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見她許久未翻開,青年清淡抬眸:“不想看?”
薑嫿回神,搖頭,小聲道:“沒有。”
她隻是陡然間想起年少的事,平靜中夾雜些惶然。即便翻開了書,但她能意識到,自己的心思,並不在手中的書上。
等到一雙修長的手止住她的書頁時,她輕垂了眸。
發呆被抓住了。
謝欲晚語氣平靜:“在想什麽?”
薑嫿怔了一瞬,小聲道:“夫君宮中的事情不是還沒有處理完嗎,現在幾日都沒有上朝,也未去宮中,會不會不太好。我其實......隻是風寒入體,大夫都說,修養幾日就好了。夫君不用為了我......留在府中。”
謝欲晚沒有戳穿,隻是淡淡看著她:“告假幾日,聖上不會怪罪的。”
這話說得實在謙虛。
薑嫿一時啞口無言。
這一番下來,她心思也到了書上幾分。這些年,府內事物夫君為她請了老師,詩書禮儀大多卻是他親自教導她的。
她適才那一番說辭,糊弄別人倒是可行,落到他眼中,應當隻是拙劣。但他沒有戳穿,她也就當,自己不知曉。
一時間,屋內隻有書頁翻動的聲音。
薑嫿靠在軟墊上,輕垂著頭,認真看著手中的詩文。
她無暇分出心思再去想這幾日發生的一切,麵對詩文要虔誠,這是謝欲晚教給她的第一課。
*
窗外又下起了雨。
清清脆脆的,並不難聽。
薑嫿精神並不太好,熬了半個時辰,也有些困倦了。她輕聲閉上書,小心向謝欲晚的方向看過去,發現謝欲晚正在平靜地望著她。
她形容不出那種眼神,在他如潭水般幽深的雙眸中,歡喜和悲傷,都變得太淡。
像是整個人,籠了一層朦朧的霧。
他們已成婚近十年,可她卻很少能夠知曉他所思所想。如若不是那些年的愛護,和那一箭的命運。
‘他愛她’這個事情,她恐一生,亦不能確認。
“夫君......”
她同他對上眸,小聲開口。
“累了?”
說完,他放下手中的書,平靜地起身,上前兩步,到了榻邊。
薑嫿的確累了,但她不是很想休息。
他的手隔著衣服觸碰到了她的身體,多日未如此親密,她不由指尖一顫。他沒有察覺到她如此細微的動作,依舊垂頭為她整理被褥。
像是又要走了。
薑嫿如此想著,心中有什麽東西漫漫生長出來,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但謝欲晚卻沒有走。
隻是重新拿起了那本書,坐在她身側,安靜地看了起來。
薑嫿抬起眸,平靜地望向他。
這是她們大多數相處的模樣,安靜的,平和的。
她所習慣的。
她輕喚了一聲:“夫君。”
謝欲晚眸色依舊平靜:“嗯。”
她不再說話,他亦沒有。
他靜靜看著書,她就側著身,安靜地看著他。
*
薑嫿再醒來時,身側已經看不見謝欲晚了。
她怔了一瞬,卻又覺得,這本才是常態。等到她掀開被子準備下床時,突然看見了屏風前的身影。
莫懷側著身子,小聲說著什麽。
謝欲晚持著筆,時而停頓一下,似乎一邊聽著匯報,一邊批改著文書。
薑嫿本來準備下床,此時又覺得有些不太好,於是默默將掀起的被子放了回去。即便很小聲,她還是感覺屏風前的人影向她這邊看了一眼。
半刻鍾後,修長的身影繞屏風而來。
謝欲晚:“醒了?”
薑嫿點點頭,輕聲道:“外麵涼嗎?”
月色順窗而入,映出皎潔的一片。今日的月,倒是殷勤。
謝欲晚了然:“想去院中走走?”
看見薑嫿輕點頭,他上前,為她披上了厚厚的衣衫:“這樣,應該不會冷了。外麵沒有風,隻是白日下了雨,可能有些泥濘。”
他們就像尋常夫妻一般,夜間無人時,他牽著她的手,漫步在一條小徑上。
孤燈將她們兩人的影,緩緩地拉長。
安靜的夜,青年的聲音,很平靜。
“不必尋那些人家的女子了,丞相府隻需要你一個主母。至於容貌,品行,端正便好。等到其誕下子嗣,孩子養在你名下,人便打發出去,我喜歡清淨。”
末了,他定眸看著她,溫聲補了句:“小嫿,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夫人。”
薑嫿怔然。
隨後心泛開絲絲的疼,像是被輕碾得細碎的花蕊。
她以為,這兩日,會再長一些的......
她對他,甚至再生不起一絲責怪。這幾日他拋下公務,伴在她身旁,為她煮麵,讀書,事無巨細照料她。
她得知好歹。
他話已至此,甚至承諾她,待小妾誕下子嗣,便將小妾趕出府。
他已退讓至此,甚至為她攬走了‘善妒’的旗,全了她的惶恐。她再要什麽,便是不知足了。
禮數她都懂,道理她都明白,可是為什麽,她的心,還是那麽疼呢......
薑嫿眼眸瞬間紅了,同前麵的浩大聲勢不同,今日他這般平靜同她分析利弊,給了十全的法子,她便再沒有轉圜的餘地。
她不敢看他,幸而此時隻有一盞孤燈,能夠隱住她的失態。
像是冥冥之中,上天厭倦了她的狼狽——
“公子,宮中那位傳您入宮。”
她看見謝欲晚鳳眸微動:“現在?”
莫懷點頭。
她手指尖動了一瞬,那一句“我自己可以回去”還未出口,就聽見謝欲晚平靜道:“讓他等著。”
她一怔,他像是沒聽見莫懷的傳報一般,繼續陪她散著步。
之前納妾的話題,也就草草而過。
一時間,薑嫿的心七上八下,隻有一股餘下的澀,徐徐蔓延。
“沒事嗎?”
到底是這一句“讓他等著”讓她驚訝了,走了兩步後,她輕聲問道。
她雖早知他年少拜相,地位斐然,但那可是天子......
謝欲晚語氣如常,眉眼平靜:“無事。”
雖是如此說,薑嫿到底不願因自己耽擱了他的公事,過了半刻鍾,就小聲同謝欲晚道:“累了。”
謝欲晚定眸看了她些許,輕聲道:“那我送你回去。”
薑嫿微微點頭:“好。”
“這幾日,府中有什麽事情,就吩咐橘糖去做。”他輕聲叮囑。
薑嫿點頭:“好。”
“過段日子天子要去秋狩,前兩年你恰巧生病了,沒有去,今年要去嗎?若是不去的話,我告個假,之前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那一帶嗎,等到秋狩的時候,我們乘船去江南那邊。等到了江南那邊,應該就能看見雪了。”
聽見要去江南,薑嫿手指輕微一動,但是也隻是應了一聲:“好。”
他似乎察覺出了她的冷淡,但沒有太在意。
她想,或許是她還生著病,他並不想同她計較。
......
許久之後,橘糖才將她從發呆中喚醒。
她怔然,四顧一周,沒有看見謝欲晚的身影。
橘糖啞然:“公子已經走了一刻鍾了。”
她輕聲應下,知曉自己適才失態了。想起剛才發生的事,雜亂的情緒縈繞在她心中,她難得有些煩悶。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
橘糖擔憂望著她:“娘子,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薑嫿搖了搖頭,不知要如何說出口。
她的心,很亂。
橘糖沒有強求,將人扶到**,輕聲道:“夜深了,娘子早些睡,何事也明日再說。今日橘糖就歇在隔間,娘子若是不舒服,直接喚我。”
薑嫿手指動了一瞬,陷入了一種深深的茫然之中。
橘糖不太放心地看了兩眼,補了一句:“娘子早些睡。”
她輕聲“嗯”了一聲。
一夜無眠。
*
屋內常年會亮一盞燭燈。
故而即使到了深夜,月色全然黯淡的時候,屋內都還有一束微弱的光。
薑嫿想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有些怔然。
自謝欲晚在宮宴之上,不顧自身性命為她擋毒箭之後,第一次,她心中有了淡淡的疑惑。
他真的愛她嗎?
似乎,是愛的。
在旁人麵前矜貴冷淡的人,在她身邊,即便怒極,依舊溫和平靜。
在她一無所有之際,他牽著她的手,走出了薑家那個困住她十幾年的泥沼。
他教她詩文,予她愛護,同她相伴,甚至在性命之險的情景中,依舊擋在她身前。即便是大夫也說,如若那箭再偏一分,昭昭如明月的青年,便會殞命。
如果這都不算愛,那還有什麽,算愛呢?
正是因為她覺得,他愛她,所以這些日發生的一切,才會讓她茫然。
他曾經教會她的詩書告訴她,愛要一生一世一雙人,要堅貞,要忠誠,要相濡以沫,要生死與共,但這些,難道隻是世俗對女子的要求嗎?
他說她是他此生唯一的夫人,說丞相府不需要再多一個主母。
但他也說,需要一個子嗣。
這真的是愛嗎?
一種淡淡的絕望縈繞著她,她被他捧到了高處,陡然墜落之際,才覺高處之寒。如若她隻是當初那個在薑府一無所知的薑三小姐,她嫁給了一個世間平凡的男子,那男子不會告訴她詩文如玉,不會教導她世間道理。
她可以混沌而懵懂地做一個賢妻良母,為那男子納妾,生育子嗣,也同這世間多數女子一般,嫻靜安然地打理後院。
可她沒有。
她嫁給了謝欲晚。
他如昭昭明月,映亮了她恍若泥潭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