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是因為她昨日太過勞累了嗎?
白日處理了兩日的事務,晚上夫君又折騰她折騰地格外厲害,未睡上一兩個時辰,又起來伺候夫君上朝......
她沒有再多想,夫君今日下朝又晚了些,晚膳是她一人用的。等到夜色漸深時,院外才傳來輕微的交談聲,她點燃一盞燈,輕推開門。
“夫君。”
謝欲晚有些驚訝:“還未睡?”
薑嫿溫婉一笑,也沒有說話。
怎麽會睡呢,隻要他在長安能回家的日子,她不都是每一日待到他回家嗎?
迎過小侍手上的東西,示意人先下去。
小侍也明白,交過東西後,就退下了。
為謝欲晚更衣時,薑嫿想起白日的冊子,她張了張口,第一時間竟然沒有說出話來。但十多年的禮數和克製,讓她下一瞬又恢複了溫婉的笑。
她一邊為夫君更衣,一邊輕聲道:“王少府家的七小姐,年方十六,品行良善,花容月貌,雖是庶出,但京中求娶的人也很多。夫君若是......”
她話沒說話,就撞進一雙深如海的眸。
謝欲晚的清冷一般都是對著旁人的。
她很少見謝欲晚這般看著她。
可待了許久,她也未等到謝欲晚說一句話,隻是那日晚間,他又折騰她折騰地比常日厲害。
接連兩日這般,她也有了些情緒。
她為他打理家中事務,為他尋覓納妾人選,日日如此勞累,他這生的哪門子脾氣?
即便她真的做錯了什麽,他不能直接同她說嗎......
她也不想的啊。
被折騰狠了,隔日謝欲晚要上朝時,她難得沒有起床,隻是背對著他。她其實也不太知道發的什麽情緒,是真因為被折騰狠了,還是......
她並不敢多想,隻是知道自己委屈。
謝欲晚沒有相哄,隻是在走的時候,沉著眸,靜靜地望著她:“換一個吧。”
門被關上那一刻,薑嫿突然哭了。
身子有些疼。
委屈。
*
淚很奇怪。
那門閉上的那一刻,她的眼亦閉上,溫熱的淚珠不受控地直直垂下。
可當橘糖在門外敲門那一刻,那浸濕被褥的淚珠,又消散得無蹤跡了。薑嫿眼眸怔了一瞬,隨後,緩緩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她掀開被子,收拾了自己一番,再去開門。
門開了,她順著望向橘糖的視線,望向了陰沉的天。
烏壓壓的一片,看著就快下雨了,順著門吹來的風都帶了些秋日的寒。她臉色本就蒼白,被寒風一吹,更蒼白了三分。
橘糖忙關上門,急忙將人攙扶下來,心中又驚又氣,她怎麽一夜沒見娘子,娘子就憔悴至此。
娘子那張向來溫婉的臉上,滿是病氣和憔悴。
這病來的怎麽如此突然?
“娘子,怎的臉色如何蒼白,可是昨夜著了涼?”橘糖著急,手直接探上了薑嫿的額頭。
薑嫿望著橘糖,眼眸怔了一瞬,隨後很輕地搖了搖頭:“沒有,應該,就是,未睡好。”
她說的吞吐,橘糖卻蹙了眉:“我去喚大夫。”
說著就要轉身,薑嫿欲拉住的手還未伸出,她就風風火火般走了。
門開了又關,屋子裏又隻剩下薑嫿一人。
雖是白日,屋子裏卻暗的很,薑嫿一口氣吞在胸中不上不下,起身,自己開了門。
陰沉的天色再次占據她的視線。
滾滾的雲,要黑不黑,要白不白的,就那麽暈暈沉沉,混在一起。在房中,她隻稍稍披了一件外套,秋日的蕭瑟順著寬大的衣袖,裹住她。
她順從地閉上眼,天色昏暗,她卻覺得格外地寂靜。
胸中拿一口氣,依舊橫在那裏。
*
橘糖再回來時,發現薑嫿已經坐在桌前,認真看著賬本了。
“娘子。”她聲音大了些。說完,便上前將賬本收了起來:“這府中算不完的賬,娘子生病了,今日便先休息半日。哪裏來的不懂事的丫鬟,這般時候還送賬本來。”
薑嫿溫婉一笑,搖了頭:“我讓曉春去拿的,別怪她,你知道,她本就怕你的。”
橘糖將賬本背到身後,示意身後的大夫上去把脈。
薑嫿乖乖伸出手,對著行禮的大夫點頭,隨後輕聲道:“應當隻是有些風寒,是我這丫鬟太著急了些,麻煩您了。”
大夫忙搖頭:“不敢,不敢。”
說著將手搭上去,把了許久,眉間有些猶豫,望了薑嫿一眼。
橘糖見到大夫這反應,焦急道:“胡大夫,我家娘子怎麽了?”
大夫忙搖頭:“姑娘莫擔心,夫人無事,應當隻是感染了些風寒,老夫開上幾副藥,姑娘去藥房抓了,熬了喝了便無事了。”
薑嫿溫柔地看著橘糖,輕聲道:“說了,我無事的,別擔心。先送胡大夫出去吧,下次不可如此無禮了。”
很快,又補了一句:“賬本留下。”
胡大夫低著頭,被橘糖領出去時,望了一眼書桌後的夫人。
即便在這無人的場合,她依舊端正在書桌前。
那本賬本依舊被她翻開了,在憔悴蒼白的表象之下,藏著如死水般的平靜。
夫人身子,的確沒有大病。
甚至風寒,也隻是他順著夫人的話,說的一兩句。
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她抬起頭,對他輕微點了點頭,隨後又平靜地低下頭,繼續翻閱手中的賬本。
*
天色暗了。
薑嫿持著一盞燈,等在院子前。
夫君還未回來。
秋日的露,像這夜一般,很冷。昏暗的燈隻能堪堪照亮一塊地方,薑嫿抬頭,望向黑沉沉的天。
今天白日下了雨,晚上並沒有月亮。
昏暗的燈,映出薑嫿蒼白柔美的臉,她輕抿著唇,望著夫君要回來的那條路。
她需得承認,她其實不太能處理好心中的情緒。
可她並不想因為這種情緒,同夫君有了疏離。
那年她隨夫君去商陽,因為那些她爬床的風言風語,被長老們為難。她被罰在祠堂中跪到半夜,等到月色都幾近黯淡,她揉著發疼的腿,推門而出之際。
是夫君持著一盞燈,在那顆榕樹下,待著她。
他說帶她回家。
那時,她怔怔看著他。
那一盞燈,其實也不太亮,昏暗的燭火能驅散的黑暗,是如此有限。
但她一點都不怕了。
她牽著他遞過來的衣袖,一步一步,踏向她的第一個家。
想起這些,她似乎又覺得,其實很多東西,沒有那麽重要。
比起妾的人選是該是王太守的六小姐,還是朱少府家的三小姐,何時迎,如何迎......她其實更想同夫君說,他出門了半月,院中那一株藤,結出了果,她親手栽在盆中的花,因為天氣驟然變冷,可能明天春天也活不過來了。
她垂頭,溫婉一笑。
刹那間,一陣風吹過,手中的燈籠滅了,薑嫿沒有太注意,因為抬眸之際,看見了遠處的燭火。
她握著燈的手緊了一瞬,欲迎上去之際,看見了燭火下清晰的人影。
不是夫君。
那人氣喘籲籲跑到她麵前:“夫人,天子留公子今日在宮中留宿,公子讓小人,回來同夫人說一聲。
薑嫿一怔,隨後溫婉一笑,行禮道謝:“麻煩大人了,今日天色已晚,妾讓下人去安排大人......”
那人忙搖頭:“小人這就回去了,不勞夫人憂心了。”
橘糖忙從屋內出來,將人送走,全了禮數。臨走之時,她回頭,望著樹下依舊溫婉笑著的娘子。
那盞燈有著些許餘光,卻隻能映出娘子握著燈柄纖細的手指了。
娘子依舊像往常那般溫婉笑著,他們走了許久,她似乎還站在那顆樹下,靜靜地看著她們。
*
橘糖再回去之時,屋內的燈已經熄了。
她想起娘子這幾日的蒼白疲倦的臉色,猶豫了瞬,沒有再打擾。
是因為納妾的事情嗎?
橘糖其實未想過,娘子會如此在意。若娘子真的如此在意,她明日去問問公子想法。其實,也不是......沒有子嗣從族中過繼的。
可等她隔日再見娘子時,娘子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模樣。
除了臉色更蒼白些,其他地方,已經叫人看不出差別了。
“橘糖。”
薑嫿輕柔喚著,彎著眸望著發呆的人。
橘糖一怔,望向她:“娘子,怎麽了。”
她彎了彎眸:“有些饞了,橘糖上次做的糖還有嗎?要甜絲絲的那種。”
橘糖忙應道:“有的,在我房中,娘子等著,我現在就去拿。早知娘子喜歡,上次我就多給娘子送些了。嘿,娘子是不是不好意思喚那糖的名字。”
說完,做了個鬼臉,橘糖就風風火火走了。
等到門被關上,薑嫿才將視線從橘糖走的方向收回。
她將毛筆放置回筆架上,隨後,抬起眸,緩慢地,望向了空中那根白綾。
她依舊端坐著。
書桌上,是府中剛送過來的,那三位姑娘的冊子。
她連指尖都寫著沉默。
*
橘糖將糖拿回來之時,口中哼著歌,娘子都想她做的糖了,相比也沒有為小妾的事情煩心了。
也是,隻要娘子好好想想,就會想通的。她也免去去公子麵前討人嫌,公子那脾氣,若不是為了娘子,她橘糖才懶得招惹。
她的手中,拿著一個玻璃罐。
方方正正的棕色糖塊在裏麵雜亂堆著,隨著少女走路的起伏上下晃動,時不時,碎裂的半截糖塊,從空隙擠下去......
橘糖推開門,“砰”地一下,將糖罐從身後拿出。
薑嫿蒼白的臉上,就那樣,揚起溫婉的一抹笑。
在她的餘光中,那染血的白綾,又從房梁之上,緩緩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