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薑玉郎頓時後退了一步, 瞪大了眼睛,望向了身前的友人。
謝欲晚何時說話如此直白了?
他喃喃自語,麵色有了苦惱, 蹙了眉:“從前你不還同我說, 家中情況特殊, 不會迎娶高門女子嗎?小嫿雖然是庶女,但也是我的姊妹。莫非......”
薑玉郎後退一步,麵露不忍:“你竟要未娶妻,先將小嫿迎為妾嗎?這般醜事, 不可,不可, 父親不會答應的。”
許久, 卻也未見友人說話,薑玉郎抬眸, 就看見謝欲晚麵色平靜, 依舊看著小嫿離去的方向。
薑玉郎心一怔,他怎麽覺得, 看著模樣, 謝兄這一次,像是認真的。
就在他惶然不知如何開口之際,隻聽見一道淡淡的男聲:“誰同你說,是妾?”說完這一句, 原本同他說好一起去觀賞孤本的青年,就淡淡地走過他, 未停留一瞬, 向遠處而去。
就好似,今日隻是來走個過場。
薑玉郎口中的話被堵住, 看著友人離去的方向,他將手中的扇子甩了又甩。
不是妾,那是......妻?
薑玉郎忙搖了搖頭,謝欲晚和小嫿成婚,這般事情,他不敢想。在門前獨自呆愣了數刻,薑玉郎還是同之前一般搖了搖頭,謝兄和小嫿,他不能敢想。
邁開步子,他眸中的訝異褪去大半,換做一股擔憂。
若謝欲晚欲求娶小嫿的事情為真,彼時消息傳到玉瑩耳中,玉瑩當是會傷心欲絕。他輕歎一口氣,玉瑩追了謝兄數年,謝兄怎如此鐵石心腸。
當年在書院之時,玉瑩雖然年輕氣盛,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到底是因為玉瑩太過愛慕謝兄。現在想想,全因當時玉瑩太過年幼,不懂黑白,才做下了那些錯事。
可自那件事情之後,謝兄再也沒有正視過玉瑩一眼了。這些年玉瑩的難受,他看在眼中,也心疼地緊。這才趁謝兄上任丞相,告假這幾月,借之前的恩情,讓謝兄來為府中公子小姐授課。
卻不想,今日謝兄同他說,他想迎娶小嫿。
他知謝兄應是看中了小嫿那副好皮囊,但單論皮囊,玉瑩又哪裏比小嫿差,這還真是,造化弄人。
*
另一邊。
薑嫿怔然望著水中的魚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她側身,發現是三兩丫鬟。她望了一眼,沒太在意,又去看水中的魚。
卻聽見身後傳來的嬉笑聲。
“我們姐妹當是誰,原來是三小姐呀,哎呀,這一月的帕子繡好了嗎?”
另一個衣著稍精致些的丫鬟輕聲一笑,拍了拍身旁的姐妹:“春沈,勿要再胡言。”雖是這麽說,她的眼眸,也在上下打量著身前一身素衣的人。
見到薑嫿洗的發白的衣袖時,也不由偏頭笑了一聲。
薑嫿眸很平靜,轉身望向麵前的幾個丫鬟。
如她所想,她一個都不認識。她垂下眸,想了一瞬,前世她是否遇上了這些丫鬟。太久遠的記憶,她花了好一會才想起來。
似乎是快要遇上的時候,她避開了。
適才她心中想著如何離謝欲晚遠些,便也沒太注意,又在這亭子中停了片刻,這才遇上了。
此時,她望著麵前這些丫鬟,將她們肆意輕視的目光盡收眼底。她淡然立在原地,沒說什麽,同平常一般,轉身離開。
丫鬟們互相相望了一瞬,又一個個捂嘴笑了起來,倒也沒有將這當做一個多大的樂子,隻是轉身,就挽著手,走了。
十年未回來,但這薑府的路,她卻沒有絲毫的陌生。
她像往常一般,低垂著頭,向自己院子的方向走。路上又遇上了兩三人,她們待她的態度,無不是嫌惡,輕視,遇見她,先是要嘲笑一番,再恍若什麽髒東西一般走開。
前世她看著這些,心會有些隱隱的痛。
但現在看著,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剛重生,就遇見了謝欲晚,掩飾前世的痕跡,已經花費了她大半力氣,她實在沒有再有心思同旁人計較。
她低垂著頭,沒太管顧周圍。
直到被一道衣袖攔下——
她抬眸望去,眼神定在那一張熟悉的臉上,杏眼薄唇,眉梢含笑,是希芸,薑玉瑩奶媽的孩子,也是薑玉瑩院中的大丫鬟。
上一世,希芸隨著薑玉瑩一同出嫁,最後上了王家姑爺的床,懷了身孕。薑玉瑩知曉後,讓她在雪地中跪了一日一夜,府中打探消息的人說,那白雪,都成了一灘灘血水。最後,希芸難產,一屍兩命。
她總是會想到善惡有報四個字。
故而此時希芸揪住她衣袖,直接將她推到一旁時,她沒有掙紮。
“砰——”地一聲,她摔到了柱子上。她聽見希芸尖著嗓音,斥責:“誰許你去見謝大人的,我家小姐一早便同你說了,讓你這般髒物,不要去謝大人身前晃**。”
說著,希芸掐起她的臉,眼中閃過了一絲豔羨。隨後冷著臉,刻薄道:“一張狐媚的臉罷了,是想又如你姨娘一般,以色侍人......”
前麵,哪怕是被掐紅了臉,薑嫿眸色依舊很平淡。
直到——
希芸口中,開始出現姨娘的名字。
她眸一暗,反手握住希芸的手,清淡說道:“你再說一遍?”
仗著薑玉瑩權勢,在府中橫著走的希芸,何時受過如此委屈。還是一個不受寵,人人可以欺辱的庶女,她離開尖了聲音,大聲道:“我說你姨娘——”
希芸本是想說,那般賤人,以色侍人。但不知為何,對上薑嫿那雙平靜的眼時,她心中生了一絲害怕,甚至眸都在顫抖,她張了張口,到底沒在薑嫿的注視下,完整地說出那一句話。
隻能心虛地甩開手,也不願承認自己竟然被一個軟弱可欺的庶女的眼神嚇到了,她直接甩了衣袖:“反正,你離謝大人遠些,那是我家小姐的。還是如往常一般,不要去學堂,如果去了,後果你懂的。”
說完,她便強裝著鎮定離開。
薑嫿淡淡看著,隨後,望了一眼天。
春日的光,似乎清透些,她此時再看不見如前世一般昏沉的雲。她不知在想什麽,就那般,站了許久。
等到天色晚了,薑嫿差不多想好了之後的事情,才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走到門口時,陡然發現,狹窄的小院門前,掛著一盞不算亮的燈。像是天邊的月亮一般,能映出地上人淡淡的影子,她不知為何,生了樂趣。
循著自己的影子,輕抬起腿,再抬起手。
看見細而長的影子隨著她而動,她似乎尋到了樂趣。
小院偏僻,她也不怕,有人看見她的異常,抬著抬著,唇角突然帶了一絲笑。但笑意過後,眼眶又陡然紅了。
正當她眨眨眼,準備整理衣衫,轉身進去時。
身後陡然傳來了一道溫柔的女聲:“小嫿,你回來了。”
她渾身都僵住,手指尖茫然地顫動了一瞬,隨後,她不可置信地轉身,望向身後那道纖細柔弱的身影。
輕薄的月光映在她身上,像是一層銀白的紗,她微微彎著腰,手持著帕子,放在唇邊,見她望過來,眸又溫婉了一分。
她眼眸陡然紅了,適才沒有落下的淚,就那麽劃過臉頰。
她唇微張,聲音輕得像是在喃喃自語。
“......姨娘。”
季窈淳見她落了淚,一雙眸也心疼地紅了,卻因為身子孱弱,不等上前,被風一吹,捂著帕子咳嗽了起來。
薑嫿頓時指尖都慌了,忙跑過去,將人攙扶住。
接觸的地方,傳來皮膚溫熱的實感,薑嫿顫著眸,不可置信地望著身旁的人,眼中的淚又是成片地落下。
“小嫿,咳咳咳,怎麽了?”季窈淳一邊咳嗽,一邊心疼地撫上了薑嫿的臉。
薑嫿怔怔地看著麵前的一切,隨後,垂著眸,將自己送入季窈淳懷中。
季窈淳不明所以,今日不是她才送小嫿出的門,怎麽小嫿,像是許久未見過她了。她輕聲一笑,溫柔將女兒抱在懷中,溫聲哄道:“沒事了,怎麽還如兒時那般,去了學堂還要哭著鼻子。”
薑嫿將人緊緊摟住,眸顫了又顫,隨後閉上。
如若今日這一切,隻是她死前的一場夢。那上天待她,也太好了些。
半生苦楚,在這一刻,竟也不過雲煙。
她等著,這一場夢的消散,淚甚至浸濕了姨娘的衣衫。可許久,溫熱的觸感依舊圍繞著她,那一瞬間,她聽見了自己砰砰而動的心。
......不是夢嗎?
她怔然,身子開始顫抖,抬起眸,望向一直溫柔望著她姨娘。
姨娘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眼神,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溫柔道:“小嫿,告訴姨娘,怎麽了?”
她渾身僵硬,怔怔看著姨娘。
她能看見姨娘唇邊淺而溫柔的笑,素白衣衫下纖細孱弱的輪廓,和正撫摸她頭發時衣袖滑落露出的那一截皓腕。
常年不出門,姨娘的臉,是一種病態的白,在這月光之下,柔美至極。
此時她在姨娘懷中,甚至能聽見姨娘清淺溫熱的呼吸聲。
她再一次,直直垂下淚。
原來,猛烈歡喜降臨的那一瞬,人還是會哭,起碼她忍不住。看著姨娘溫柔又心疼的目光,她再次將自己埋入姨娘溫熱的懷抱中,大哭起來。
這一刻,她像是從未離開過姨娘身邊,隻是做了一場,有些長的夢。那個夢太壞了,知曉如何讓她最為悲傷,帶走了姨娘。
但幸好是夢,夢醒了,姨娘就又回到了她身邊。
許久之後,薑嫿顫抖著聲音,揚起微顫的唇,認真道:“沒有發生什麽,小嫿就是太想姨娘了,很想,很想。”
季窈淳溫柔地應了一聲,輕聲道:“好,咳咳咳,姨娘也在想小嫿。算起來,從早上送小嫿出去,咳咳咳已經有數個時辰了,姨娘也很想小嫿。”
聽見咳嗽聲,薑嫿恍然將抬起頭,擦幹了淚。
“外麵冷,姨娘,我們進屋。”說著,她牽起姨娘的手,像是握住了此生的珍寶。不算亮的燈籠,同著月光一起,照亮了小小的一段路。
一邊走著,薑嫿一邊抬眸,望著身旁溫熱的人。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這一世,在她十五歲這年,姨娘並沒有死。但這一定,是神佛,對她兩世最大的恩賜。
燭光之下,薑嫿撐著手,呆呆望著對麵的姨娘。
季窈淳溫柔一笑,放下了手中正在繡的帕子,輕聲道:“夜深了,小嫿,該去睡了,明日還要去學堂。”
薑嫿搖頭,她舍不得。就連搖頭的時候,她都一直看著姨娘。
她原是想,這府中左右已經沒有她留戀的東西了,這幾日她可以尋個法子,先離了府,去外麵躲藏一段日子。
今日謝欲晚雖沒發現她的異常,但是時間一久,他定是能發現的。
如若被發現了,按照謝欲晚的性子,她定難以逃脫。
他是當朝丞相,後來,便是天子,也要看他三分臉色。且不說她隻是奉常府中一個不受寵的小姐,便是她有了通天寵愛,這世間,寵愛也永遠大不過權勢。
她於他,不過是籠中雀,掌中鳥。
一種不安在她心中升起,那種被水淹沒的窒息感,開始纏繞著她,她惶然地搖了搖頭,心中泛起的疼讓她淡了眸。
她想,她不能再如前世一般,絕不能。
她真的,真的不要再嫁給謝欲晚了。
更何況,薑嫿眼眸頓時溫柔了起來,望向了身前的人。
見到她望過來,姨娘也對她盈盈一笑。
薑嫿撐著手,怔怔看著,隻覺得,姨娘是這世間最美的人。姨娘的美,似溫柔的水,包容萬物。
再想起謝欲晚,她便更蹙了眉。
有了姨娘,她此生更不可能再嫁與他了。他那般冰寒清冷性子,姨娘一看,便不會喜歡。
她才不會嫁給姨娘不喜歡的人。
隻是如今有了姨娘,她便不能,直接逃出府了。她需得再好好謀劃謀劃,首先要謀劃的,薑嫿望了望一貧如洗的屋子,輕聲歎道,她得想些法子,去尋些銀錢。
季窈淳正繡著帕子,見女兒發呆,也沒有打擾,隻是溫柔一笑。她總覺得,小嫿是這世間最美好的,是神佛送給她的歡喜。
薑嫿察覺到了她的眸光,也彎起眸,輕輕一笑。
待到自己意識到時,她眨了眨眼,她其實,都已經有些想不起來,她許久未如此輕鬆地笑了。
嫁與謝欲晚那十年,她不是沒有過歡喜。
隻是哪怕是好一些的情緒,都帶著又厚又重的枷鎖。讓她又悲又喜,壓得她,實在喘不過氣。
她不能說,她那些又厚又中的情緒,是源自謝欲晚。但離了謝欲晚,她應該,也能擁有不一樣的一生。
同一世間男子,做一對尋常夫妻。
或許,待到年長之後,她同他,還會有一個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不會三歲便要苦讀詩書,也不用被困在高高大大的圍牆中。
孩子能自由地去山間玩水,他的布兜中,會揣著兩三顆糖。待到路上時,就忍不住吃了一兩顆。最後在小溪邊,可能會遇見一個正在哭泣的婦人。
孩子搓搓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想送上布兜中娘親為他裝的糖時,卻有些害羞和膽怯。
回到家中,孩子別著臉,小聲同她講今日發生的一切。在她揚起手,溫柔撫摸他的頭時,又“噌——”地一下撲倒她懷中。
這般想著,其實,也是不錯的一生。
望著對麵的姨娘,在溫暖的燭光中,薑嫿竟就這樣,沉沉睡了過去。
見到女兒睡著,原本正繡著帕子的季窈淳,輕柔了手中的動作,小心放下帕子,再忍著咳嗽,輕喚了院中的曉春。
看著曉春將薑嫿安置好,季窈淳坐在床邊,輕柔地撫了撫她的臉。
今日小嫿,似乎,同往日不太同。
*
隔日。
被曉春喚醒時,薑嫿怔了一瞬,惶恐湧上心頭,她掀開被子就要去找姨娘。等到赤腳傳來的冷意讓她不由瑟縮時,在曉春驚訝的眸光中,她才緩緩停下。
坐在凳上,接過鞋襪,一一穿戴好。
薑嫿出了門,看見姨娘房中,正亮著一盞燈。或許是太怕昨日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場夢,她帶著不安的情緒,沒敲門,隻如賊一般,輕輕將門推開了一條縫。
此時,她的指尖,還在顫抖。
下一瞬,門卻從裏麵打開了。她側在門扉前,同室內的姨娘,對上眼。那般熟悉的溫柔,從姨娘眼中向她湧來那一刻,她那一顆提起的心,才恍然放下。
“小嫿,該去學堂了。”溫柔的聲音,說著不太溫柔的話。
學堂有謝欲晚,薑嫿是真的,一點都不想去。但看著姨娘溫柔的眼,她又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
同曉春吩咐了一兩句,就收拾好東西,出了門。
如今姨娘在府中,有些事情,她就要早做打算了。不知哪裏同前世的軌跡有了區別,這一世,姨娘並沒有在她十五歲這年死去。
是薑玉瑩沒有動手,還是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情,她無從得知。
但是按照上一世薑玉瑩的性子,她動手,也是遲早的事情。她今日同曉春說的,便是無論發生了什麽,曉春都要守在姨娘身邊。
這般事情,薑玉瑩不會假手於人,但是她害怕......萬一呢,她再不能失去姨娘了。要如何徹底解決薑玉瑩的事情,她也得好好想想。
從後麵入了學堂,她未抬眸,就能感受到一道深重的眸光。
她指尖一頓,隨後按照前世的模樣,坐在了最後麵。
最前麵的薑玉瑩和希芸見她來了學堂,薑玉瑩蹙眉望向一旁的希芸,希芸垂下頭,不敢說話,隻是過了一會,惡狠狠地看著薑嫿。
薑嫿沒太在意,她渾身注意力,都在前方的謝欲晚身上。
她將自己扮做前世模樣,低垂著頭,甚至不敢向周圍打量一眼。等到陡然一片陰影映在她身前時,她惶然地抬了頭。
是謝欲晚。
謝欲晚眸清淡而平靜,似乎比她死之前的記憶中,更冷了些。她不太記得,前世謝欲晚是否也在此時到了她書桌前,她隻能,努力扮著前一世這時薑嫿的模樣。
她聲音很輕,帶著些慌張:“夫,夫子。”
謝欲晚長眸半抬,定眸看了她許久。
薑嫿指尖凝住,難道,他已經發現了嗎,她這兩日都未做不符前世性格之事,他是如何發現的?
她不敢將自己心中的慌亂表現分毫,也不知,為何眾目睽睽之下,他要這般看著她。就在她因為高度緊張身體有些虛脫之際,謝欲晚突然走了。
就那麽......走了?
薑嫿垂下眸,隻能感覺到自己顫動的心。
隻是,這一次,再不是如前世般,盈滿了不安的歡喜。
而是......忐忑與畏懼。
她知曉,她瞞不了他一生,待她被謝欲晚發覺,抓住把柄的那一日,她將麵對他滔天的怒火。
她......得想個法子,她不能,一定不能,再走上同前世一般的路。
謝欲晚清淡的聲音在學堂內響起,她垂著眸,始終不曾看他一眼。
直到學堂開始喧鬧,薑嫿才放下了手中的書,輕聲動了一口氣。平日這般時候,便是謝欲晚已經走了。可等她抬頭,卻陡然同台階之上,謝欲晚的眸光對上。
她怔了一瞬,不知為何他眸中的光是如此地寒。
下一瞬,又學著前一世薑嫿的模樣,顫著眼眸,垂下了頭。
台階上,謝欲晚淡淡看著,恨不得將自己的頭埋進書桌的少女,眼眸深重了一瞬。他指尖一動,到底還是沒有上前。
世間萬物有其該有的軌跡。
他不知為何,大雪紛飛之中,他回到了初遇薑嫿的這一年。他略去心中淡淡的歡喜,等待著既定的命運。
酒宴之上,她會將那杯酒,遞給他。
待到她入了丞相府,他遣人,將那湖填了就是。
此時,他該克製。
謝欲晚有些失神,甚至未細究,為何此時,他會用‘克製’二字。隻是迎著春日的光,一步一步走遠。
*
薑嫿未能走,她被希芸堵在了學堂中。
見到希芸到了她桌前,學堂中其他人噤若寒蟬,忙收了東西就走。生怕走慢一些,就會被全府捧在掌心的薑二小姐遷怒。
待到學堂隻剩下薑嫿、希芸和兩個嬤嬤,薑嫿抬眸,淡淡望向了希芸。
又是這種眼光!
希芸咬緊了唇,那日回去後,她問了自己數遍,一個無權無勢無寵愛一直任由人欺|辱的庶女,到底有什麽可以讓她怕的。
若是再有一次,她定不會因為薑嫿一個眼神,如此狼狽。也不知這小賤蹄子是哪裏學了這般眼神,上次生生將她嚇到了。
希芸上去,抬起手,就要打。
薑嫿側過身子,抓住了希芸的手。她眉間情緒很淡,似乎有些不解為何自己隻是來了學堂便惹了薑玉瑩這般怒火。
薑玉瑩愛慕謝欲晚,她知曉。
但學堂的女學生,並不止她一個。數個姐姐妹妹,不都同他們一起上課。還是,隻是想教訓她,隨便尋個借口。
希芸被控住手,直接對著身後兩個嬤嬤道:“你們上來,給我按住她。”
兩個嬤嬤擼了袖子,就要上前,薑嫿望著希芸,輕聲道:“現在你讓她們停下,還有機會。”
希芸一滯,不知為何薑嫿如此淡定,她心總無由來地一慌,是有什麽人會為薑嫿撐腰?此時看見了,便有了證據。
這般想著,希芸向四周望了望,見到空**無一人,頓時又囂張起來。
無人,薑嫿一定是在虛張聲勢。
隨後,希芸又想,便是有人又如何,這府中,又誰會為薑嫿撐腰?小姐去大人公子老夫人那裏說上一說,再多的證據都無用。
她頓時更加囂張。
這時,兩個嬤嬤上前,一人一隻手,將薑嫿按在了牆上。
希芸抬起手,就是要打。
然後就聽見,薑嫿輕聲道:“二姐姐知曉希芸姐姐也喜歡謝夫子嗎?”
兩個嬤嬤臉色一變,希芸一怔,手都忘了揮下去:“你個賤人說什麽胡話,誰,誰喜歡,喜歡謝大人。”
薑嫿淡著眸,也沒看她,而是對按著她的兩個嬤嬤道:“可是那日,我看見希芸姐姐暗暗撿起了夫子丟棄的手稿,難道希芸姐姐是為二姐姐撿的嗎?”
希芸臉一白,忙否認:“我才沒有,你有證據嗎?”
薑嫿就等這麽一句,輕笑著,對兩位嬤嬤說道:“去搜一搜,不就有了。兩位嬤嬤,你們知曉的,我日常同夫子,話都不敢說上一句,不像希芸姐姐,不僅借著二姐姐向夫子搭話,還收藏夫子已經扔掉的手稿。你們說,若是二姐姐知道了......”
她裝作驚訝的樣子,對著希芸的眸卻是平靜的。
“那可怎麽辦呀。”
希芸慌亂了,兩個嬤嬤也放下了手,對視一眼,扯住希芸的手,就向外走去。
薑嫿癱在牆邊,任由自己的身體靠著床,眉間沒有一絲情緒。
直到一道修長的身影從暗處而出,聲音清淡:“在下怎麽不知自己有過手稿?”
薑嫿渾身僵住,不可置信地望向謝欲晚。
他怎會在此處?!
她想隱藏,卻已經晚了,謝欲晚定眸望向她,適時抬起一些笑:“在下倒是未想到,薑三小姐還有如此一麵。以在下為幌,可還好用?”
薑嫿不知自己該用什麽情緒麵對,幹脆冷下了臉,垂著頭。
她扣著手指,想著等會自己能不能狡辯一番,可謝欲晚說完那一句,也沒有要等她答複的意思,將一孤本放在她眼前,就走了。
她怔了一瞬,手久久不敢觸碰桌上的書。
謝欲晚是什麽意思?
他......沒有發現?
意識到這個的時候,薑嫿陡然鬆了一口氣。她望著那人走遠的修長的身影,手極輕地壓住那本書。
不知何時,她同他前一世糾纏的愛、恨、怨,就都變成了懼怕。
她也恍然察覺,她同他之間,如若沒有那杯酒,山高路遠。
真好。
*
薑嫿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去見姨娘。
像是想到了什麽,她轉了個方向,向著一處院子而去。
“元寧居。”
到了人前,她開始扮做前一世的模樣,抱著書,輕顫著眸,對著守門的侍衛道:“小哥,能同祖母通報一聲嗎?我是薑嫿,三,三小姐。”
侍衛輕蔑望了一眼,隨後不耐煩地向裏麵走去。
薑嫿垂下了眸,眼中沒有什麽情緒,前一世的她,總是低著頭,因為低著頭,就不會看見旁人厭惡的神情。
這一世,她倒也挺喜歡低著頭的。因為低著頭,別人就看不見她眼底的情緒。
隻要想到謝欲晚,她恨不得低一生的頭。
半刻鍾後,侍衛回來了,態度好了一些:“進去吧。”一旁一起守門的侍衛像是看不過去了,伸手拍了那侍衛一下,隨後對著薑嫿友好地笑了笑:“小姐進去吧。”
薑嫿將一切暗流湧動看在眼中,彎下頭,輕聲道:“謝謝。”側身那一刻,她眼底的情緒,又全都淡去了。
在她身後,一道灼熱的目光,直直地望著她。
她似毫無察覺,入了院子之中,開始等待祖母召她進去。
又是半刻,祖母的大丫鬟盎芽開了門,溫聲道:“三小姐,進來吧。”
薑嫿輕聲答謝,走入房中。
說是房間,其實是一間祠堂,上麵密密麻麻擺著佛像,薑嫿進門,便跪在了黃蒲團之上,先恭敬行了禮。
這一次,大概是她兩世,行的最認真的一次。
因為,她知曉,這世間真有神佛。
在她墜入湖水,魂歸故土之後,予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讓她回到了十五歲這年。其實,這都沒有什麽,她唯一想虔誠相謝的,是神佛將姨娘送回了她身邊。
所以,漫天的神佛呀,請接受信女虔誠一拜。
她恭敬持香,跪拜,然後將香正中插好。
薑老夫人一直在一旁看著,見她如此虔誠,臉上笑不由多了些:“小嫿,姨娘最近可好?”
薑嫿點頭:“姨娘近日已經可以下床了,昨日還說,待到身體好些了,要來給祖母請安。”
薑老夫人一聽,笑意更濃了些:“窈淳那孩子有心了,這些年一直病著,也是可憐。如今好了些,也是上天看你恭敬虔誠。”
薑嫿沒有反駁,隻是安靜陪著祖母一起念佛誦經。
薑老夫人在一旁看著,許久之後,歎了口氣:“小嫿,你是有事,想同我說吧?”
薑嫿輕點頭,隨後對著祖母行了個大禮。
“祖母,小嫿已經及笄,到了適婚的年紀,希望祖母能為小嫿盡快定下親事。”
薑老夫人一又是歎了口氣:“小嫿,我原為你尋了江南那邊的殷家,說的是殷家的大公子,如今年方二十。隻是殷家那邊,前些日子來信,說你的八字,同他家公子不合。故而,這才耽誤了。當年祖母答應你的事情,你放心,祖母沒有忘。隻是,小嫿,你剛及笄,其實不需這般急迫。”
謊話,都是謊話。
殷家那邊根本就沒有來信,更別說什麽八字不合。是薑萋萋看上了這門婚事,將這事告訴了薑玉瑩,薑玉瑩在祖母這鬧了半宿,祖母頭疼,便把她這門婚事推給了薑萋萋。
但知曉,此時也不會說。
薑嫿手指尖頓了一瞬,輕聲說道:“祖母,姨娘這些年,一直很想回到江南。您也知,姨娘身體不好,日後有些事情......都說不定。比起這些,隻要能嫁去江南,小嫿嫁什麽人,實在無所謂。”
她已坦誠至極,希望麵前這位老人開恩。
她這般急迫,甚至搬出了姨娘,不僅僅是因為姨娘的身體,還因為謝欲晚。
思來想去,她不知何時謝欲晚會發現她重生的事情,如若不想終日惶恐,她便得尋法子。今日,望向謝欲晚的背影時,她似乎尋到了。
定一門婚。
隻要她趕在謝欲晚發現之前,同他人定下婚約,此生,她同謝欲晚,便再無可能全然陌路了。
即便他心中將她歸為他所有。
但,那般端方守序的矜貴公子,萬幹不出破壞婚事的事情。
彼時,謝欲晚發現,不發現,早些發現,晚些發現,與她都無關了。想至此,她眸中甚至有了笑意
她望向祖母,用著祈求,微弱的目光。
她知眼前這老人偏頗,在她和薑玉瑩之間,偏頗薑玉瑩,在薑玉瑩和嫡兄庶弟之間,偏頗嫡兄庶弟。
但總歸,在未知曉她會殺了薑玉瑩之前,老人還是將她當做孫女。
予孫女一門合適的親事,是老人不會拒絕的事情。
果然,思慮片刻,薑老夫人點了頭:“好孩子,這些年,也苦了你了。祖母一定會你尋一門合適的親事的,到時候,便讓你姨娘隨著你出嫁,到了夫家,日後就是新日子了。你這般情況,我去問問,江南可有顯貴一些的家族的公子,父母雙亡......”
薑嫿一怔,不知為何,陡然想到,此時,謝欲晚也是父母雙亡。
在謝欲晚六歲那年,謝大人因為被誣陷貪汙,天子盛怒,關押不過三日便被問斬了,隔日,謝夫人於房中自盡。
彼時謝欲晚,不過六歲,兩日之內,失去雙親。聽說,還是他第一個發現的娘親的屍骨。從始至終,他未哭鬧分毫,異常安靜。
此後......謝欲晚便同族人一起,被流放。
她將自己雜亂的思緒甩出腦中,許久之後,眸中又變成了往日的平靜。祖母還在絮絮叨叨著什麽,她卻有些聽不清了。
得了祖母應允,她放心了不少。
離那場宴會還有半月,她已表現得如此急迫,祖母應當十日內,就會為她定下親事了。想到此,薑嫿鬆了口氣。
至於那杯酒如何,謝欲晚又如何。
薑嫿眸一怔,那不是她應該想的事情了。
出門,發現天色已經暗了,她提著盎芽遞給她的燈籠,邁出了門。門口,那個適才恭敬喚她“小姐”的侍衛輕聲道:“小姐,這般晚了,小人將您送回去吧。”
盎芽在旁邊,一聽,也覺得是個好主意:“那呂盞,你先將三小姐送回去,再回來。”
盎芽已經說出口,薑嫿不好拒絕。且按照她前世的性子,此時也定不會拒絕,她垂頭,低頭向盎芽道了聲謝,隨後望向被喚作呂盞的侍衛,輕聲道:“麻煩小哥了。”
呂盞一笑,直接拿過了她手中的燈籠:“哪裏哪裏,三小姐,走吧。”
薑嫿一怔,適才,這個侍衛......似乎摸了她的手?
是她的錯覺,還是......
呂盞已經走了兩步,在黑暗中回身:“三小姐,走吧。”
盎芽也在一旁,溫柔對她笑著:“三小姐,走吧,我這便回去老夫人那邊伺候了。夜深了,小姐注意些,跟緊呂盞,莫要摔倒了。”
薑嫿眸靜了一瞬,隨後,揚起些笑:“多謝盎芽姐姐。”
她邁步,向呂盞,和呂盞後方,那一片茫茫的黑暗走去。
路上,呂盞一直在試圖同她搭話:“三小姐,這裏的路,有些陡,小人扶著你吧。”
她垂著頭,輕聲道:“多謝,不用了。”
“三小姐,這裏風大,你過來謝,莫要摔倒了。”呂盞直接一手拉住了她,就向著一處黑暗中去。
“放開我。”她蹙眉,小聲道。
呂盞像沒有聽見似的:“三小姐,這裏太黑了,這燈不太亮。若是不跟緊小人,等會便要摔了。”
她聲音大了些:“放開我!”
呂盞還在裝模作樣,手卻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腕,她眉心一蹙,就陡然被拉進一片黑暗之中,她的衣襟被緊緊攥著,另一隻手已經撫上了她的脖子。
呂盞正準備將人推進山洞,喉間就陡然感到了一股刺痛感。
“哧——”
呂盞不可置信般望向薑嫿,似乎不知道事情為何變成了這樣,昏暗的燭光被風吹得一眨一眨,薑嫿望著他,平靜著眸,緩緩拔出了趁他猴急解她衣衫時,她無聲插入他脖頸中的銀簪。
“哧————”
銀簪渾身染著溫熱的血,又腥又稠,順著滴落。薑嫿平靜看著,前方,呂盞眼眸睜大,痛苦伴隨著不可置信,隨後,如山一般的軀體,轟然倒下。
倒下去之前,呂盞的手,還惶然地指著她,眸中是適才才反應過來的驚恐和憤怒。但是什麽,他都不能在言說了,隻能不甘地倒下。
薑嫿隨意扔掉簪子,抬眸——
然後,就看見了,對麵持著一盞燈,長身玉立的謝欲晚。
第一次,薑嫿無由來地,有些煩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