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開始奢望愛。

可是......到底什麽是愛呢?

*

長夜不算漫長,來不及薑嫿想清這個問題的答案。

等橘糖敲響門時,她抬頭一望,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清晨。

這些年下來,她沒有賴床的習慣,即便一夜未睡,聽見敲門聲,也自然地掀了被子。過了一夜,那些濃烈的情緒,變得有些淡。

就像是,這些日所有發生的事情,都變成了一根細細的刺。

時而,就紮上那麽一下,細細微微的,但比起年少曾有過的大悲,實在也算不得尖銳和濃烈。

更多的,是茫然。

那種淡淡的,她稱不上來的感覺,縈繞著她。

像是煙霧一般濃密,讓她沒有絲毫的喘息。

隨著橘糖將門打開,薑嫿抬眸,刺目的光映亮她平靜的臉龐。

隨著光一同的,還有清晨獨有的霧氣,夾雜著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伴著清晨稍寒的霧氣,湧入她的鼻腔。

她白皙纖細的指尖動了動,隨後,又歸於平靜。

橘糖小心看著她的神色,見她似乎比之前平靜了不少,心中鬆了口氣。

想必公子應當同娘子說了......

這些年,公子娘子鮮少為什麽事情置氣,這些日,倒也是十年來第一遭。向著娘子前幾日蒼白的臉色,橘糖眼眸中多了幾分心疼。

不管最後怎樣,事情說開了就好。

“橘糖,這幾日我生病了,府中事物麻煩你了。”薑嫿輕聲道。

橘糖忙搖頭,笑道:“不麻煩,娘子平日將府中打理得很好。我這幾日,也不過按照娘子定的規矩,把事情一件件處理了。有些我不能定奪卻沒有那麽著急的,我有寫在冊子上,過幾日娘子身體好了,娘子對著冊子問我便好。”

娘子平日薑府中打理得很好。

不知為何,此時這話聽在薑嫿耳中,有些刺耳。

就好似昨日夫君同她說的那句——

丞相府隻需要你一個主母。

她怔了一瞬,眸中的茫然又深了一分。她尋了一夜未尋到的答案,在橘糖這一句隨意的誇讚中,尋到了些淺薄的影子。

橘糖垂頭,為她穿著鞋襪,並未察覺她這些細微的情緒。

“娘子,看今日這雲,天氣應當晴朗極了。等到了日午,太陽應該會很大......秋日這般的光,照在身上最舒服了。算算日子,再過不久,便冬至了。今年天氣複雜,冬日一定比去年冷。那時,長安入了冬,恐怕得多穿幾件。”

薑嫿耐心聽著,最後小聲問了一句:“是想出府玩嗎?”

橘糖眼眸一彎,得寸進尺:“要娘子同我一起。”

其實也不是她想出去玩,隻是娘子這些日不太開心,今日情緒終於好了些,她不想讓娘子再悶到府中了。

薑嫿平靜地看著橘糖,本是想拒絕的,但見到少女眼中的笑意,已經要說出口的話,被她緩緩咽了下去,又安靜了片刻,才輕聲回複。

“那府中的事物,明日橘糖得幫我處理一部分了。”

“多謝娘子~”

“我去庫房挑一個好看的風箏~”說完,橘糖就向門外跑去。

薑嫿無奈搖頭,輕笑:“胡鬧,哪有秋天放風箏的。”

已經出了門的橘糖探回一顆腦袋:“風箏身上又沒寫,我是春天春天春天的~”

像是篤定她不會拒絕,說完這一句,橘糖就消失在了門外。

薑嫿望著她消失的方向,褪去笑意,她的眸,依舊很平靜,但這種平靜,同之前的平靜,又不太相同。

如何形容呢?

像是逐漸死去的湖。

連歡喜和悲傷,都不再涵括。

*

即便已經是個好天氣,出行時,橘糖還是帶了些厚的衣裳在馬車上,以備不時之需。

薑嫿透過車簾,望著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小販。

老的少的,叫賣聲,招攬聲,一波接一波。

她今日打扮極為素淨,頭上隻簪了一根碧玉簪,除此之外,就隻在腕上帶了一個同源的碧玉鐲。

她身姿本就窈窕纖細,又因為剛褪了病氣,渾身都透著些蒼白。

抬眸望向窗外之際,似乎連風都憐惜,吹得格外地柔。

光灑在她半張臉上,蒼白中帶了一絲神韻,恍若出水芙蓉。

即便早已知曉娘子好看,在風輕柔,娘子唇邊含笑的那一刻,橘糖還是怔了一瞬。隨後在急促的心跳中,她慌忙轉開眼。

正看著窗外的人,沒有察覺這一插曲。

隻是平靜地,看著外麵的小攤販。

像是想起了什麽,她垂眸,輕聲一笑:“橘糖,外麵的小攤販,無論老的少的,好像大多都是男子。”

橘糖下意識點頭,回答:“是呀,尋常人家,如若不是迫於生計,鮮少會如此讓女子出來拋頭露麵的。小攤販什麽的,平日要同許多人打交道,自然是男子比較好。”

“那些迫於生計出來擺攤的女子,日後嫁人,也會被夫家嫌棄三分。即便在長安,商人地位也很低,讀書人家,更是不會要什麽商家女。”

薑嫿怔了一瞬,隨後淺淺地笑起來:“我少年時,不喜讀書,也很少出府。一次陪祖母去佛寺,在馬車上,看見了路邊叫賣的攤販,心中就在想,如若我也能做個小攤販就好了。”

橘糖訝異,卻也什麽都沒說。

薑嫿溫柔笑笑:“回去,我就同姨娘說,要不我們逃出府吧。那時恰好是春天,姨娘那年春天,身體特別好,能夠下床,還能給我紮風箏.......姨娘覺得我在玩笑,也玩笑般問我,那日後小嫿拿什麽養她們呢?”

“我那時眨了眨眼,說自己可以做一個豆腐西施,隻要每天多賣些豆腐,就能得些銀錢。用那些銀錢,換些姨娘的藥和飯菜,就夠了。”

“姨娘被我逗笑了,那些年,我許久未見姨娘笑的如此開心。姨娘笑,我也笑了起來。可最後姨娘隻是摸了摸我的頭,讓我別說胡話。”

薑嫿輕柔笑了一瞬,對上了橘糖的眼。

“可是我沒有說胡話,那時我真的不喜歡讀書,很不喜歡。因為讀書,實在無用,甚至不能為姨娘換些藥錢。夫子教的那些書,我也不喜歡。日常夫子打趣便道,女子多讀些書,未來在夫家,能好過些。”

橘糖一怔,就聽見薑嫿繼續說。

“可那時的我,並不在意未來的夫君是否嫌棄,自己又是否能得到夫君的喜愛。我每日都隻是在想,怎麽才能帶姨娘離開呢,逃出府的話,要怎麽養活自己和姨娘呢?”

橘糖手一頓:“所以娘子才會......”

薑嫿笑得很溫柔:“是呀,那日隨祖母出府,沿街叫賣的小販中,我其實看見了女子。那女子可以,我也可以,隻是還未等我多想,姨娘就又病了......姨娘病了,逃出府什麽的,自然便算了。”

橘糖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住的手稍微用了些力。

她眉眼堅定:“娘子,姨娘......如果看見了娘子現在同公子這般美滿,應當,應當也會欣慰的。娘子,娘子勿要再傷心了。”

薑嫿輕垂著眸,唇邊帶著些笑。

輕聲應下了橘糖關心的一個又一個好。

*

馬夫掀開車簾,橘糖先下來馬車,隨後小心攙扶著薑嫿下了馬車。

是一間酒樓。

到了外麵,橘糖對著身邊的侍衛一揮手,意思是不要隨上來。

薑嫿沒有出聲,這些侍衛,也隻是明麵上的。

自那次刺殺之後,每次她隻要她出府,暗中都會有人護著。

踏入酒樓,正是日午,大廳中滿是人。

薑嫿許久未見過如此喧鬧的場景,步子不由慢了些。

想著,她今日打扮得素淨,也未帶隨行的侍衛,身邊隻有橘糖一個小丫鬟,這般,應當不會引起什麽人注意。

步子慢些,也沒什麽。

可這般想法,不過一瞬,下一刻,她指尖怔了一瞬。

她似乎能感覺到——

在這酒樓中,有一道目光,死死地看著她。

她不由得止住腳步。

“娘子,怎麽了?”橘糖小聲問。

薑嫿轉身,向側後方望了一眼,卻隻看見了一方矮矮的屏風。

屏風後麵,並沒有人。

是她這些日精神不太好嗎?

薑嫿四下看了番,並未尋到那道目光,輕搖了搖頭。提起衣裙,準備邁上樓梯的時候,她眼眸微微垂下,小聲對身側的橘糖道。

“那家酒樓是有桃花酒釀嗎,許久未吃了。”

橘糖忙搖頭:“那是華豐樓的,在對麵。”

頓了一下,她揚起唇:“娘子想吃,那我們換一家。拿公子的令牌,去三樓的包間就是了。”

薑嫿沒有拒絕。

踏出酒樓之後,那道目光陡然消失了。

她沒有回頭再看,她不知是她精神恍惚,還是的確有這個人。

不舒服,換一家便是了。

酒樓罷了。

......又不是夫君。

*

橘糖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隻當薑嫿是真想念酒樓的桃花酒釀。

一邊在心中記著,娘子似乎真的很喜歡和花有關的東西,一邊暗暗想。

其實平日他們很少用公子的令牌做事情的。

不過今日娘子想吃,自然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