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此時, 夜已經深得,全然讓人看不清了。

屋前那一盞燈搖搖晃晃,看著馬上也要滅了, 可就在一切要歸於寂靜的時候, 薑嫿麵前斑駁的木門從裏麵被打開。

她抬眸, 就看見了姨娘溫柔的眼。

薑嫿眼眶頓然一熱,自她記事起,姨娘便是這般溫柔。薑禹從不來姨娘的院子,但是姨娘每次隻是抱著她, 說她是上天賜予她的珍寶,其他的, 都不太重要。

她那時太小了, 不知道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 聽見那一句珍寶, 開心道:“姨娘是說小嫿是二姐姐嗎?”

姨娘怔了一瞬,將她摟在懷中, 輕輕貼著她的臉:“小嫿為何這般說?你是你, 二姐姐是二姐姐,小嫿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她那時揚起頭,眨了眨眼:“因為今天在學堂,夫子對我們說, 二姐姐的名字,名為玉瑩, 玉瑩玉瑩, 就是珍寶的意思呀。姨娘說小嫿也是珍寶,那小嫿也是‘玉瑩’嗎。”

那時她記憶中, 姨娘第一次垂淚。

她慌了,忙用小小的手,拿起帕子去擦,一邊擦一邊搖頭:“姨娘別哭,別哭,小嫿,小嫿不當二姐姐了,別哭,姨娘別哭了。”

但姨娘隻是抱著她,不住地搖頭。

她心疼地看著姨娘,在心底對自己說,她才不要做什麽珍寶,她要做能夠保護姨娘的......府中能夠保護姨娘的,隻有祖母和爹爹。

那,她要做祖母或者爹爹,給姨娘買許多許多好看的衣裳,夏日用最好的冰,冬日用最好的炭,生病了用最好的藥。

她那時,把薑禹,還是喚爹爹的。

思緒回眸,薑嫿上前,抱住了姨娘,就像是兒時,姨娘未纏綿病榻時,她每日從學堂回來時,都會撲進姨娘懷中一樣,輕輕地將頭埋在姨娘肩上。

季窈淳溫柔地看著她,輕輕地用手,一下一下撫著她頭發。

薑嫿抱得更緊了些,因為常年生病,姨娘常年喝藥,身上不可避免染了些藥味,聞起來苦苦的,澀|澀的,但這種味道,比日後她嫁入丞相府之後,用過的所有名貴的香,都要讓她安心。

許久之後,她輕聲對姨娘道:“姨娘明日就要去道華庵了,許久小嫿都要見不到姨娘了,小嫿舍不得姨娘。沒有小嫿在身邊,姨娘要好好照顧自己,要認真喝藥,好嗎?”

季窈淳一怔,隨後望向她。

她何時要去道華庵了?

薑嫿抬眸,同姨娘的眼睛對上,輕聲點了點頭:“姨娘,應我。”

季窈淳溫柔一笑,輕聲應:“好,姨娘應你。”

薑嫿陡然紅了眸,又抱住了姨娘,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說著對不起,是她無用,才要想出如此波折的法子。

季窈淳甚至沒有多問,隻是溫柔地看著懷中的女兒。感覺到自己懷中的人在顫抖,她將自己身子輕輕靠了上去,隨後,如兒時一般,輕聲哼起了那首歌。

那時她從前兒時,娘親哼給她聽的。

她年少時啊,被小嫿的外祖父母保護得太好,不知人間險惡,不知情深也會擱淺,也不知這世間利益驅使人心,後來,這些東西,在那一場山匪之後,她在之後漫長的數年中,體驗了個遍。

原也沒有什麽,前半生她已經得到了世間最真摯的愛,後半生便是困苦些,潦草些,也沒有什麽。隻是......她有了小嫿。

季窈淳輕垂上眸,掩上其中的情緒。

她本不欲再問小嫿什麽,小嫿希望她先離開薑府,她便先離開。若是明日小嫿反悔了,舍不得她,那她便留下來。

但突然聽見懷中的人輕聲道:“姨娘,不要怕......”

季窈淳手輕輕撫上去:“那小嫿也不要怕,想做什麽,便去做。隻要小嫿想做,什麽都可以,不要怕。”

她其實想說,想讓小嫿不要擔憂她。但她又覺得,這話便是她說了,也無用,索性直接沒說了。

她此生困頓軟弱,誤了小嫿。

但她又不能先一步離小嫿而去,若是沒了她,她不知她的小嫿,要如何絕望地在世間行走。

薑嫿輕聲應下:“小嫿不怕的。”隻要姨娘在,她什麽都不怕。她望向季窈淳,後麵那句話,沒有說出來。

*

兩日後。

薑嫿如往常一般去了學堂,在她翻開書本的同一時間,一輛窄窄小小的馬車從薑府的側門駛離了薑府,路過喧鬧的大街,向著處於山林間的道華庵去......

她在發神,輕聲對自己道:“薑嫿,不要怕。”

謝欲晚在台階之上,依舊淡聲道著書中的一切,今日,他的眼神,再未在最後座的少女身上停留一眼。

隻是,也無人在意。

下了學堂,薑嫿依舊待到所有人都離開了,才開始慢慢地收拾東西。院子中沒有姨娘了,她也每日下學堂就立刻回去的熱情。

她認真思慮著,下一步棋,她要如何走。

即便重生,擁有十年的先知,在這府中,她依舊舉步維艱。但她一點都不怨,姨娘尚在,隻要不是死局,對她而言,多難都沒有關係。

她不是沒有想過,直接用薑禹貪汙的事情做文章,能夠早一日扳倒薑府,她和姨娘,就能早一日徹底自由。即便是婚約定下了,也不會立刻就能成婚,她如何都要在府中再待上幾月。

薑禹貪汙的事情,如若她要做,就要一擊致命。否則,麵對她和姨娘的,定是她不能承受的結局。可現在的她,無權無勢,無憑無據,空口無憑,如何都做不到。

她必須要尋一個人......

眼眸中浮現謝欲晚的身影,薑嫿一怔,眼眸暗下。謝欲晚既然也重生了,這些朝堂上的事情,隻會比她更知曉。既然謝欲晚現在還沒出手,便是權衡之下,不願出手。

她太了解他了,如若謝欲晚真的想做什麽,薑府傾覆,不過就是朝夕之間。

薑嫿腦子開始有些亂,前一世,薑府其實是慢慢頹敗的,她不知其具體細節,隻知道,貪汙之事,是壓垮薑府的最後一根稻草。

朝堂之上的事情,謝欲晚很少同她說,她還是在橘糖口中聽了兩句,那時橘糖一副‘解氣’模樣,像是過年了一般,為她盛裝打扮。

她那時,開心嗎?

或許吧,但是一整個薑府,也換不回她的姨娘,故而再開心,其實也就那樣。

思緒回轉,薑嫿扣住了手中的書,不管如何,現在也還不是時機,她得想到一條能庇護她和姨娘餘生的法子。等到姨娘的事情過去,她再去思索。

走出門,就發現門外有一修長身影正在待她。

不是謝欲晚。

見她出來,青色衣衫書生模樣的公子溫聲道:“請問是薑三小姐嗎?”他眸中含著笑,是那種,和姨娘一樣的溫柔的笑,薑嫿看見時,眸怔了一瞬。

隨後,她輕聲道:“公子是?”

那青衣公子的臉陡然紅了一些:“在下來自江南於家,家父前些日來長安上任,在下未來過長安,便隨家父一同來了。今日受薑老夫人之約,來府中......”他陡然有些結巴,脖頸間湧上一層淡淡的紅,很像薑嫿兒時養的那隻小兔。

薑嫿手指尖輕顫了一下,一瞬間,便垂下了眸。

如此年紀,江南於家,這大抵就是祖母為她尋的婚事了。隻是,薑嫿眸一怔,現在長安城中,都流行未婚先見麵了嗎?

她裝作不知情的模樣,嫻靜地行了個禮:“於公子好,是祖母有何事尋我嗎?”

她抬起眸,認真地注視著他。

然後,就看見,這位於公子,耳朵一點一點都紅了。

薑嫿眸一頓,她知曉自己這幅皮囊生得好,但是......也沒好到這般地步吧?見他不回應,薑嫿輕聲開口:“於公子?”

他似乎這才反應過來,溫柔的聲音中帶了一絲局促:“在下名於陳,字扶吟,年方十九,薑三小姐喚在下......扶吟便好。”

薑嫿輕聲應了一聲:“扶吟。”

知曉祖母的意思,今日能喚他來接她,必然是祖母已經定下的人選,來讓她相看一番。他有一雙溫柔的眸,說話也溫聲細雨的,望著她的模樣似乎也是滿意的,府邸又在江南。她沒有什麽可以挑剔的。

不同於謝欲晚,於陳一身書卷氣。

他們一同去了祖母的院子,其間,於陳時不時溫聲說一些話,有江南那邊的閑談,也有這幾日長安的見聞。

薑嫿便在他身側,聽他慢慢講著,偶爾會回應一兩聲。

她望向他時,他若是瞧見了,就會故作正經地向她回望過來,彼時,耳朵就會紅的像冬日豔麗的血梅,同他周身的溫潤書生氣,倒是不太相符。

便是她不算熱情,於陳依舊溫聲,斷續說著一些事情,偶爾她被逗笑,他就會一頓,然後,再繼續講。

有那麽一瞬,她望著他明明害羞卻還是溫柔地說著她不曾知曉的見聞,覺得,就這般一生,也是好的。

情愛什麽的,都太虛無縹緲了。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祖母門前。於陳止了步,她也就停了下來。

他似乎真的有些害羞,但是還是遵循著禮數,望著她行禮:“薑三小姐,家母今日也來了長安,在下需得回去了。”

薑嫿眸輕微一彎,回了禮:“公子走好。”

她沒有表現出不合時宜的親近,從始至終,隻是不近不遠地,望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薑嫿才入了祖母的院子。

依舊是那間佛堂。

“小嫿,給神佛上個香吧?”薑老夫人見她的第一句,依舊是這般。

薑嫿輕聲應下,虔誠跪拜之後,從老人的手中接過了香,安靜地插到了香爐之中。做完一切後,她望向祖母。

“可還滿意?”薑老夫人慈祥道。

薑嫿知曉,是在說於陳,於是輕聲點了點頭:“於公子性格溫潤,待人有禮,若為夫君,是小嫿之幸。”

隨後,她就聽見那個對她向來平淡的老人說道:“若是要帶著姨娘過去,定是要尋一個好相與的人家。於父雖然官職不大,於公子誌不在科舉,但是於家富庶,於公子性情溫和,為人君子,好相與。”

薑嫿一怔,眸中浮現一抹複雜。

但許久之後,還是輕聲應了一聲:“多謝祖母。”

薑老夫人眼眸一紅,似乎還想說什麽,可就在這時,一個侍衛闖了進來,大聲道:“老夫人,不好了,送季姨娘出去的車夫說,在路上,路上遇見了劫匪,他一人難敵數人,隻能看著季姨娘被抓走。然後,那些山匪,就當著她的麵,殺了姨娘......”

侍衛複述完,發現佛堂的一切都變得寂靜。

靠得近的三小姐,眼眸已經無聲落下淚來,推開他,就是要向外走,嘴中呢喃著:“不可能,怎麽可能,我不相信,不過半日,怎麽會......”

她說著就是要出去,薑老夫人看了侍衛一眼,侍衛連忙攔下。

薑嫿聽見姨娘被殺的消息,原本就情緒崩潰,此時被攔住,下意識掙紮。但侍衛的力氣比她大太多了,她茫然許久,最後癱坐在地上痛哭。

薑老夫人蹙眉:“先讓那車夫過來。”

車夫低著頭,衣衫破爛,手臂上和臉上都有輕微的傷口,渾身都泥地進來。似乎是怕衝撞了貴人,他遠遠就跪下了:“老夫人,小姐,饒命啊,我隻是一個車夫,他們三四個山匪,一個把我按在地上,另外幾個去馬車裏麵翻找財物,結果什麽都沒翻到,他們一生氣,直接就一刀抹了季姨娘的脖子。”

馬夫說話斷斷續續的,渾身都在顫抖。

“饒命啊,小姐老夫人,我也沒有辦法,他們殺了季姨娘,本還想殺了我,但因為旁邊有人來了,他們拿帶血的刀向我比劃了一下,就走了。怕人發現,他們還直接把,把季姨娘的屍體推下了山崖......”

薑嫿怔怔聽著,聽見屍體被推下了山崖時,手顫了起來。

爬起身,就要出去,被身後的薑老夫人一把拉住:“小嫿!”薑嫿滿眸是淚地望向祖母:“祖母,是二姐姐,一定是二姐姐做的,我要去......我......”

她眼眸慌亂,精神恍惚,侍衛收到老夫人的命令,直接一手砍暈了薑嫿。

薑嫿徹底昏過去之前,眸中還盈著淚,被砍暈,身子頓時軟了,眼眸垂下,那淚就那麽在臉上滑落。

薑老夫人拄著拐杖,沉著臉,在佛堂中走來走去。望向了唯一知情的車夫,剛欲開口,卻想到這是在佛堂中。

她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隨後對侍衛道:“連夜將他送去鄉下的莊子中去。”說完,她望向馬夫,威嚴說道:“去了鄉下,便將長安的一切都望了。若是日後我聽見了什麽風言風語,大夫人院中的那個丫鬟秋禮,是你的孩子吧。”

馬車不停地磕著頭:“多謝老夫人,多謝老夫人,我現在就已經不記得今日發生的一切的。那姨娘的屍骨,可要我為侍衛指一下路......”

薑老夫人看著臉色蒼白惶然暈在地上的薑嫿,搖頭:“不用了,盎芽,明日去散播消息,就說季姨娘病逝了,三小姐因為傷心過度,暈厥在元寧居。現在,直接去把人下葬吧。”

盎芽猶豫了一瞬:“老夫人,屍骨......”

薑老夫人閉上眸,顫抖之中說道:“尋兩件衣服,混些獸骨,燒了,埋了便是。”

盎芽望了麵色蒼白雙眸緊閉的少女一眼,心中輕歎口氣,嘴上卻不敢說什麽,轉身下去辦了。

是夜,月晃晃悠悠掛在水麵之中。

薑嫿被人抱到了客房之中,安置好,拄著拐杖的老人歎了口氣:“小嫿,也別怪祖母。玉瑩才及笄,若是殘害姨娘致死的事情,到時候被傳了出去,以後便不好嫁人了。玉瑩那孩子,也不是故意的......”

薑嫿是被人打暈的,自然聽不見。

*

隔日。

薑嫿再醒的時候,就已經是正午了。

她惶然了一瞬,從**爬起來,跌跌撞撞跑到門邊,卻發現門被人從外麵鎖上了,她不停地拍門,哭喊著:“開門,你們開門啊,你們開門......”

從最開始的大喊大叫,到後麵的哀求。

“求求你們了,讓我去見見姨娘,我不相信,求求你們了,讓我去看看姨娘吧。祖母,祖母,讓我去見見姨娘吧。”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外麵卻隻有寂靜。

她不停地拍著門,許久之後,眼眸已經完全黯淡。等到晚上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響動聲,她一下子抬起了眸,在門打開的那一瞬,望向門外的人。

是盎芽。

她端著膳食,送入房中。

薑嫿連忙要跑,就被侍衛一把抓住,然後推到房中。盎芽輕歎了一聲,小聲說道:“三小姐,先用膳吧。季姨娘......已經下葬了。”

薑嫿一怔,眸中的淚直直垂下,她似乎已經失語了。

許久之後,她怔著,聲音很輕到:“盎芽姐姐,是假的,對不對,姨娘怎麽可能死呢?前兩天,她還給我哼歌了。她,她還對我笑了,不可能的,姐姐,你讓我出去好不好。”

盎芽心疼地看著她,用帕子擦了擦她麵上的淚痕,溫聲道:“三小姐,人死不能複生,老夫人已經將季姨娘下葬了,等再過幾日,小姐情緒平複些了,不再說些胡話了,便能出去了,到時候,小姐也能去祭拜一下姨娘。”

薑嫿手指尖顫了一下,用了很久,才輕聲道:“昨日,那馬夫不是說......姨娘被人推下了山崖,都未去尋,如何今日就能下葬了,而且,不是......要幾日後才能下葬嗎?”

盎芽眸一顫,哄道:“老夫人心疼季姨娘,連夜派人出去尋了。隻是那山崖有些高,雖然尋到了姨娘,但是姨娘的屍體......萬般無奈,老夫人隻能先將姨娘火化了,也是想早點讓季姨娘入土為安。”

薑嫿怔怔聽著,許久之後,應了一聲。

盎芽走到時候,回了一下頭,看見那個嬌小的身影,蜷曲成一團,不斷地在抽泣。她心中又是歎了口氣,老夫人這事情,做的實在不地道。三小姐若是聰慧些,此時便該將馬夫說的那些都忘了,等待幾個月,嫁去江南,此生也就別回長安了。

二小姐這些年,被寵的......日後若是去了夫家,怕是要出事。命運多舛,但願三小姐,能早些走出來了。這個府邸,對三小姐而言,太壓抑了......

*

此時,城外的一間小屋中。

季窈淳怔了一瞬,望著手中的茶水。

昨日,那些山匪將她從馬車上抓下來,馬夫也被他們按在地上。她看著賊人們翻找財物,尋不到後,直接抽出了刀,向她走來。

她失聲,一句話都說不出,掙紮著向後退。

大刀揮下來的那一刻,她心中不是惶恐和害怕,而是想著,要是她的小嫿知道了,該多傷心啊。

刀光閃在她臉上,很快,溫熱的血濺到了她眼睛中。

她一怔,這血......好像不是她的。

馬夫被人按著壓進了泥中,她抬眸,望向蒙著麵的‘山匪’,‘山匪’動了動自己的衣衫,示意她望向看。

眼眸中的血讓她不適,她眨了眨眼,往下看,一瞬間,突然淚水混著血流了出來。那山匪的衣衫間,掛著小嫿的銀鐲。

同別的銀鐲不同,那個銀鐲因為被摔了很多次,上門滿是坑。一日她看小嫿因為這個銀鐲被摔了不開心,就拿了筆,染了朱砂,在銀鐲上勒了畫。

故而看見的第一眼,她就認出來了。

就在這時,一道馬車的響聲傳來,山匪們表現出一副很驚慌的樣子,將她蒙在了麻袋之中,再將一旁的不知道是什麽人的屍體,直接拖到了山崖邊,腳狠狠一踢,丟了下去。

後來的事情,她便看不見了,她被放置在麻袋之中,一直到她被馬車運到了這個城外的小院中,才重見光明。

小院中等著她的人她很熟悉,是為她看診過很多次的李大夫。李大夫是曉春的父親,這些年,經常借著來看望曉春來為她看病。

季窈淳恍然間想起,這幾日,曉春似乎的確同她告了假,說是爹爹要來看望她,告假半日。

李大夫同她行了個禮,便開始搭著她的手,為她把脈。

她沒想太多,隻是想著,這一切,都是小嫿安排的嗎?小嫿這些日的異常,原來,是為了把她送出府嗎......

那獨自留在府中的小嫿,日後該要如何。

就在這時,李大夫長舒了一口氣:“夫人身體狀況好了不少,最近可有用藥?若是再調養個幾年,日後當時不會再同前幾年一般臥病在床了。”

季窈淳搖搖頭,她不曾記得,她最近用過什麽藥。隻是偶爾喝的茶水,有些苦澀,但那應該是她身體的原因。

李大夫笑了笑:“小姐若是知道,也該十分開心。”

季窈淳沒有多問,小嫿既然一開始沒有告訴她,如今她也沒有什麽再問的必要。終歸,總有一日,小嫿會回來尋她的。

她想了想,從包裹中翻出了一小包銀錢,是昨日小嫿塞到她包裹中的。一打開荷包,是幾塊碎銀和一張五十兩的銀票,旁邊還有小嫿的字:“姨娘,財不外露噢~”

她不由溫柔一笑,倒是不知,誰是女兒了。

她望向前麵的李大夫,輕聲道:“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

薑府中。

等到門外又變為寂靜,薑嫿眸輕顫了一下,眸中化為了平靜。

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失望呀。

其實,也沒有太失望。

這本就是她的祖母,在不妨礙府中任何人利益的情況下,能夠施舍給她和姨娘一些關心。但一旦她和姨娘觸碰到了府中的利益,祖母就會歎著氣,做下一件一件惡事。

薑嫿輕聲笑了笑,胸腔中蔓延開的情緒,像是上一世的餘震。

卻又在想到姨娘的那一瞬,同姨娘一般,溫柔地笑了起來。

真好,這一世,姨娘比她,先出了這個泥潭。

那日,她收下了薑萋萋遞過來的銀子,回去之後,她發現,不知有銀子,裏麵還有兩張一百兩的銀票,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和大大小小的碎銀,加起來,足足有幾百兩。

她不知這些銀錢,薑萋萋攢了多久,但是薑萋萋既然給她了,她便收下了。無論薑萋萋是因為愧疚,還是想要拱火,她都不介意。

後麵無論她如何謀劃,都需要銀錢,比起還要先去想如何能得到多些銀錢,不如直接收下薑萋萋的。說到底,這府中,又有誰是不欠她的呢。

薑萋萋從來直接欺負過她,但是薑玉瑩欺負她的法子,大多數都是薑萋萋輕飄飄在薑玉瑩耳邊說的。

薑玉瑩聽了有趣,便在她身上用。

便是這一世,如今薑萋萋身上的婚約,原本也是她的。隻是因為薑萋萋想要,所以讓薑玉瑩去祖母麵前鬧了許多日,最後祖母實在受不得,搬出了不合的生辰八字。

薑玉瑩倒也不是多想讓薑萋萋如願,隻是這般可以讓她薑嫿不如願,就有樂趣,就做了。薑萋萋從小到大,便是抓準了薑玉瑩這種心理,由此明裏暗裏得了不少好處。

這幾百兩銀子,約莫大多數,都是這麽來的。

那她又有何不可收下?

她本來還在想著,要如何安置好姨娘,就發生了侍衛的事情,她衣袖中的手,在前一瞬還在顫抖,但是想到姨娘,她知曉,若是這一世她不知變,便又隻能落得同前世一般的結局。

她不,她絕對。

於是那根簪子,入了侍衛的脖頸,看著侍衛緩緩倒下。

這是......她第二次殺人了。

同上一次,沒有什麽不同,卻又完全不同。如若上一世,殺了薑玉瑩,是她的絕望和痛苦,那這一世,殺了這個侍衛,便是她掙紮命運的開始。

這世間一定有神佛,否則,她不會重生。

但那又如何呢?

她不相信命運,姨娘那般溫柔善良的人,憑何擁有那般苦痛的一生?

她不信,她偏要自己一步步,改了這顛簸的命運。

隔日,她聽見了侍衛被惡狼殺了的消息,她很清楚,她拔出那根銀簪的時候,侍衛便已經死了。能夠做出用惡狼撕咬屍體的人,隻會是薑玉瑩。

這讓她有了遲疑,原本的計劃被擱淺,因為她發覺,十五歲的薑玉瑩,狠毒程度已經超過了她的想象。能夠用惡狼去撕咬屍體,隻為了向她示威的人,能夠做出任何瘋狂的事情。

如若惡狼的事情隻是讓她遲疑,那那根簪子擦過她脖頸的時候,她便徹底醒悟了。

她不能,不能讓姨娘處在這樣一個危險的環境中。

隻要在薑玉瑩的視野之中,姨娘便是危險的。現在的她,如若薑玉瑩不管不顧直接發難,她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

她得尋個法子,讓姨娘消失在薑玉瑩的視野之中。

她最初想,是不是將姨娘送出府,便行了......可很快,她就否認了自己這個想法。若是被薑玉瑩知曉,她為了躲避她,將姨娘送出了府,那薑玉瑩一定會直接出府對姨娘動手。

但是府中,亦不能呆。

思來想去,她望向了銅鏡中自己脖頸上的傷痕,從桌上拿起了一根簪子,一點點,將傷痕加深,然後跑去薑玉郎的院子。

她要求姨娘出府的事情,不能直接去同祖母說,祖母一定會說她思慮一番,然後拒絕她。

那她隻有一條路,來尋薑玉郎。

她知曉,薑玉瑩便是她這位大哥的軟肋,所以一開始,她便對他說,她知曉了這些年為何薑玉瑩討厭她。

果不其然,他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隻是礙於謝欲晚還在,並沒有說出什麽過分的話。她順著他的話,一點點達到自己的目的。

無論如何,姨娘得出府。

但隻有薑玉郎,姨娘是出不了府的,果然,不到半日,祖母院中的人就來尋她了。對待祖母不能同薑玉郎一般,她要承認自己的想法,再引起一些這位老人在神佛麵前才罕有的愧疚。

又因為有薑玉郎的應允在先,這位偏頗的老人不會駁了嫡孫的麵子,為了避免麻煩,也會同意。這般,姨娘就能出府了。

可這隻是開始......

她尋了曉春,喚來了李大夫,有前世的事情,她知曉李大夫的鬱結所在,從房中拿了曉春的賣身契,直接交給了李大夫。

李大夫接過那方賣身契的時候,手都在顫抖。

他眸一熱,就看見麵前的小姐突然對他跪下來,眼眸堅毅望著他,輕聲說道:“求大夫幫我一個忙,曉春的賣身契,便是我付給您的定金。待到事成之後,您就是我一生的恩人。日後如若您和曉春有任何事情,隻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會為會您做到。”

她話說的真摯誠懇,李大夫捏著賣身契的手顫了顫,又想起那一年村民來他家中鬧事妻子被迫將曉春賣到薑府的事情,這些年,他知曉,這位小姐,即便自己活的辛苦,但從為苛責過曉春。

他於心不忍,忙從地上將人扶了起來:“小姐說便是了,我能幫的,一定幫。”

薑嫿眸中一喜,從身後的包裹中,拿出一大包碎銀,還有一封信,遞給他:“這封信,麻煩您送到城西那家當鋪的當家手中,今日就要送到,一定要送到。這裏有些銀兩,您收著,日後我......姨娘如若有什麽事情,還請您多照顧照顧。”

李大夫一怔,將東西都收入懷中,他沒有再多言,忙出了薑府,去辦薑嫿所吩咐的事情。

李大夫走後,薑嫿身子陡然一鬆,癱坐在地上。

她其實......也隻有七成把握,但無論在府中,還是在府外,隻要在薑玉瑩的視野之中,姨娘都太危險了。

唯一的法子......就是讓姨娘‘死’去。

那封信,是她唯一需要賭的成分。薑玉郎、祖母和李大夫的反應,她都能直接預料到,也知曉,她要如何做,他們便一定會應她。

可是那封信......她其實不能完全確定。她也是前些日才想起來,橘糖偶然間講給她聽的事情。

前一世,她嫁入丞相府的第三年,城中發生了一起屠滿門的血案。可還不等官差調查,犯人就自己投案自首了。是長安城西一家當鋪的當家,據說曾經是個武狀元,可就在他任職後的一月,他府中奴仆在花燈節帶他幼妹上街,最後走丟了。

幼妹丟了之後,他四處尋找,魂不守舍,很快,官職就被朝中打壓之人趁機摘掉了。他也沒有追究,隻是一直尋找著幼妹,後來在城西開了一家當鋪,明麵上是當鋪,暗中做著走鏢的勾當。

後來,他終於尋到了他幼妹的......屍體,這些年他天南海北地找,但幼妹其實同他就隔了一條街。那戶人家用鎖鏈鎖了他幼妹七年,他幼妹丟失那年不過六歲,如今十三,屍體卻受盡虐待,身體更是如枯骨,看著似八歲孩童。

他怒極,拿了砍刀,直接將那一戶人全都砍了。

後來,不等官差調查,就自己去自首了。

那時橘糖同她說,當年那戶人家,其實就是看中那幼妹身上的金鐲子,就直接把人擄走了。但是又不想殺人,於是就用鎖鏈鎖住了那個小姑娘,這一鎖,就鎖了七年。

人心會變,最開始隻是貪欲,但看著那被鎖鏈鎖住的孩童,心理慢慢扭曲,後來就變成了施虐欲......

她其實猶豫過,在信中,是讓那當家先為自己辦了姨娘的事情,再告訴那當家女孩在的位置,還是直接告訴......

最後,她在信中,直接告訴了那當鋪當家,女孩所在的地方。如今距離那女孩死去還有三年,應該還來得及......

被鎖鏈鎖住的人生,如若她能為解開鎖鏈盡一份力,她想盡。

她也相信,為了幼妹能夠放棄官位,放棄人生,十年如一日尋找的哥哥,不會......不應允她的請求。

夜晚,她蜷縮在姨娘懷中。

姨娘溫柔笑笑,唱著童謠,哄著她入睡。

她沒有拒絕,因為很長一段時間,她可能都見不到姨娘了,所以,她要好好地珍惜,這最後的一夜。

事情一切如她所料,她在祖母佛堂中時,那馬夫被人架著帶了進來,她聽著那馬夫慌忙的,她安排的一言一語。

望著祖母,眸直接留下了淚。

她要很傷心,要很絕望,要讓祖母和全部人相信,姨娘真的死了。

幸好,有上一世,這些事情她都很擅長。

被打昏的那一刻,她眸中隻有佛堂漫天神佛的倒影,那時她輕聲說著一聲又一聲‘多謝’,眼眸怔地留下最後一滴淚,她倒在地上。

其實從這一刻,她就知曉,自己成功了。

她太了解祖母了,這牽扯到薑府的名聲,祖母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壓下。甚至,祖母和薑玉郎誰都不會去質問薑玉瑩,這件事是不是她做的。

因為在他們心中,能對姨娘做出這般事情的人,隻有薑玉瑩。

他們隻會銷毀一切痕跡,無限地替薑玉瑩遮掩,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的。

‘姨娘’下葬,馬夫處理,關到她沉默。

這件事情,就算結束了,姨娘在他們眼中,也就真的‘死’了。不知曉姨娘出府的薑玉瑩隻會開心,姨娘病了這些年,終於病死了。

而她的姨娘,也終於,再不會重複上一世的噩夢。

薑嫿輕舒了很大一口氣,卻還是很小聲地哭了起來。

同適才的大哭大鬧不同,她啞著嗓子,一聲一聲抽泣著。那些夾雜著兩世的苦楚,在她知曉,姨娘從今以後真正自由的那一瞬,襲向她。

哭完了,她終於,真心笑了出來。

*

被放出去,是三日後。

彼時薑嫿已經變為了沉默的模樣,祖母將她拉入佛堂之中,慈祥說道:“前些日的胡話便不要再說了,窈淳已經死了,在地下,應該也不想看見你如此折磨自己。聽祖母的話,便都忘了吧。上次的於陳於公子,小嫿還記得嗎?”

薑老夫人看著眼眸全紅的薑嫿,難得哄道:“祖母已經為你和於算了八字,是天配之人,再過幾日,於府的聘書便送過來了。這些日祖母同於夫人在商量婚期,要不,就定在三月後的十六,是個吉日,小嫿看如何?”

薑嫿紅著眸,望了薑老夫人許久,最後輕聲應了一聲。

祖母拍著她的手,笑道:“孩子,好孩子,小嫿出嫁的時候,祖母來為小嫿準備嫁妝。到時候一定讓小嫿風光大嫁。”說著,薑老夫人看向薑嫿身上的衣裳,蹙眉:“這穿的什麽衣裳,到底是奉常府的小姐,盎芽,去我屋中,尋幾套衣裳來。”

盎芽忙去尋衣裳了,薑嫿走出門時,發現外麵已經天黑了。

時間流逝的,比她想象的快。她算是同見了一麵的公子定下了親,那公子溫柔,日後如何也不至於走到她同謝欲晚那般地步。

其實想起上一世,她也很難說謝欲晚到底做錯了什麽。

但她怕了,真的怕了。

這一世有姨娘,她再不需要虛無縹緲的愛了。更何況,謝欲晚對她,從來也不是愛。是她用‘愛’這一個詞,將自己困住了。

是她自己的錯,但她再不想嫁給他了,當也是尋常。

而酒宴,就在三日後。

‘姨娘’新喪,薑玉瑩當是暫時不會來折磨她,她借著‘姨娘’之名,便能直接不去那個酒宴。她不想管謝欲晚到底要如何處理這杯酒,隨便他。

她怔了一瞬,隨後對自己重複了一遍,嗯,隨便他。

隻要謝欲晚不要迎娶薑玉瑩,什麽都可以......倒不是醋意使然,隻是,若是謝欲晚娶了薑玉瑩,她後麵的計劃,便如何都實施不下去了。

薑嫿依舊持著一盞燈,走在回去的路上,走到門前時,那一盞晃晃悠悠的燈籠,終於是被風吹散了。

她看著,隨後將那盞已經熄滅的燈籠取下,換上了自己手中的那盞還算亮的燈籠。

姨娘不在府中了,她還是可以自己為自己點燈。

待到她出嫁,暗中將姨娘送去江南。彼時,到了時機,她再將前世知曉的薑禹貪汙的事情的相關情況,告知相關的人,待到薑家徹底傾頹,變成一灘廢墟,她和姨娘,在這世間,也就徹底自由了。

閉上門,她緊緊靠在門上,許久之後,才低下頭,輕聲笑了一聲。

*

隔日。

薑嫿的院子中,來了一個人,她穿著一身紫紗,就如前世一般。

“三姐姐,節哀。”薑萋萋輕聲道。

薑嫿聽著她同前世一般的話,她也同前世一般應著,直到薑萋萋暴露目的的最後一句:“三姐姐,我知曉,你恨二姐姐。我現在,知曉一個能夠讓薑玉瑩絕對痛苦的法子。”

說著,薑萋萋聲音放輕了些:“三日後的酒宴,二姐姐要在送給謝大人的酒中下藥......三姐姐隻要——”

她不曾說話,就被薑嫿直接打斷了。

薑嫿垂著頭,扮做一副悲傷模樣,輕聲說:“我不做。”

薑萋萋原本的話都準備好了,聞言,表情有點僵硬:“這麽好的機會,三姐姐為何不做,若是擔心其他的,我會將人都買通的,三姐姐,想想季姨娘,說不定,這一次就是二姐姐的手筆呢,你被二姐姐欺辱了這些年,如今是報複回去的機會。”

薑嫿手指尖顫了一下:“不,姨娘新喪,這幾日我要為姨娘守靈。而且——”

薑嫿望向薑萋萋,輕聲道:“姨娘教過我,要知恩圖報,要心懷良善。”說這話時,她格外地認真。

薑萋萋臉上笑意僵住,隨後,轉身道:“三姐姐這幾日再多想想,如若錯過了,可要抱憾終身,那可是丞相夫人的位置,二姐姐若是坐上了,三姐姐可怎麽辦啊。”

薑嫿輕聲在心中說了一句。

她坐不上。

謝欲晚不會——

思緒陡然有些凝滯,有什麽東西,在薑嫿腦中一散而過。她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說的,究竟是前世的謝欲晚,還是這一世重生的謝欲晚。

如若當初,是薑玉瑩推開了那扇門。

謝欲晚會娶薑玉瑩嗎?

薑嫿得承認,有那麽一刻,她不是很敢,細想這個問題的答案。幸好,這一世,她從不為難自己了。

不想去想,那便不去想了。

酒宴她不會去,酒她不會敬,門她不會推。

他,她再也不要了。

待到過幾日,聘書到了府中,她同他,就再無瓜葛之可能。

一個克己複禮的公子,同她一個已有婚約的小姐,還能有什麽可能。即便謝欲晚知曉了她重生了,擁有前世同他夫妻十年的記憶,又如何。他那般的人,如何做得出奪□□這般的事情。想到此,薑嫿鬆了一大口氣。

快了,今年,姨娘就能看見江南的雪了。

*

三日後。

薑嫿還在**睡覺,就突然被砸開了門,她一怔,收緊了被子,向門口望去。

是薑玉瑩。

一身水仙紅,嬌豔的妝容,輕笑著惡劣望著她。她的身後,是淡淡看著她的薑萋萋。薑嫿一怔,輕聲道:“你們要做什麽?”

薑玉瑩看了看四周,嫌惡地捂住鼻子,輕聲道:“晚上有宴會,姐姐知曉妹妹最近不太開心,這不是,想著帶妹妹去晚宴上見見世麵。”

薑嫿眸一凝,輕聲說道:“我不,不去......”

看見她那副軟弱模樣,薑玉瑩就開心,甚至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不行,妹妹,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去不去。”

薑嫿遲鈍許久,不敢說話。

見此,薑萋萋也在身後補了一句:“三姐姐就去吧。”

薑嫿被握住的手顫抖著,薑玉瑩的指甲狠狠掐在她掌心中,很快便溢出了血,但她望著薑玉瑩,還是輕聲道:“二姐姐,我不去,沒有姨娘死了,女兒還去宴會的道理。”

“一個姨娘罷了,你還要為她守喪?”薑玉瑩放開她的手,不再裝模作樣,嫌惡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待到擦幹淨,她直接將帕子扔在地上,柔著聲音道:“不去?不行,三妹妹。不去也得去。”

說著,身後嬤嬤婢女已經一起上來,將她從**移了下來。

薑嫿一怔,望向薑玉瑩身後的薑萋萋。

是她忘記了。

她知曉自己了解薑玉瑩,但是薑萋萋,同樣也很了解薑玉瑩。今日她若不是,敬酒的人還是不會是薑玉瑩,而會變成薑萋萋或者薑嫋嫋。

薑萋萋也想到了這點,所以一定會在薑玉瑩耳邊,不斷地吹風,讓她被迫去晚宴。難怪......那日薑萋萋並未再多說什麽。

是她將薑萋萋算漏了。

於是,薑嫿垂下眸,如前世在薑玉瑩麵前的模樣一般,隨意讓嬤嬤婢女擺弄著,等到衣衫時,她輕聲道了一句:“要素白沒有一絲花紋的衣衫,否則,我就是死,也不會同你們過去的。”

薑玉瑩不知想到了什麽,竟直接允了。

薑萋萋眸中含笑地看著她們兩人,心中想起自己的妹妹嫋嫋,嫋嫋自小見了不該看的東西,成了個說話不利索的小結巴,可那一日,薑玉瑩竟然用嫋嫋是個小結巴這個事情,不斷地嘲諷嫋嫋。

還......‘不小心’將嫋嫋的耳朵傷了,大夫說,嫋嫋那一隻耳朵,再也聽不見聲音了。後來薑玉瑩對她說,這是她那門婚事的代價,她予了她那麽婚事,那便拿她妹妹一隻耳朵。

薑萋萋眸中的笑驟然變冷,既然這樣,那也別怪她。

*

那杯酒又到了她手中。

隻是這一次,因為‘姨娘’才亡,薑禹並沒有開口說那些話,隻是任由薑玉瑩說著讓她去向夫子敬酒。

其他兄弟姊妹,特別是薑萋萋,一直用饒有趣味的眼神望著她。

她垂著眸,接過了那杯酒。

環顧一圈,望向了角落中那個隻能看見雪白衣衫的矜貴青年,她前世的夫君——謝欲晚。

她心怔了一瞬,他身上的雪白衣裳,正是前一世那一件。

為何她會記得如此清楚,因為後來,在那房中......

她一怔,向著他在的地方走過去。

這一次她沒有同上一世一般,臉上掛起笑,她隻是沉默地,平靜地,恍若走向自己既定的命運。

在她抬起眼眸時,矜貴的青年亦望向她。

他淡淡看著,這個前世同他朝夕相處了數十年的妻子,他在等待,一切回到正軌之上。這些日他已經予了她玩樂,她應該懂的。

從那日薑玉郎帶著她來見他,他同她對上眸的第一眼,他便知曉,被那方冰冷的湖水帶走的,他的妻子,也來了。

隻是,她似乎並不想,他認出她。

看著她故作嫻靜陌生的模樣,謝欲晚指尖一凝,世間萬物有其該有的軌跡,他隻當,她眸中的陌生,是因此而生。

待到她走後,他望向薑玉郎,這個前世同薑禹一起墮入泥潭的,他的友人,說了那一句:“在下欲求娶。”

他想,反正最後她也會嫁給他,他說多少次,應當都是無所謂的。可誰知薑玉郎驚訝呼道:“你想納小嫿為妾?”

彼時他沉默地看向友人,薑嫿同薑玉瑩同為奉常之女,即便有嫡庶之分,但實際上在婚嫁之事上,並不重要。薑玉郎為什麽覺得,她隻能為妾?

他淡淡望著薑玉郎:“誰同你說,是妾?”彼時,他不知自己心中升起的情緒為何。

他不想再理會薑玉郎,轉身便走了。不知為何,眼眸中浮現了那日紛飛的大雪,他總是想,那時,她一定很冷。

這些日,他一直按照前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字不曾差。今日同她相見了,也不過增了無傷大雅的一句,又無傷大雅地少了之後同薑玉郎的多句。

他也忘記了,是誰同他說,若是遇見這般奇詭之事,一定要記住,世間萬物有其固有的規律,不可改變,不可打破。

他向來過目不忘,甚至能記住前一世他同旁人說的每一句話,但這段話的記憶,他沒有。

他想,可能是兒時,長老們對他說的吧。他們對他說的話,太多了些,即便過目不忘,過耳不忘如他,亦是記不住。

再次見到她,原本該是在學堂。

......但不知為何,腳自己走到了薑嫿和她姨娘住的小院的門前。打破軌跡的那一刻,他在心中淡淡想,她看不見他,軌跡便不算改變,無傷大雅。

他在遠處,看著她惶然看著麵前的姨娘,不知為何,他眸也彎了一分。不過隻是一瞬,在他還未意識到之際,他便又恢複了往日模樣。

他望著她的背影,在天地之間,小小的一隻,看著是如此渺小。

就像是上一世,她死了之後,這世間的雪,還是照樣的下,洋洋灑灑,下了整整七日,就好像,有什麽人在哭一樣。

嗯,是有個人哭了整整七日,他到這一世也未想清,橘糖為何能有這麽多的淚。當年在書院被薑玉瑩教唆的公子險些輕薄,也不過哭了半個時辰。原來,她離開的悲傷,是當初的那麽多倍嗎。

......悲傷是什麽。

謝欲晚沒有想清這個問題,他望著她同她的姨娘相擁,月色灑在她的臉上,他怔了一瞬。

看她笑,看她哭,他之間微動。

隔日,在學堂看見她時,他眸定了一瞬。她如前世一般坐在最後麵,垂著眸,無時無刻不在發呆。

一個人,一天可以發這麽多呆的嗎?

他是夫子,上課的時候,學生不應該看他嗎?

他得不到答案,便連問題,都一並在心中略過。直到今日的學堂結束了,他捏著書的指骨一頓,今日她不曾看他一眼。

前世也是如此嗎?他怎麽記得不是。就在這時候,她抬眸望向了他,他指尖一頓,可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她又伏下了頭,將自己的頭埋了進去。

他眼眸深重了一瞬。然後他告訴自己,世間萬物有其該有的軌跡,他應該等待那杯酒。此後,他將這句話告訴了自己許多次。

也給自己添了一句又一句‘無傷大雅’。

惡狼咬毀屍體,前一世沒有這個侍衛,無傷大雅。

跟在她身後賞月色,她不曾發現,無傷大雅。

同她有關的一切,不知不覺間,他幾乎將一切都概括為了‘無傷大雅’。那時他總是平靜地想,她是他的妻,再過些日子,他們便會成婚。

即便其中她做了一些什麽,他還做了一些什麽。隻要最後他們成婚,便都無事。

他旁觀她的計劃,默許她的刻意,卻也生了氣。明知有危險,為何要獨自同侍衛出來,她又不知曉,她的身後......有他。

世間那麽多法子,薑玉郎那麽好擺弄的一個人,為什麽要用銀簪劃開自己的脖頸,以同情為舟。

為何......不來尋他。

這些日,他總是‘恰巧’就碰見她了,他也不想,但是她就在他身前。算了,無傷大雅。

深夜,他總是如前世一般醒來。

他下意識看向身旁空空****的一片,會怔許久,心中蔓延開模模糊糊的情緒。他隻以為是那場雪太寒了,隻以為那半年太短了。

可他有時又總覺得,他失去她的時間,是如此漫長。

但幸好,謝欲晚第一次,放任自己眸中含了笑,看著她慢慢向他走來。

他已經將前世那方江南的小院又買下了,待到冬日,他便帶著她還有姨娘,一同去賞江南的雪。她應該......會很開心吧。

他的心中,也蔓延開一種異樣的情緒。他望著她,她的眸,恰好也此時揚起笑,是對他笑的。

*

薑嫿怔了許久,端著那杯酒,緩慢地,如前世一般地,向謝欲晚的方向走去。

其實,就算她真的將酒遞到了謝欲晚手中,就算謝欲晚真的喝了,也沒什麽。

且不說謝欲晚亦是重生之人,知曉酒之蹊蹺。

她隻要不去推開那扇門,前世的一切,便同她徹底結束了。她望向謝欲晚,可能是她看錯了吧,她竟然在他常年平淡的眸中看見了一抹笑意,她垂下眸,恰好望見謝欲晚的旁邊,是她幾月要要成婚的未婚夫於陳,此時正紅著耳朵看著她。

她收回眸,手指尖顫了一下。

這杯酒,她端給謝欲晚,實際上也不會發生什麽。但是,一股生銳的刺痛在心中升起。她想起上一世和這一世惶然的命運,眸中突然含起了笑。

她端著那杯酒,向著謝欲晚的方向走去。

她便是設計了這麽多,甚至用了‘姨娘’之死的名頭,命運的軌跡,還是到了這裏嗎。想起後麵正柔笑著看著她的薑玉瑩和薑萋萋,握住酒杯的手握緊,她眸中的笑更盛了些。

像是,雪地裏綻開的最熱烈的花。

此時,謝欲晚將眸中的笑淡了淡,看薑嫿慢慢向他走來,他曾以為,這隻會是他們日後的尋常瞬間。

就在他準備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酒時。

卻看見,那杯酒,被薑嫿淺笑著,送給了隔桌的書生。

與此同時,薑嫿眸抬起,笑意徐徐在眼中綻開,她穿著一身素白衣裳,卻如一朵嬌貴繁複的花。

想起這兩世的種種,她在心中輕嗤。

命運?

她薑嫿,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