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薑嫿神情如平常一般,並沒有太大變化。

她望著對麵佝僂著身子的老人,斟了一杯茶,緩緩推過去。

“姨娘還在時,總同我說,日後如若有機會,一定要報答您。當年府中來了許多大夫,開了許多藥,可姨娘的病,從來沒有好轉過。後來是您,將姨娘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說到這,薑嫿頓了一聲,低頭笑了聲:“您未給姨娘看病前,姨娘已經在**躺了數年了,身體時好時壞,但是最好的時候,也不能下床。那麽美的一個人,就那麽一點一點消瘦了。後來您出現了,姨娘按照您給的法子吃了半年,到了春日,身子就會好一些......”

“您不知道,姨娘身體最好的時候,已經能夠給我紮風箏,陪我去放風箏了。常年的病弱讓她變得很瘦,但是她笑起來,還是很好看。那時姨娘便同我說,日後若是您有事相求,我們能幫的,一定要幫。”

薑嫿溫婉笑著,從一旁拿出了一方木盒子,同茶水一般,輕輕地推了過去。

佝僂的老者顫抖著手打開,隻看了一眼,就垂下頭大哭。

木盒中,躺著一方幹幹淨淨的賣身契。

薑嫿溫柔地看著,她對於當年,埋怨了很多人,但是對於麵前的老人,她從來沒有過一絲怨懟。

姨娘是她在這世間,最重的人。

李大夫讓常年纏綿病榻的姨娘,曾經完整看到過一個明媚的春日,對於她而言,這一生,都恩重如山。

老人哭得不能自已,癱坐在地上。

“謝過夫人,謝過夫人......”

“隻是夫人啊,不要太過難為自己了,這世間,有些事情,人就是做不到的。一生啊,太長了,夫人,夫人還有日後的幾十年,勿要這般折磨自己了。身上有病,喝幾副藥就好了,心上的病,夫人得自己走出來。”

薑嫿將人扶了起來,臉上的笑很輕很柔:“我知道的,您同曉春分離多年,這般團聚了,也要好好安度晚年。如若您不介意,我這邊會為曉春尋好合適的夫家,到時候,您可以同曉春一同過去。”

李大夫忙搖頭:“多謝夫人,我,我就不用了。是我對不住曉春那孩子,是我對不住她。怎麽能她嫁人,還拖著我呢,不用了......”

薑嫿沒有再勸,隻是親自將人送出了門。

看著隔著門望著她的曉春,她溫柔地笑了笑,輕聲道:“回去吧。”

即便曉春在她身邊多年,丞相府終究不是她的家。這些年李大夫喪了妻,家中隻有他一人。曉春嘴上不說,心中卻是在意的。她原本因為李大夫前些年愛出入賭坊,一直將曉春扣在府中,但是這些年知曉了前因後果,曉春心中也願,她自是成全。

院子裏,奴仆並不少,忙忙碌碌著。

薑嫿轉身,卻好似一身孤寥。

*

橘糖是午時回來的,拿著城西的春春桃糕和城東的桃酒,突然出現在薑嫿麵前。

薑嫿有些被嚇到,撫了撫自己的胸口。

她無奈:“橘糖。”

橘糖笑嘻嘻的,將花了兩個時辰買的東西放到桌上,然後細致地解開綁好的繩結,擺好盤,端到薑嫿麵前。

“娘子,你讓曉春回家了嗎?”

薑嫿溫柔一笑:“嗯,就知道瞞不過橘糖。”

橘糖輕聲一嗔:“院裏麵的小丫鬟同我說的,說曉春姐姐今日在房中哭得稀裏嘩啦,一邊哭呀一邊收,讓她看得,又生羨慕,又生好笑。”

薑嫿彎了眸,沒有再說話。

她輕咬了一口點心,淡淡的清香湧入喉腔,可即刻,一股嘔吐感從喉腔中湧起,她不由得彎下身,一邊捂著嘴,一邊咳嗽。

“娘子,娘子,怎麽了。”橘糖忙上來,扶住薑嫿。

薑嫿彎著唇,輕聲道:“無事,吃得有些急了。”

說著,像是為了給橘糖表示自己沒事,她又吃了幾口。

一邊笑著,一邊忍著嘔吐感,輕輕地,將喉腔間的東西,咽下去。她輕柔笑著,讓橘糖也安心了不少。

橘糖用手撐著腦袋,看著對麵的娘子。

薑嫿一邊咬著點心,一邊飲著杯中的桃酒,等到吃了三塊點心,喝完了一杯桃酒,才緩緩停下。

像是才瞧見橘糖望著她,她手指輕點了點橘糖額頭。

“想什麽呢?”

橘糖咬著唇,輕聲道:“娘子,納妾的事情,你是不是不太開心。”

薑嫿拾起一塊點心的動作都未停下,溫柔搖頭:“沒有,橘糖怎麽會這麽想呢。我這些年無子嗣,族中一直風言風語。夫君如今才稍稍鬆口,同意納個妾,已經對我很好了。”

橘糖望著對麵的薑嫿,她麵上的笑,同往常一般溫婉。

橘糖一時間有些怔住,是什麽時候,她都有些開始看不透娘子了。

明明那顫抖的指尖,也不過是前兩日的事情。

薑嫿也沒有多說,望向了窗外,輕聲道:“橘糖,你看,下雨了。”

橘糖轉頭,望過去,雨絲從灰沉沉的天空垂下,莫名的壓抑開始縈繞在天地之間。她轉身望向了娘子,她正揚著唇,望著外麵空無一人的庭院。

*

謝欲晚回到府中的時候,已是深夜。

他宿在了書房。

隔日清晨,薑嫿才梳洗了,推開門,突然在院子中看見了正在看書的謝欲晚。她輕聲一驚:“夫君。”

謝欲晚放下手中的書,看向她。

薑嫿攏緊了身上的衣裳,轉身:“夫君回來怎麽都不說一聲。”多日未見,她便素淨著容顏,實在不合適。

謝欲晚上前,牽住了她的手,淡聲道:“我何時在意過這些。”

薑嫿被牽住的手一緊,怔了一瞬。

她望著身前長身玉立的青年,回憶間,手指不由顫了一瞬。

謝欲晚似乎感覺到了,回頭。

“冷?”

薑嫿搖頭:“夫君的事情忙完了嗎?”

謝欲晚臉色柔了一分,輕聲道:“沒有,同聖上告了一日假。可有想去的地方,今日天氣尚好。”

扣上門,薑嫿被安置在木凳上,矜貴的青年俯下身。

“生病了?臉色如此蒼白。”

那一刻,薑嫿在青年淡如琉璃的眸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她輕搖頭:“沒有。”

謝欲晚:“請了大夫?”

薑嫿點頭:“請了,大夫說隻是風寒,喝兩副藥就好了。”

逆著光,薑嫿看不見謝欲晚此時的神情,隻能感到那那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放置在她的脖頸間。

微涼的觸感讓她脖頸處的肌膚起了雞皮疙瘩,她呼吸窒了一瞬,輕聲道:“王少府家的七小姐,不合適的話,那姑蘇王家旁支的三小姐,夫君覺得如何?”

一瞬間,房間內的氣溫陡然變冷。

那雙放在在她脖頸間的手,重了一瞬。

薑嫿一怔,這個,夫君也不滿意嗎?

謝欲晚靜靜看著她,並沒有說什麽。薑嫿看不見謝欲晚的眼神,摸不準他心思,不知道為何夫君情緒又不對了,眼眸不由得輕顫了一瞬,隨後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相望無言間,謝欲晚眼眸閉上,手指一動。

“娘子喜歡,那便她吧。”

他說這話時,語氣間甚至帶了一分諷刺的笑。

薑嫿怔住,心隱隱做疼,謝欲晚語氣中不掩飾的刻薄讓她有些慌了眸,王三小姐還是不滿意嗎,是她沒有選中夫君滿意的人嗎......

她扯住身前之人衣袖,謝欲晚恢複了往日的平淡,看向他。

她啞著嗓子,慌亂道:“夫君是,是有歡喜的小姐嗎?我,我可以......”

向來平靜的公子滿眸詫異,隨後眼眸一點一點變冷,蹙眉望向麵前拉著他衣袖的女子,冷聲道:“薑嫿,你心中,到底把我當什麽了。”

說完,甩開衣袖,離開。

薑嫿怔怔留在原地,淚珠一滴一滴,垂在地上。

她,她沒有......

她不知道事情怎麽就這樣了。

謝欲晚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她起身,卻遲疑了,沒有去追。身體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力氣,她陡然跌坐在地上。

那種嘔吐的感覺湧上心頭,她撐在地上,側身不斷地幹嘔。

橘糖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她放下手中的東西,急忙跑過來。將人扶起來,焦急道:“娘子,哪裏不舒服,公子,公子剛剛不是在的嗎,怎麽將您一個人留在屋中了。”

薑嫿留著淚,惶然地望著遠處。

橘糖喚了幾聲,卻發現懷中的人隻是呆愣著,一言不發,手顫顫捏著她的衣袖。她已經不知道她多久沒有看過娘子這般模樣了,上一次,還是在薑府。

她心疼地將人摟緊,安慰道:“娘子,到底怎麽了,你同橘糖說。沒事的,橘糖在呢,娘子,沒事的,橘糖在。”

說著,橘糖將人扶起來,放置在了**,跑出門,對小侍說道:“去請大夫,請公子。”

小侍猶豫了一瞬:“可是,公子剛才......就是從院中走的。”

橘糖一愣,隨後直接罵道:“要你請,就去請,怎麽這麽多話。”

等橘糖再回去時,薑嫿已經昏睡過去了。她拿來溫熱的水,打濕帕子,一點一點擦著薑嫿頭上的汗。

做完一切,橘糖手撫上薑嫿額頭,溫度有些高,又拿了被冷水浸濕的帕子,疊起來,蓋在薑嫿額頭上。

看著麵色又蒼白了幾分的娘子,又想起適才小侍的說辭,橘糖滿心煩亂。

怎麽事情就到這個地步了?

公子怎麽連一個小妾的事情都處理不好,該如何和娘子說的,才會讓娘子如此憂心。她正煩亂之際,就看見謝欲晚麵色冷淡地從外麵回來。

橘糖一腔質問的話,在看見謝欲晚的神色之際,都忍了回去。

“公子。”她讓出身位。

謝欲晚上前一步,蹙眉:“怎麽回事。”

橘糖不知道事情因果,不敢多說,看著謝欲晚的神色,小聲道:“我來的時候,就這樣了,公子是同娘子......吵架了嗎,娘子最近身體不好,公子,公子讓著娘子......幾分。”

謝欲晚一愣:“怎麽沒同我說?”

橘糖垂頭:“娘子說,公子事務繁忙,這種小事,不用告訴公子。”

謝欲晚望著昏睡過去的薑嫿:“大夫怎麽說?”

橘糖:“說是風寒,但是娘子吃了幾副藥,也沒有見好。”說著,橘糖看了看謝欲晚的神色,見到不如剛才冷淡,小聲說道:“大夫其實暗中同我說,娘子,娘子可能是心病。”

謝欲晚蹙眉:“心病?”

橘糖更小心地咽了下口水:“是,大夫說是......可能是,娘子憂思過度。”

沉默幾瞬,謝欲晚望向橘糖,眸子一如既往地冷漠:“你到底想說什麽?”

橘糖直直跪下:“奴婢不敢。”

謝欲晚看著病**的薑嫿,又看著跪著的橘糖,眼眸中突然多了一分諷刺。

他的好娘子,因為要給他納誰,憂思過度。

那何故選那些家世如此好的,選一個她能拿捏的孤女,等人生了子嗣,直接奪過來,再將人丟到莊子上,子嗣同生母此生也難相見,豈不美哉?

倒是他愚鈍了。

當初教導娘子時,隻教導了詩書禮儀,讓娘子想不出這般後宅法子。

謝欲晚冷了眸,轉身,向門外走去。

橘糖不知道自己說了身邊,一邊是昏睡的娘子,一邊是生氣的公子,猶豫著踱步。最後,還是扣著手指,坐在了床邊。

眼眸驚猶不定間,突然看見娘子似乎要醒了。

她忙上去:“娘子,娘子......”

薑嫿緩緩睜開眼,小聲道:“夫君呢?”

橘糖一怔,她不能現在讓娘子知道,公子看見娘子病了,還是甩袖走了......

她遲疑說道:“適才小侍去請公子時,公子已經啟程去宮中了,說是要過幾日才能回來。娘子之前說,不要因為這種事情打擾公子,我也就沒有讓小侍去宮中請公子了......娘子若是,我現在讓人......”

薑嫿怔了一瞬,既而垂眸:“不用,自然,是宮中事務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