他心中。
他定眸望著她,一步一步走上前。
他看見他走一步,她退一步,他再走一步,她撞到後麵的門板上,眸中滿是惶恐地望向他,就好似,真的不認識他一般。
可是......小嫿呀,這一世的薑嫿,如何會用這般惶恐的眼前,望向這一世的謝欲晚?
他在心中輕歎一聲,眸中一如既然的平靜,也染上了些許沉默。他再進一步,她卻已退無可退,眸顫抖地已經閉上。
地上那株花,徹底被壓成如葉一般單薄的軀體,惶然卻又無可奈何地,化作明日的塵埃。薑嫿看著他雪白衣角下,那一株隻餘下些許歎息的花,一瞬間哭了出來。
他眸一怔,止住了腳步。
手指抬上去,想為她擦拭掉留下的淚,但她直接下意識躲開,眸中的害怕幾乎要溢出來。
他的手,懸在半空。
他心中泛起一絲澀,不由怔了一瞬。就像那杯本屬於他的酒,被她淺笑著,端給別人一樣的澀。
他不知,同他朝夕相處數十年的妻子,為何會怕他。
他放下了手,沒有再前進,也沒有再後退,他知她重生了,她亦知曉他知曉她重生了,但她惶然著眼,含著淚,在這昏暗的房間中,一遍遍告訴他,她沒有。
她想做什麽?他明明已經默許了她所有的計劃,他甚至容許了她以傷害自己為代價的一切,但是,現在,她是想做什麽。
沉默不語間,她眸中的淚,一點一點落下,她無聲地哭著,他隻能借著月色,隱藏自己罕有的茫然無措。
上一世,她有如此哭過嗎?
謝欲晚遍尋回憶,竟找不到一次。她沒有再看他,緩慢地蹲了下來,不想再看他一眼。他一怔,不懂,為何......會這般。
他想開口,卻像是啞了一般,一句話都說不出。
有什麽東西,在心中破土而出。他一生跌宕起伏,從書院一路爬到丞相之位,他追隨被皇帝打壓迫害的太子,同他一起逼宮覆了腐朽的天下。太子登基之後,頂著滿朝臣子的壓力,為他賜予丞相之位。
他為父親清了汙蔑之名,也在摯友太子死後,按照他之心願,扶持軟弱卻正統的皇子上位,為其穩固天下,開荒擴土。可那茫茫一生,他從未有一刻,如現在般茫然。
他的妻,在他麵前,哭泣。
她哭得,恍若那年飄下的雪。
便是在他記憶中,她離開的那一年的雪,也太冷了。
他手指尖顫著,想上前,做些什麽,卻止在她滿身流露的抗拒前。
“薑,嫿......”他遲疑開口,可薑嫿埋著頭,顫著身,許久都不曾看他一眼。他眸中的情緒晦暗不明,突如其來的亂軌讓他有些遲疑,他不知心中不斷泛著澀的情緒是什麽,在她的哭聲中,濃厚的,恍似要將他吞沒。
可在緩長的沉默之中,他還是俯下了身,手掐住她的臉。
冰涼的觸感讓薑嫿顫抖的身子一頓,然後,他被她挾持著,緩緩看向他。同他眸對上的那一刻,她仿佛那一年飄雪的湖底,漫天的湖水不斷侵入她的身體,她其實已經不知道她當時有沒有掙紮。
但是最後,她死在了那片冰冷的湖中。
但這一世,姨娘尚在,她不能死。
她忙亂地別過臉,掙脫開他冰涼的手,帶著些惶然地望向他。幾乎就要把‘你要做什麽’寫在臉上。
謝欲晚怕傷到人,本就沒太用力,此時被掙脫,見她終於望向他,也沒再動作,隻是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有些被氣笑。
一種泛著酸又生氣的情緒,襲著他。
他望向惶然麵露防備的少女,抬手上去,她掙紮之間,還是被他控住了肩膀。他固住她的肩膀,逼迫她望向他。
薑嫿其實很少見到他如此......刻薄的模樣。
明知她恐懼,明知她害怕,依舊掐住她的臉,固住她的肩膀,就是為了讓她看向他。她眸顫著,望向前方的這人。
他雪白的衣袍已經一半在她身上,她們此時,相距得如此之近。
甚至比前世,大多數時候,都要近不少。
可即便她害怕之際,此時,依舊生不出怨恨和厭惡。她知曉謝欲晚的性格,當年既然是她先主動爬上他的床,他應允了,在他心中,她便一生都是他的所有物。
她從前不曾覺得這有什麽不對,甚至現在,她其實也沒覺得有太大的問題。
隻是......這已經不是上一世了。
沒有那杯酒,也沒有滿城的風言風語,她甚至不曾向他多看一眼,為何,她還要,心甘情願地奉上自己注定沒有愛的一生。
她顫聲開口:“夫子,那些詩書規矩禮儀,便是教導夫子您,在深夜在一女子閨房如此強迫她的嗎?”
謝欲晚輕聲一笑,骨節分明的手從她身上移開,緩緩站直,一隻手緩緩背到身後。
這一瞬,那些曾在他眸中流轉的情緒,都化作了淡然。
隻剩下眸,還泛著些莫名晦暗,可在片刻之後,也歸於平靜。
一切都歸於寂靜之後,他俯視著她,輕聲道:“那,薑嫿,我從前教導你那些詩書、規矩、禮儀,就是讓你在此時巧舌如簧的嗎?”
他眉宇之間,因為淡淡的怒火,甚至多了一份刻薄。
薑嫿掐著自己手,望向他,同之前一般說道:“學生,並不知道夫子您在說什麽,我要休息了,請夫子離開我的房間。”
謝欲晚平靜地望著她,薑嫿也回望過去,緩慢,一字一句地,補了一句:“以後,也請夫子,不要再來。”
她望著他,許久,都未移開視線。
那些懼怕仍在心中蔓延,但她知曉,如若她此時不堅定,再堅定一些,他隻會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
她知曉,未成婚,即便她們兩人獨自在昏暗的房中,他依舊不會對她做什麽。
但隻要是接觸,哪怕隻是指尖,她都萬般抗拒。
明明,隻要他也裝作不知道,她們兩人,便可以相安無事,這一生,再無交集。他也明明知曉,她絕不會攔著他分毫,從前他史書上唯一的敗筆,就可以消失了,他如今,是在做什麽。
從這一世相逢之後,謝欲晚看得最多的,便是薑嫿的背影。
此時,她就在他眼前,他等到了宿命的輪回,終於,他能夠好好地看一眼這一張那半年盤桓在他夢中的臉。
可為何,伸手變能相碰的距離,會如此遙遠?
他想起飄泊的雪,想起書房外那一盅冷透的暖湯,他眉間蹙了一下,輕聲道:“小嫿,你是在生氣嗎?”
他似乎,終於從回憶之中,翻尋出了,她此時這般奇怪的原因。
薑嫿身子一怔,望向他。
在他蹙眉的眸光中,一字一句道:“夫子,學生並不知您今日的說的一切,學生同您的關係,也不足以讓您如此喚學生。”
說完,她扶著門,從地上爬了起來,僵硬地一下一下扣著閉上的門,手指尖被門上的倒刺弄出了血,她感覺到了疼意,停下了。
月光從半開的窗灑進來,她望向沉默的謝欲晚,手指向窗邊。
“學生房間的門壞了,夫子,請吧。”
謝欲晚順著薑嫿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隻見月色映亮窗邊的一片,透出窄窄的一片亮。他沒有說話,從一旁拿起火折,點亮了油燈。
一瞬間,屋內簡陋的一切都亮堂起來。
一雙手覆上了薑嫿的眼睛,微涼的觸感從眼間傳來,本來是該抗拒的,但是薑嫿已經有些疲累和厭煩了。
再這般下去,她這一生,留給謝欲晚為數不多的前世的愧疚,怕是要消磨完了。
她應該同他坦白嗎?
告訴他,她的確也重生了,但是姨娘尚在,她並不想重複前一世那荒唐的軌跡。她......不想再感受那方冰冷的湖,也不想,再有一絲對他之愛的期盼。
她能嗎?
不等薑嫿想清楚,眼前的手移開了,有了適才被手覆眼的一段時間,亮起的光,並不覺得刺眼。她看著他,隻見他拿了帕子,低下頭,為她纏著手指尖的傷口。
她一怔,不明白,他是在幹嘛。
謝欲晚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聲對外麵說了一句:“莫懷,把門打開吧。”
薑嫿一怔,看著他垂下的衣袖,劃過她的指尖。
隨後,他沒再說什麽,沉默地離開了。莫懷在身後,同她行了一禮,為她關上了門。待到耳邊能聽見的聲音都消失後,薑嫿沉默地望向指尖的帕子。
她的手在帕子上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直接扯開。
*
“滴答——”
“滴答————”
謝欲晚眸半垂著,望著從天上飄落的雨,莫懷從身後撐起一把傘。他沒再說什麽,隻是沉默地向前走。
為何......那麽生氣?
因為那一句‘自毀清譽,小人所為’嗎,可那句話,說的,又不是他。他同她之間,不是兩廂情願嗎?
她真以為,如若他不願,她能入丞相府嗎。
這世間,對於男子而言,有那麽多的法子,處理一個下|藥爬床的女人,何故一定要相娶。
而且那酒中的藥,她心中知曉,並不是她下的。那那句話,同她有何關係。為何,她會因為那句話同他這般生氣?
雨從指尖滑過,謝欲晚輕歎了口氣。
難怪那杯酒給了旁桌的書生,難怪今日如何都不認前世之事,原來,是一直在因為前世他那句話生氣。
生氣,過些時日,應當就好了。
這般想著,謝欲晚眸中神色好了不少。
莫懷望著自己公子,握住傘的手有些顫抖,下麵的人,適才上報了一些事情,他不知,是否要此時告訴公子。
再一抬眸,莫懷便看見,他身前的公子,向薑三小姐小院所在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莫懷聲音不似往日般冷,卻有些猶豫。
“公子。”莫懷道。
謝欲晚沒太在意,平靜應了一聲,然後就聽見莫懷道。
“今日薑三小姐將酒遞過去的那個書生,名為於陳,來自江南於家,父親是一個四品小官,近日才被調至長安......於家前幾日剛同薑家交了庚帖,是,是薑三小姐的。”
江南於家,於陳,庚帖,薑三小姐。
雨漫漫地下著,隻有遠處的小院的門口的一盞燈,映出些許光亮。莫懷沉默著,不敢抬頭,許久之後,就聽見了沉默良久的公子,輕聲笑了一聲。
莫懷難以形容這一聲輕笑。
許多年後,他才明白,這是隱忍克製,卻不曾表露的......極致怒火。
*
隔日。
薑嫿在雞叫聲醒來,她一怔,什麽時候她的院子裏麵有雞了。
茫然向外尋去,在門外發現一隻大公雞,被繩子綁在她的門前,她同那雞麵麵相覷,許久之後,解開了繩子,雞同她跑進了院子。
......到底什麽人給她送了一隻雞呀?
莫不是昨日酒宴之事,她絲毫沒有按照薑玉瑩的想法,薑玉瑩氣惱了送的,雞的肉有毒?
這般迂回,也不是薑玉瑩的風格呀。
她聽著雞在那‘喔喔喔’,頭一疼,想起昨日謝欲晚的事情。她昨日猶豫了許久,還是不能同他直接說清。
等到......過兩日,於陳來府中提親,她和於陳的親事定下了,彼時再去同謝欲晚說清楚,便好了。昨日那般闖她的房間,已經是謝欲晚能夠做得到的極致了。
這般不符詩文規矩禮儀的事情,其實他能做出來,已經出乎她意料了。
昨日她對他說的那句話,總感覺有些熟悉,但她不是謝欲晚,實在沒有過目不忘、過耳不忘的能力。
但是也不重要,這兩日她也不出門,隻要待到兩日後,她同於陳的婚事定下了,這一世,便算是到了正軌之上。
也不知道......姨娘如何了,等到三日後,李大夫來看曉春時,她才能知道情況。但李大夫和那個當家的,都是好人,姨娘應當不會有事。
她就是擔心姨娘的病。
薑嫿用手撐著頭,輕輕想著。
*
城外,一小屋中。
李大夫將上一次季窈淳拜托他買的東西,帶來了小屋。
他雖然不會,但能看出,都是些製香的工具和原料。
門從裏麵打開,見到是他,季窈淳溫柔笑了笑:“李大夫,您來了,快請進。”進了院子,發現院子內有一個小丫鬟,門口還有一個侍衛在盯梢。
李大夫沒當一回事,隻以為是那當鋪當家的做的。
前幾日,那當家的,尋到了他妹妹......已經被那家人虐|待得神誌不清了,他去為那可憐的女娃看了病,開了些藥,但藥也隻能治身體上的病,心裏的,還要女娃自己走出來。也不知,此生是否還能清醒過來。
季窈淳沒有使喚小丫鬟,自己走到桌邊,奉了杯茶給李大夫。
李大夫受寵若驚:“多謝夫人。”
季窈淳忙搖頭:“我算什麽夫人,李大夫日後莫要說笑了。”
李大夫放下茶,將那日她要的東西遞給她:“之前您的銀錢有些多,裏麵有些東西,我便多買了一些。看您這模樣,應當是要製香,我不太懂。若是您下次要製丹,我倒是可以打打下手。”
季窈淳溫柔一笑,搖了搖頭。
“是我年少之時常做的事情,不算費事的。如今閑暇無事,身體尚好,便想為小嫿調上幾盒,李大夫也別打笑我了。”
日暮之下,門外的小丫鬟一個喂著雞,一個冷冷站在門邊。
*
幾日,薑嫿都沒怎麽出門,她以為因為酒宴的事情,薑玉瑩會來尋她麻煩,但是等了幾日,卻都沒等到。
便是連薑萋萋,這幾日,也不曾來。
謝欲晚,也不曾。
她日日同一隻大公雞眼對眼,每日清晨被吵醒時,都恨不得直接將雞燉了。但是曉春同她麵麵相覷,沒一個會殺雞的。
索性,就養在了院中,日常給點吃食,倒是沒餓死。
薑嫿望著大公雞鮮紅的冠,輕輕用手戳了戳,大公雞沒有走,隻是又在‘喔喔喔’,她腦子被吵的發亂,算著日子,又算了一遍,眼眸中多了一分喜色。
今日,便該是於陳來府中提親的日子了。
她輕聲同大公雞‘哼’了一聲:“日日早晨吵我,等今日於公子來府中提親了,我就將你燉了,晚上同曉春一起吃的隻剩骨頭。”
曉春在後麵,默默搖著頭。她反正不會殺雞,小姐殺吧。
薑嫿又用手戳著大公雞的紅冠,軟軟的,又有一些顆粒感。
可從日午等到了日暮,薑嫿一直望著門外,也沒看見一個人來相報。看見天徹底黑,雞都去睡覺的那一刻,薑嫿一怔。
於陳是遇見什麽事情了嗎?
還是......祖母沒派人來同她說。
可是於陳那般的人,在禮數方麵,簡直是一個翻版的謝欲晚,既然同祖母說好了日子,且祖母派人同她說了,怎麽會失約?
祖母也未曾派人來用她說一聲,難道,又是薑玉瑩嗎?
她望了望天色,今日已經太黑了,如何也不能出門了,明日,若是傍晚,祖母還未派人來喚她過去,她便自己過去,看看情況。
這一晚上,薑嫿睡得並不安穩。
醒來時,怔然望向窗外,還是黑夜,她從**爬起來,靠在床邊,一下又一下地喘氣,她怎麽......又夢見了那片湖。
好冷,她用被子裹住自己,月色順著窗進來,她一怔,她睡前又忘記關窗了嗎?
這幾日,不知為何,她記憶開始有些錯亂了。
從前......沒有過這種情況,她掀開被子下去,向窗邊走去,手放在窗上的時候,眼眸怔了一瞬,隨後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關上並鎖緊了窗。
隔日,她依舊和大公雞麵麵相覷到黃昏。
她眼眸中的期待,一點點被下垂的暮光磨掉,她望向曉春:“換身衣裳,我們現在去元寧居。”
曉春忙放下了手中的事情,過來為她梳洗打扮。
薑嫿出門向來隻是簡單梳個頭發,故而很快,她們便出了門。到了元寧居門口,一下就被侍衛攔住:“三小姐,老夫人這幾日都不在府中,若是小姐有事要尋,可能要等到三日後。”
薑嫿手一緊:“請問小哥,祖母什麽時候不在府中的?”
侍衛不敢多言,隻說道:“今日不在府中,三日後可能會在。其他的,小姐問我,我也不知道。”
薑嫿無心為難一個侍衛,轉身回去了。
大公雞依舊在‘喔喔喔’,她垂眸,如若祖母根本不在府中,那於陳的提親之事,便......
薑嫿不知道哪裏出了錯,那日祖母已經那樣應了她,應當不會再阻撓。且是祖母主動為她尋的於陳,如何都不會現在又覺得於陳家世不夠。
於陳,於陳在她麵前,如此模樣,起碼對她皮囊當是動了心,如何也不會突然就不想迎娶了。婚姻大事,哪有如此兒戲。
問題不在祖母,不在於陳,那在哪呢?
薑嫿望著那隻大公雞,眉心一蹙,那個雪白的矜貴身影浮現在腦海中。幾乎是一瞬間,她就暗了眸,沉默許久之後,在心中輕聲說道。
怎麽辦,謝欲晚,我對你,連淡薄的愧疚,都快沒了。
我們一定要走到這個地步嗎?
晚上,她眸光平靜地關上了窗,並,插上了鎖。隨後,她熄滅了燈,爬上了床。許久,她都未睡著,隻是在想著,如若於陳這件事情,真的是謝欲晚做的,她要如何?
於陳已經是她現在,能夠尋到的,最好的郎君了。
若是這是謝欲晚出的手,那她和於陳之間,便毫無機會了。謝欲晚一旦知曉這個事情,並出手了,他不會給她留下一絲生路的。
便是有下一個‘於陳’,謝欲晚若是不想,她依舊不能通過出嫁離開薑府。
薑嫿眼眸一頓,那她的計劃,便又要重新謀算了。
她現在,無法靠自己一個人,護住姨娘。
若是最後她隻能逃出薑府,彼時祖母和薑禹一定會生疑,一旦他們細查,她不敢保證,哪個環節不會出現問題。
例如......那個同曉春關係很好,每次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李大夫放行的侍衛。
想到可能的後果,薑嫿身子顫了一瞬,巨大的恐慌向她襲來。
就在這時,緊鎖的窗傳來了敲門聲。
她眸一凝,望向窗邊。
......謝欲晚還會敲窗?
她不想理會,不管是誰,這般時間來她一還未出閣的小姐門外,是想作何。這般動響,若是被人聽見了,她在長安城中名聲還要不要。
她從一旁尋了匕首,放置在被褥之中,心中有些害怕。
這是她送走姨娘後第一次,覺得,不能,不能就這麽下去了。她的安全,也時刻岌岌可危。即便她自己不在意,也要為姨娘在意在意。如若她出了事,姨娘在這世間,也活不下去。
隻要手中沒有權勢,這世間,對她就都太不安全了。
她眼眸緊縮,望向窗邊。
突然聽見了一道熟悉的溫潤男聲:“薑三小姐,是在下,於陳。”
她緊繃的身子一鬆,掀開被子,穿好衣裳,茫然地向窗邊走去,怎麽......會是於陳。這般深夜,他來欲作何?
她沒有出聲,隻是亮起了一盞燈。
然後,就聽見向來溫潤的於陳吞吐卻又堅定道:“父親突然如何都不同意在下同你的親事了,原本要提親的日子,也把我鎖在了房中,今日在下打暈了守門的侍衛,才逃了出來。”
他停了一瞬,然後認真道。
“薑三小姐,你願意,同在下一起去江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