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橘糖笑著蹦上前,擰開糖罐,用幹淨的帕子拿出一顆,連著帕子一起給薑嫿遞過去。
薑嫿望著橘糖,隨後眼神停在那棕色的糖罐上,抬手接過橘糖遞過來的糖塊,將包著糖的帕子攤在手中,鼻尖立即傳來了一股甜膩。
隨後,口腔中蔓延開滿腔的甜膩,她眉眼柔了柔。
橘糖也斂了一顆,放入口中。
即刻化開的濃鬱的甜膩讓她第一時間都蹙了眉,因為娘子說要最甜的,她就把熬的最甜的一罐拿過來了,看娘子吃得那般柔和,她倒沒想過,會這麽甜。
一抬眼,發現娘子又開始翻看賬本了。
*
日午。
謝欲晚隨行的侍衛莫懷回來報信:“娘子,公子被天子留在了宮中,公子讓屬下回來給娘子報個信,說是這幾日應該都不回來了。”
薑嫿握著茶盞的手一緊,隨後輕聲道:“嗯,我知道了,回去告訴夫君......”
說到一半,薑嫿不由止住了。
她好像,也沒有什麽,要告訴夫君的了。
莫懷沉默地等待著,低著頭,毫不僭越。
橘糖上來打了圓場:“莫懷,你先下去吧。”
莫懷語氣依舊冷漠:“那屬下便回宮複命了。”
薑嫿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態了,輕聲道了句:“嗯。”
莫懷走後,薑嫿看著滿滿的一桌菜,突然就沒了吃的興致。但猶豫了瞬,還是低垂著眉眼,吃了平常吃的量。
橘糖看出了她的不喜,隻當娘子是因為幾日見不到公子不喜,也沒說什麽。
等到娘子吩咐她將膳食撤下去時,她上前為娘子斟了一杯茶:“左右公子晚上不回來,娘子晚膳可有什麽想吃的,橘糖給娘子做?”
薑嫿什麽都不想吃。
但是麵對橘糖的好意,她還是思考了瞬。
橘糖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薑嫿拒絕的話一句說不出口,又是遲疑了瞬,她輕聲道:“想吃素麵。”
橘糖眼眸一彎:“娘子可真是心疼我。”
薑嫿並沒有否認,點頭:“嗯。”
橘糖笑著收拾東西退下了,薑嫿保持著有些遲疑的笑容,隨著橘糖的身影消失,她唇邊的幅度越來越平。
一股惡心感湧上心頭,她彎腰,卻什麽都沒嘔出來。
用帕子捂著口,她身子僵硬了一瞬。
惡心嘔吐的症狀,她是......懷孕了嗎?
這個認知,打碎了她平靜的假麵,讓她陡然有些惶恐起來。一時間,她整個人,都處於一種惶惶不安中。
她不敢細想,若是有懷孕的可能,夫君便不用再納妾入府,她應該為此感到開心的,不是嗎?
可她不開心。
薑嫿一邊幹嘔,一邊捏緊了帕子,抬眸,那道白綾,又緩緩地垂下來。
她愣愣地看著,許久之後,眼緩緩合上。
這時,窗外陡然下起了雨。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
書房中。
曉春垂著頭,四處張望了番,見沒有橘糖,才安心地望向書桌前的小姐。
薑嫿眼眸垂下,正望著下麵的一冊文書。
曉春開口:“小姐,夫,夫人找奴什麽事?奴,奴有什麽,可以,可以幫夫人做的嗎?”
薑嫿抬眸,看見了曉春瑟縮的身子。
她輕聲開口:“曉春,那件事情,我沒怪過你。”
曉春頓時紅了眼眶:“夫人,是曉春的錯,但是,是曉春,是曉春做的。是奴自己責怪自己,夫人不需要,不需要原諒曉春......”
薑嫿也沒有繼續說,隻是摸著自己的肚子,垂著眸,輕聲說道:“我希望曉春能幫我一個忙。”
曉春忙點頭:“小姐,夫,夫人說就是了,奴,為夫人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薑嫿手止在尚平坦的小腹上,沉默了瞬,望向跪在地上的曉春:“曉春許久未回過家了吧,明日讓家中人來看看你吧。”
曉春一怔,隨後忙點頭:“奴明日便讓爹爹來。夫人,夫人是生病了嗎,為何不用府中的大夫,夫人......”
薑嫿搖頭:“沒生病,別擔心,明日午時來。”
曉春似乎還想說什麽,但薑嫿已經擺手,示意她下去了。她的嘴一瞬間封住,身子顫了顫,愧疚地轉身離去。
她的爹爹,是一個鄉野大夫,日常為鄉人看病,從來不收錢。可有一次,鄉人按著他開的藥方抓藥,喝了幾日卻死了。那家人來找爹爹,要他賠錢,要不就賠命。
可爹爹平日為人看病,都未收錢,他們家,都是靠她娘為人洗衣繡帕子賺些米錢。那家人見要不到錢,就要把爹爹打死,最後娘無奈,將她賣給了薑府,換了一兩銀子,賠給了那家人。
入府之後,她便被分到了小姐身邊。
那時小姐日子不好過,不過六歲,就要每日照顧病榻上的姨娘。府中的二小姐厭惡小姐和季姨娘,為難的事情一波接一波。
一日姨娘大病,小姐求了數人都尋不來大夫,她便告訴了小姐,她爹爹是大夫。隔日,她和府中的嬤嬤說了一聲,偷偷讓爹爹進來,給姨娘看了病。
爹爹開了藥,小姐忙付了錢。
從前為人看病從來不收錢的爹爹,這一次,卻收下了小姐手中的銀子。其實她知道,那些銀子,是小姐換了自己的一個玉鐲換來的。
將爹爹送出門的時候,她看見爹爹的背駝了許多,在門口抱著她,一聲又一聲說:“爹爹錯了......”
她沒說什麽,隻是將爹爹送了出去。
被娘賣入薑府,說不埋怨,是不可能的,但娘親和爹爹又做錯了什麽呢?娘親隻是為了救爹爹,爹爹隻是少年時有著濟世之夢。
可她也沒有做錯什麽。
姨娘大病一次,她便幫小姐請一次爹爹。
是後來,她才知道,爹爹向小姐要的銀錢越來越多,有一次,因為小姐拿不出那麽多錢錢,爹爹便拒絕了為姨娘開藥。小姐跪在地上,求了爹爹許久,爹爹才施舍般開了藥。
那些錢,都被爹爹,帶進了賭坊。
一次偶然,她知曉了爹爹的行徑,實在無顏麵對小姐和姨娘,就逃了半日的工,可等她再回去時,姨娘就自盡了。
她愧對姨娘和小姐,故而,同小姐一起布好了靈堂後,她就告了病。
可就是那一天,二小姐帶著一群奴仆,砸了姨娘的靈堂,燒了姨娘的屍骨。
至此,她餘生,都處在愧疚之中。
......
想起今日小姐眼中的憔悴,唇間的沉默,僵硬的指尖。
曉春顫著身子,滿眸都是淚。
她的小姐,前半生已經足夠悲苦,怎麽成了丞相夫人,卻好像,也還是不開心呢。
*
晚間。
一碗素麵被橘糖端過來,薑嫿其實並無胃口,但還是彎著眸,認真地吃完。
“娘子,好吃嗎?”橘糖撐著手,望著薑嫿。
薑嫿點頭:“好吃。”
“那娘子明日想吃什麽?”橘糖將一盤蜜餞一起放在素麵旁,搖晃著頭道。
薑嫿認真思考了起來,隨後,小聲說:“想吃城西那間點心鋪子的春春桃糕,還有城東那家酒坊的桃酒......”
橘糖立刻道:“那我明日派人給娘子......那我明日去給娘子買,那兩家鋪子的東西都是秘方,橘糖問了幾次也沒做到,隻能去買了。不是橘糖做的,起碼得是橘糖買的嘛。”
薑嫿眼眸中也有了笑意,彎著眸,點頭。
*
隔日。
曉春領著一個駝著背頭發花白的老大夫,從人煙稀少的路入了院子。
看見那老大夫的那一瞬,薑嫿微微怔住。
李大夫已經如此蒼老了嗎?
如若姨娘在,她是不是也能看見姨娘頭發的白絲了。
李懸壺佝僂著身子,一邊肩膀背著個藥箱,顫抖著聲音行禮:“見過夫人。”
從前那個蒼白瘦弱的小姑娘,如今成了好大的官的夫人,也有了官夫人的威儀,他隻看上一眼,身子就又佝僂了幾分。
薑嫿神情溫婉,從一旁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銀子:“少時多謝您,如若沒有您,姨娘的病,也不會日漸好起來。”
說著,她起身,將一袋白花花的銀子遞了過去:“這些銀子,您收好,日後若是有什麽事情,讓曉春來同我說便好。”
老者的身子一瞬間僵直了,握住銀子的手變得顫抖,說著就要跪下:“多謝,多謝夫人......”
薑嫿忙將人扶了起來,下一秒,轉過身,輕聲咳嗽了起來。
老人原本有些茫然地看著手中的銀子,下一瞬,就將銀子放在了一旁的桌上,小聲道:“夫人可是身體不適,若不嫌棄,我,我可以為夫人把個脈。”
薑嫿一邊咳嗽,一邊小聲說:“不會麻煩您嗎?”
老人連忙搖頭:“夫人說的什麽話,把脈而已。”
曉春捏著自己手腕的手,一瞬間收緊,隨後,就看見不遠處的小姐輕揚起了唇:“那便麻煩了。”
老人坐在薑嫿對麵,認真地把起脈來。
半刻鍾後,老者將手抽離,望著麵前端莊得體又溫婉的夫人,花白的臉上的皺紋又深了些許。他望向一旁的曉春,曉春怔然,隨後,轉身退了出去。
薑嫿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對麵垂垂老矣的人。
“夫人,您的身子並無大礙。”
薑嫿一怔,撫在小腹上的手,悄聲移開。
老人一頓,緩慢開口:“隻是,夫人啊,莫要憂思過度。有些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人死不可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