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謝欲晚靜靜看著麵前的薑嫿。

少女的衣衫微亂, 素白的衣袖濺上了幾滴適才賊人的血,染出如梅一般的紅。此時眼眸有些慌亂,望了他一眼, 不知為何, 未同平時一般垂下頭。

他沒有再看向她, 眼眸淡淡轉向倒在地上的呂盞。

是薑嫿打破的沉默,她捏緊手,輕聲喚道:“夫子晚好。”

謝欲晚這才緩緩抬眸,望向她。

“不太好。”

薑嫿心一緊, 忍住心中的畏懼,輕聲顫道:“夫子也瞧見了, 是, 是這侍衛的問題,他, 他欲行不軌, 我,我隻是......”

“隻是殺了他?”謝欲晚平靜替她說完。

薑嫿手指尖又一瞬間頓住了, 明明謝欲晚是這般平淡的語氣, 她怎麽......覺得,他好似在生氣?

為什麽生氣。

......已經察覺了嗎?

她眸顫了一瞬,一種恐慌湧上心頭,那種被諸多情緒纏住的恐慌, 又開始裹挾她。

就在這時,謝欲晚遞突然將手遞了過來, 她還未看清是什麽, 就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眸也一瞬間紅了。

謝欲晚一怔, 遞過去的燈籠,映亮少女泛紅的眸。

他無由來地又想起了前一世,明明是她自己褪去了衣衫,她卻眼眸紅的,像是他欺負了她一般。現在......又是如此。

燈籠搖搖晃晃在兩人之間,燭光映出青年修長骨節分明的手。

一陣風吹過,矜貴冷漠的青年,欺身上前,在少女惶恐的眼神中,他似拾起一片落葉一般,拾起少女的手,抬眸,靜靜看著她,隨後,以不容拒絕之勢,將手中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燈籠,塞入她的掌心。

一瞬間,少女衣袖的紅梅,顫了又顫。慌著眸,看著那如青竹一般的身影,緩緩踏入手中燈籠不曾映亮的陰暗之中。

等到一切歸於死寂,薑嫿癱坐在地上。

手中的燈籠,也隨著她一起,跌在地上,火光閃了閃,又閃了閃,最後‘撲騰’一聲滅了。一時間,萬物都歸於寂靜。

隻有薑嫿,顫著身,青年手指微涼的觸感似乎還在她掌間。她顧不及其他,從地上爬起,卻陡然被屍體絆倒,摔到了地上。

至此,她眸中那一顆淚,才惶然地落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害怕......她怕謝欲晚。

那個曾經被她親密喚了十年夫君的人,如今,隻是相見,她便能在心中生出無限的畏懼。她怕自己有一日,終有一日,會露出巨大的破綻。

彼時,她又要重蹈前世的覆轍。

她未曾責怪他分毫,也再無心去管顧當年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她隻是怕了,怕了。她不要再嫁入丞相府,聽那滿城的風言風語,不要去商陽,在那黑暗的祠堂中跪上整整一日。

她不要再......愛他了。

太疼了,湖水太冷了。

她有自己的家了,姨娘要看江南的雪,她要自己帶姨娘離開這牢窟一般的薑府,去乘船三日便可到的江南。

她怔怔想著,屍體溫熱的血留到了她手邊,粘稠而滑膩。手被血緩緩染濕,混著泥土,薑嫿從地上拾起已經熄滅的燈籠,顫抖著從地上爬起來,隨後,緩緩地,直起彎下的身子,向遠方的黑暗處走去。

天色黑嗎?

很黑。

她怕嗎?

她不怕,因為她知道她再走上數百步,就能看見一盞昏暗的燈。那燈掛在窄窄的房門上,隨著風一晃一晃的,但是無論過了許久,都不會滅。

她從懷中拿出帕子,一點一點,將手掌染上的血和泥擦幹。

殺了那個侍衛的時候,她很怕。

但其實從祖母院子中出來,那侍衛恭敬迎上來,溫和著聲音同她說話時,她就知道不對了。這府中,怎會有這般對她的人呢。

而且,她望向那侍衛的眸,他裝的,真的一點都不像。

如若是謝欲晚,當讓她看不出絲毫不對。

但那侍衛的眼中,是肆意狂亂又髒汙的歡喜。她不是沒有看過這種眼光,隻是前一世,不是這個時間,不是這個侍衛,但是也無異,想必,也隻能是她那二姐姐的手筆。

如若是前世的她,定然是選擇避開了。

前一世,在薑府時,她常年垂著頭,一雙眸很少同人相望。因為日日都在觀察他人,所以極易辨清他人的情緒。

當意識到侍衛可能對她不利時,她定是千般萬般地避開。

但是......她那般時,換來了什麽呢?

薑玉瑩手段的變本加厲,一次比一次重和惡毒的怨恨。

這些對著她,本來都沒什麽,但是......薑玉瑩將手伸到了姨娘身上,她害死了姨娘。重來一世,薑嫿知曉,要護住姨娘,她不能......再不能,如前世一般了。

很難,真的很難。

但她總要踏出第一步。

那侍衛猴急扒她衣衫時,她沒想過自己會如何,隻是想到了前一世她推開門,姨娘吊在房梁之上纖細蒼白的身軀。

那本就被放在衣袖中,足夠鋒利的銀簪,在下一刻,就猛地刺入了侍衛的脖頸。

她甚至,沒有猶豫一分。

她的心,在那一刻,也恍然停止了。她其實不太知曉自己是什麽感覺,她望著那侍衛,看著他懷著驚訝和怨恨倒下。

她心突然喘了口氣,那就......從這裏開始不一樣吧。可抬頭,就看見了謝欲晚。正想著,她已經看見了那方門上的燈籠。

那一瞬間,什麽謝欲晚,在她心中,陡然散去了。

她又將手用帕子擦了擦,還特意拂了一下兩邊的頭發,隨後邁著步子向裏麵走去。門上昏暗的燈籠被風吹得‘咯吱——”發響。

那燭火,昏暗得,像是下一陣風來,就要熄滅,可直到薑嫿走過,一直搖搖晃晃的燈,都在為她亮著路。

薑嫿推開門,望向屋簷下的素白身影:“姨娘。”

說完,她就向姨娘奔了過去,她直接伏進姨娘懷中,蹭了蹭。季窈淳不知女兒這幾日,怎麽又粘人了許多,但依舊如平日一般溫柔地將人抱住,一隻手抬起,像給貓順毛一般,輕輕摸著她的頭。

卻不過一會,姨娘輕聲‘咳嗽’起來。

薑嫿眸中的笑意,頓時換做了心疼,她起身,拉著姨娘的手,走入了屋中,等到關上了門,將姨娘安置在木凳上,她才安心了一些。

看著姨娘蒼白的麵容,她蹲下身,輕輕將自己靠在姨娘腿邊。

“姨娘,春日的夜,很寒,你身體受不住的,以後別去外麵等小嫿了,好不好?”她伸手,攥了攥姨娘的衣袖。

季窈淳眸色更為溫柔,輕聲道:“隻是偶爾咳嗽,不是天寒的緣故,我這身子,小嫿知道的。小嫿每日都要去學堂,很辛苦,姨娘在屋中,除了繡繡帕子,也沒有事。也隻是這幾日身子好一些,才能,咳——”

季窈淳又是咳嗽起來,薑嫿忙倒了溫熱的茶水,一手端著,一手撫著姨娘的背。待到姨娘止住咳嗽,她忙將茶水遞過去,看姨娘又是想說話,看著姨娘,搖了搖頭。

姨娘溫柔地看著她,無奈笑了笑,隨後小口飲著杯中的茶水。

薑嫿從床底下尋了炭盆,又去隔壁拿了幾塊炭,拿了火折子,輕燃起來,氣味有些刺鼻,她一時間有些嗆住。

在丞相府十年,她已經許久未用過她和曉春自己燒的炭了。

其實薑府每個院子,平常的東西,衣裳,茶葉,炭火,都是有份例的。她們曾經也有,不過那是她很小的時候了。等她長大些,姨娘臥病在床,薑玉瑩開始百般針對,管家的柳伯娘見風使舵,不知吩咐了什麽,後來,她就再也沒有等到過任何東西了。

她身上這件衣衫,還是姨娘從前的衣裳。那時外祖父母一家被山匪屠殺,姨娘孤女被旁族欺負趕出家門,不得不前來投靠外祖母從前的閨中密友,也就是彼時薑家的主母,如今的薑老夫人,她的祖母。

那時姨娘剛喪親,衣裳都是些素白透淨的,給她的這件,也是素白的,渾身上下,隻有裙底用絲線勾勒著一株玉蘭。

本來有些大,曉春改了改,她便能穿了。

這衣裳她應該穿了有......三年了,最開始穿得時候,有些大,曉春為她改小了些,後來長大些了,今年曉春又將用針線疊起來的袖子放了下去。

她垂眸,望著衣袖上被血濺出的幾朵梅花。

她嫁給謝欲晚之後,所擁有的每一件衣裳,都很貴重,但她總是覺得,那不是她的。若要談論喜歡,在她心中,竟誰也抵不上身上素白被洗得發黃的這一件。

等到氣味有些消了,她才將炭盆,放入姨娘房中。

待到將姨娘哄上了床,薑嫿垂眸,望向了炭盆。細微的煙飄出了一縷又一縷,她靜思片刻,出去淨了下身,拿了一把扇子,輕輕地扇著。

發著呆,她知道,不能再這般下去了。

姨娘的病,總是在春日好些。但這一世,所有事情的軌跡似乎都發生了變化。她不能賭,沒有銀錢,日後姨娘病情稍重些,她要如何。

......她被困在府中,一步出去不得,去哪裏弄銀錢?

而且,還有謝欲晚的事情,那酒宴,也隻有半個月了。薑嫿輕怔了一瞬,手突然被人從身後握住,她輕聲轉頭:“姨娘怎麽醒了,是我吵到姨娘了嗎,那我現在出去。”

她轉身欲走,卻被姨娘拉住。

季窈淳的力氣,當如羽毛一般,但是薑嫿瞬間就止住腳步了。她蹲下來,望著**的姨娘,輕聲問:“怎麽啦?”

姨娘輕輕掀開被子一角。

薑嫿一怔,隨後安靜褪去了衣裳,上了床。她怕擠到姨娘,故而身體緊緊靠著床沿,稍不注意些,就是要掉下去。

季窈淳自然也看見了,輕聲道:“過來些,不會擠到我的。”

薑嫿聽話地過去了“些”。

看著隻有頭發絲動了動的薑嫿,季窈淳眸中又多了幾分溫柔:“小嫿。”薑嫿眨了眨眼,同季窈淳對上眼,不過一瞬就認輸,輕聲道:“好嘛。”

她小心翼翼靠過去,被褥之下,姨娘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將自己蜷曲在姨娘懷中。

是熱的。

熱的姨娘。

季窈淳沒有問,她知道女兒這幾日的異常,也看見了她衣袖間那絲絲血跡,但既然小嫿沒有告訴她,她便也不要問了。

她一生已是無用,隻是可憐她的小嫿,這世間百般苦。

薑嫿沒有覺得苦,她呆呆地眨著眼睛,心砰砰地跳。直到深夜,她也未睡著,睜大眼睛看著姨娘仍舊蒼白的臉,手指尖,輕輕同姨娘的手觸了觸,又像是怕薑姨娘弄醒,她忙將手移開,像是兒時她不想去學堂同姨娘裝病一般心慌。

溫的,熱的。她的姨娘。

即便已經過去幾日,她還是有些沒反應過來,直到姨娘剛剛在床褥中將她抱在懷中那一刻。

好溫暖呀。

她在心中像個小孩般重複道,她的姨娘,不再是那個冰冷蒼白的屍體的。姨娘的溫的,熱的,會為她燃起一盞燈,會在屋簷下待她下學堂。

眸彎起後,薑嫿睡了,這十年來,最安穩的一個覺。

以至於早晨,天還沒亮,曉春來喚她起床,梳洗打扮去學堂時,她恨不得將自己埋在被子中。做出如此孩子氣的動作的時候,她一怔,隨後就看見姨娘眸中含笑,溫柔望著她。

她紅了臉,掀開被子,就下了床。

*

出了小院的門,薑嫿麵上的所有神情,就都放下來了。

她似前世一般垂著頭,走在人跡罕至的小路上,遇見人時,便避開。路上也遇見了三兩個丫鬟,但今日比起為難她,她們明顯有更有‘樂趣’的事情。

一人掩著唇:“我聽說,那侍衛,是被山間的狼咬死的,聽說可慘了,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誰說不是,小鴛今日偏要跑去看,去了,就看見滿地還未來得及清洗的血。不過,有件事情,你應當不知道吧,那侍衛呀,昨日是送三小姐回去的。”

另一個丫鬟頓時嫌棄:“果然是喪門星,怪不得大人小姐都不喜歡她,日後我們也繞著些走吧,我可不想遇上那從山下跑下來的惡狼......”

垂著頭的薑嫿一怔。

惡狼?

隨後一股森寒從心中湧起,這一世的薑玉瑩,見侍衛死了,此時選擇的,居然是用惡狼銷毀侍衛屍體......

薑玉瑩早她一個月生辰,兩月前,薑禹才為她舉辦了聲勢浩大的及笄禮,如今薑玉瑩不過及笄之年,自小又被薑禹兄長祖母寵愛著長大,如何會做到如此地步?

薑嫿眸顫了一瞬,隨後又緊緊捏緊手中的書,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曾以為,前一世,是她表現得太過軟弱,給了薑玉瑩一步一步逼緊的空間。但似乎......不是。

見她用銀簪殺了欲行不軌的侍衛,薑玉瑩反應,竟然是,同要如她比較一般,用惡狼毀了侍衛的屍體。

惶然間,她到了學堂。

依舊是坐在最後麵,垂著頭。抬眸,就看見薑玉瑩正隨意抽出她五妹妹薑嫋嫋頭上的簪子。

頓時,薑嫋嫋頭發全部散落。

她的五妹妹,薑嫋嫋,自小說話就結巴,此時慌亂地轉身,伸手想將簪子拿回來,卻被一旁的薑萋萋止住手。

薑萋萋望著妹妹,隨意地從自己的頭上取下玉簪,不過片刻,就為薑嫋嫋簪好頭發。

薑玉瑩倒也沒說什麽,隻是撐著手。

薑嫿一怔,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幾乎是瞬間,薑玉瑩抬起手,直接將銀簪向她扔過來。

她連忙側身,脖頸間,瞬間多了一道血痕。

銀簪“砰——”地一聲掉落在地上,學堂內,頓時鴉雀無聲。隻有薑玉瑩側後方的薑萋萋,抬眸,望了一眼正垂著頭的薑嫿。

過了三秒,隨著薑玉瑩的一聲笑,學堂內又喧鬧起來。

薑嫿平靜地拾起地上的銀簪,放在了桌上,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大抵是薑玉瑩對她的警告?

真......沒腦子呀。

窗外的光映入屋中,襯得薑嫋嫋那根銀簪輕輕巧巧的。薑嫿平靜看著,雖是銀的,但比她昨日那根,要精巧不少。

......應該能換些銀錢?那姨娘下次的藥錢就有著落了。

薑嫿平靜想著,又看了被簇擁的薑玉瑩一眼,她眼眸停留了一瞬,脖頸間傳來微微的刺痛,待到下了學堂,祖母和兄長的丫鬟,就又要來找她了,她就能給姨娘買些好點的炭了。

謝欲晚進來的時候,淡淡向後麵看了一眼。

平常這般時候,他眼就應該平靜地移開了,但今日,他看著少女細白脖頸間那道細微的血痕,手滯了滯。

隻是那雙鳳眸,依舊平靜地可怕。

清淡的聲音在學堂響起,薑嫿怔了怔,輕抬了眸,望向了謝欲晚。

她得承認,她有過一絲的掙紮。十五歲的薑玉瑩,比她想的還要瘋狂。而十五歲的薑嫿,什麽都沒有,即便計謀用盡,依舊可能護不下姨娘。

即便是重生一世的她,麵對這一世薑玉瑩的瘋狂,仍然會害怕。

就如前一世。

一身紫紗的曼妙身影緩緩從光中退散,少女的嗓音帶著些許笑意,薑萋萋說:“妹妹我呀,有軟肋,得罪不起二姐姐呐。”

她如今......也重新有了軟肋。

薑玉瑩的確被寵愛地失去了腦子,有時候對她的傷害,反而造成她想要的後果。

但這是她。

脖子一道血痕,手腕一道傷,摔幾次,都沒什麽。

但,如若有一天,薑玉瑩發了瘋,便是什麽都不管顧,如今日公然對她動手一般,直接去傷害姨娘,她要如何,她能如何?

一個連府邸出不了的在府中連奴仆都可以欺壓的庶女,能如何?

薑嫿心一怔,一種隱隱的痛蔓延開。那種巨大的恐慌,幾乎在她意識到的一瞬,就襲向了她。她眸輕顫了一瞬,隻覺得,渾身發冷。

所以,謝欲晚平靜聲音響起的那一刻,她必須要承認,她有過一絲的掙紮。

隻要......她告訴謝欲晚,她也重生了。

此時困著十五歲薑嫿的一切,就會迎刃而解。

可......

薑嫿平靜地垂下了頭,想起那湖冰冷的水。比起姨娘,其實那些,她都不太在意。如若以她餘生,換姨娘的平安,對她而言,這是一筆太值當的買賣。

她知曉這對不住謝欲晚,但是,她必須得承認,即便是在她對他愛意最濃的時候,在她心中,他不曾越過姨娘一分。

可,即便如何,她也不要了。

她不能這麽做。

如若第一世是因為姨娘之死,她徹底亂了心神,才設計了一個曾經對她和姨娘有恩的人,那這一世呢?

她並未走到山窮水盡,她不能因為自己的惶恐和害怕,就再犯下如前世一般的錯。姨娘若是知道了,一定也不會同意的。

一定,一定還有什麽,是她可以試一試的......

台階上,謝欲晚淡淡望著下方,眼眸在某處停留了一瞬,隨後又移開。

待到散學,薑嫿如前一世每一次一般,垂著頭,不去多看別人一眼。直到一道身影停在了她身前,少女的聲音很嬌甜:“三姐姐,別人都已經走了。”

薑嫿抬眸,輕聲道:“四妹妹。”

說著,她身子向後退了退,試圖離遠些,她的四妹妹薑萋萋,是府中同薑玉瑩關係最好的人,從前薑玉瑩欺負她時,通常薑萋萋就在一旁笑看著。

薑萋萋也不太在意,隻是笑著說:“三姐姐,那根銀簪,是我妹妹的心愛之物,如若真沒了,嫋嫋怕是要哭鼻子。”說著,她將一袋銀子輕放到桌上:“那根銀簪傷了三姐姐,是那銀簪的錯,妹妹特地來賠罪了,看姐姐能不能把那根銀簪給我。”

薑嫿眸抬了一瞬,隨後小聲道:“不用,本就是五妹妹的東西。”

薑萋萋卻隻是一笑,輕柔道:“多謝三姐姐,我這便走了。”說完,沒有管顧桌上那袋她放下的,滿滿當當的銀子,拿了銀簪,轉身就走了。

薑嫿的神情也恢複了尋常,平靜地看著桌上的銀子。

特意為她送來銀子?那前世薑玉瑩傷害薑嫋嫋的事情,恐怕已經發生了......薑嫿望著這一袋銀子,許久之後,眼眸堅韌了些。

*

晚間。

薑嫿在薑玉郎的院子前,對著侍衛輕聲道:“可以同哥哥說一聲,我想見他嗎?”

兩個侍衛沒有多言,進去通報了,半刻鍾後,侍衛讓開身:“三小姐,請進。”

薑嫿垂頭,輕聲道:“謝謝。”

侍衛這才看見,她脖頸間,有一道深深的傷口。有點深,但是因為擦去了血跡,不太明顯,適才她垂頭時,溢出些血,侍衛這才看清。

薑嫿慢著步子,臉色蒼白地敲響了書房的門。

正準備好虛弱的眼神,準備演給薑玉郎看的時候,抬眸,就發現為她開門的人是謝欲晚。

她一聲帶著些許哭腔的‘哥哥’已經說了一半,見到是謝欲晚,頓時怔在了原地。謝欲晚眼眸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後望向她脖頸間那道深深溢血的傷口。

“薑嫿。”他喚了她全名,眸中依舊平靜。

薑嫿眼眸在他臉上停了一瞬,喚了句‘夫子’,在他還未開口之際,就繞過他,走了進去。

謝欲晚手一頓,望向她的背影。

恰巧這時,薑玉郎處理完了手中事物,抬頭溫潤道:“小嫿,來了,是......脖頸間如何弄的,怎麽沒有包紮?”

薑玉郎忙拿了帕子,走過去,將薑嫿脖頸間溢出的血跡擦幹淨。白帕子瞬間就被染紅了,薑玉郎蹙眉,仔細看著傷口,心疼道:“如何弄的。”

等到薑玉郎抬眸望向薑嫿時,才發現,薑嫿眸中盈滿了淚。

薑玉郎一愣,他這妹妹,向來堅強,在他麵前,還未如此哭過。他忙安慰道:“怎麽了?小嫿,告訴哥哥。”

薑嫿哭著:“哥哥,是二姐姐做的。”

薑玉郎幾乎是下意識反駁道:“玉瑩她應該也不是故意的,她隻是孩子氣了些,小嫿你不要同玉瑩計較。”

薑嫿怔住,似乎連失望都不會了,輕聲道:“哥哥......”

薑玉郎看著她,想到玉瑩,眉頭發蹙:“小嫿,對不起,我替玉瑩道歉。小嫿最近有想要的東西嗎,上次玉瑩那一件九彩琉璃裙,小嫿是不是也喜歡,哥哥去......”

謝欲晚眉心跳了一下。

薑嫿垂眸,默默落淚。

薑玉郎忙又道:“那哥哥去給小嫿買珍珠簪好不好,就是現在長安城最流行的,玉瑩前幾日頭上的那種。”

謝欲晚指尖動了一下。

薑嫿輕聲哭了出來:“哥哥,我不要這些,我這些日才知道為何二姐姐這般不喜歡我,是因為姨娘對嗎,那我不要姨娘了,二姐姐能喜歡我嗎,小嫿好疼,好疼,好疼啊。”

薑玉郎青蹙眉,一時間不知道怎麽說:“小嫿,別說胡話,哪有你要不要的道理。”

薑嫿上前,拉住了薑玉郎的手:“可是哥哥,真的,真的好疼。”她脖頸間又是溢出了血,看得薑玉郎眉心發蹙,陡然間,才發覺,謝欲晚還在門邊。

“謝兄,不如你——”薑玉郎想說讓謝欲晚先出去。

謝欲晚語氣平淡,抬眸望向薑玉郎:“她的傷口,在流血。”

說了這一句,定眸看了薑嫿一眼,轉身走了。

薑嫿一怔,卻瞬間垂下了眸,她才不管,這人又在生氣什麽。

薑玉郎這才想起來,忙去喚丫鬟去找大夫,等到丫鬟都走了,薑玉郎才望向薑嫿:“小嫿,在外人麵前,怎可胡說?”

薑嫿一怔,似乎覺得,自己這一步棋,走的有些錯。

可已經走到這裏,她隻能垂著眸,默默落淚。薑玉郎一看她又哭了,也覺得自己說的有些過分了,輕聲哄道:“即便玉瑩有萬般不是,你也不該在外人麵前,這般說玉瑩。”

薑嫿垂眸,一邊哭,一邊小聲道:“我也不知道夫子在房中,我,我隻是想同哥哥說,府中,府中我也尋不到其他人了,哥哥你幫幫我吧。”

薑玉郎眸中升起一絲疑惑:“你真想將姨娘送走?”

薑嫿顫聲:“是,姨娘,姨娘走了,二姐姐就開心了,二姐姐開心了,就不會再......這般對我了。哥哥,二姐姐下手再重些,你便見不到我了。”

她垂著眸,掩藏住眼底的冷漠。

她的好哥哥,這時候就該想,如若有一日,薑玉瑩真失手殺了她,薑玉瑩在長安城中的名聲就完了。

果然,薑玉郎遲疑了。

薑嫿眼睛在哭,但是心卻很平靜。她一早便知道了,薑家所有人,其實都一樣。

她從前以為祖母和哥哥是不同的,但是上次祖母口中那些話,讓她明白了,沒什麽不同,都一樣。

隻是一些壞的毫不掩飾,一些會在麵子上掩飾些罷了。

她每次受了薑玉瑩欺負,就會有東西往她和姨娘的院子中送。薑玉瑩欺負得重些,他們送的東西就值錢些。薑玉瑩欺負得輕些,他們就不送或者送些小玩意。

這些年,她靠著變賣那些值錢或不值錢的東西,養著姨娘的病。

唯一一隻留下的小兔,還被薑玉瑩拿去剝了皮。

她抬起眸,滿是淚地望向薑玉郎。

許久之後,薑玉郎蹙眉應下:“那,便把季姨娘送出府吧,父親那邊我去說。”

其實哪裏用說,大夫人死後,薑禹就再不管後宅之事了。但是聽見薑玉郎應了,薑嫿抬起眸,眼眸中流露一絲開心:“好,姨娘走了,二姐姐肯定就不會像以前那般討厭我了。哥哥要將姨娘送去何處,鄉下的莊子嗎,可是姨娘身體不太好......”

她猶豫間,輕聲說道:“要不,哥哥,把姨娘送到以前姨娘住過的那個尼姑庵去吧,姨娘也同我說,她想去那住住。今日已經有些晚了,我先回去同姨娘說說,明日再送吧。”

薑玉郎根本不在意姨娘去哪,聽見薑嫿這一句,便輕聲應了。這時,大夫來了,在房中為薑嫿包紮好了傷口。

告別薑玉郎,薑嫿推開了門,眸中平靜而冷漠。

*

消息很快傳到了薑老夫人那裏,薑嫿也不出所料的,被侍衛來傳話了,說讓她現在去一趟。

薑嫿轉身,對著姨娘,輕聲道:“姨娘,祖母喚我去,應該是為了婚約的事情。”說著,她臉上適時露出一抹嬌羞。

姨娘溫柔一笑:“去吧。”

“那姨娘不用等我,早些睡。”薑嫿眨了眨眼。

出了門,薑嫿望了望天,黑黑的,一絲光也沒有。她提著一盞燈籠,同傳話的侍衛一起,去了元寧居。

侍衛留在了門外,她也將自己提著的燈放下,向佛堂走過去。

門沒有關,就那麽開著。

見她來了,薑老夫人輕聲歎了一聲:“先同神佛上個香吧。”

薑嫿點頭,同上次一般,對神佛虔誠相謝。

等她插完香,祖母望著她,許久之後道:“真的想好了嗎,送入了那個庵,你這些日,可就見不到窈淳了。你自小未同窈淳離開過,這般做,同窈淳商量過了嗎?”

祖母不是薑玉郎,薑嫿知曉,自己騙不過她。

於是她坦誠道:“想好了,今日回去,我會同姨娘說的。”說著,她望向這個前世最後住在陋巷的老人,行了個大禮。

“也請祖母,應了小嫿。”

薑老夫人輕歎一聲,恍惚間,搖了搖頭:“你若是心意已決,明日......記得去送送窈淳,同你分別,她當是不舍。”

“多謝祖母。”

薑嫿橫在心間擔憂的一抹氣,這才緩緩放下。走出元寧居中,薑嫿眼眸有些紅,她終於......終於能徹底改變姨娘的命運了。

待到她嫁人,彼時再將姨娘帶走,一切就都變了。

她依舊提著來時那盞燈,走在路上。

因為上次侍衛的事情,侍衛們看著天色,都沒再敢說,天黑了,我們送小姐回院的話。

天色昏暗,漆黑一片,薑嫿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她看不見的身後,一抹修長身影,靜靜看著她。

待到一盞燈籠出現,薑嫿眸彎了起來,輕聲對著門內的人喚道:“姨娘,我回來啦。”

隨後,門打開,門關上。

門外的人,淡淡看著,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