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他聽到身邊的女孩開了口,說了話,她說:“嬤嬤,你來了。”

臨城城門處, 知州老爺已經見過了持聖旨而來的國公府老嬤嬤。

哪知道來人不先去知州府中,要先去——

“陸家?”知州老爺覺得自己這會兒跟他那個傻乎乎的小妾一樣。

對麵嬤嬤肅著臉,矜持地點了點頭。

知州老爺早已有各種猜測, 可再怎麽猜,也猜不到這麽個局麵,這為國祈福的貴女難道不在廟裏,在——陸家?

知州不敢問。

車轎啟動, 突然地,小妾那句被知州老爺嗤之以鼻的“陸家那個撿來的,不就姓謝”冒了出來,愣是讓知州老爺硬生生打了個顫,可卻還是不敢往那裏想,這可有點太嚇人了!

不敢這麽想的.....知州老爺念念有詞, 自己可是動過讓大兒子跟這位千金結親的念頭, 後來倒也不隻是大姨娘的哭鬧,而是他自己多想想也覺得,為了籠絡俊才, 給大兒子娶個假千金, 確實有些虧心。

嘴裏念著不敢這麽想, 知州老爺不覺抬手拿下了官帽,眼看要入冬了, 今兒怎麽反有些熱了。

外頭知州老爺派出的人已快馬到了陸府門前, 翻身下馬還沒站穩就急匆匆遞上拜帖,要見陸老爺,渾身上下都寫著急急急。陸家人哪裏敢怠慢, 當即就引到了陸老爺麵前。

年到五十也算經過不少起落的陸老爺, 聽到吩咐也差點站不穩:“貴人要, 來我們這兒,來陸府?”

很快整個陸府如熱油下了鍋,裏裏外外都動了起來。

陸夫人更是跟吃了靈丹妙藥一樣紅光滿麵,貴人肯來陸府,說明什麽?陸府除了她這個高嫁的閨女,還有誰能跟鎮北大將軍那邊來的貴人扯上關係!陸夫人慌慌梳妝,壓不下興奮緊張:人呀,到底還是看命,她閨女命好!他們就是給人打壓到穀底,照樣能翻身。

什麽舉人,什麽臨城公子.....在金陵來的貴人麵前,給人提鞋都不配!要不是她女兒,陸府再了不得,哪輩子都讓這樣的貴人入門!待接過與鎮北將軍有親、金陵來的貴人,陸夫人就不信,清暉院那邊還能護得住那堆山填海的嫁妝!

她就是拚著鬧一場,也絕不會讓步的!

而此時的清暉院反而反常的安靜,隻因為大公子吩咐了,無論什麽事兒,都不能打擾他同小姐的這盤棋。

大公子的話,下麵人是不敢不聽的,連個折扣都不敢打。尤其是大公子強調了“無論什麽事兒”,那就是無論什麽事兒。

所以,得了消息的錢多盡管這會兒如熱鍋上的螞蟻,也隻是站在院門邊轉悠,一邊聽著外頭動靜,一邊不時往前,望著那邊正在西廂下棋的兩位主子。

突然轉暖的天氣,最後的秋陽灑滿院落,攀窗而上的一簇簇藍雪花開得格外明媚熱鬧,一切都剛剛好。

陸子期從棋盒裏捏出一枚黑子,捏在手裏,眼睛卻看向對麵咬唇苦苦思索的少女。窗邊風,吹動了大團的藍雪花,也吹動了少女鬢邊的發絲。

陸子期看著音音落下了她的白子。

他不動聲色,隻是捏著黑子的指尖似乎都在發顫,想說的話早已在心中反複了千百遍,逐字推敲了千百遍。

陸子期看向謝念音,心裏鼓**的都是:音音,音音。

唯有按捺,要慢慢說,不能嚇著她。

慢慢來,他早已有了最周全的安排。臨城不合適,待他中了進士,他可以謀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遠離臨城,也——遠離金陵。

她什麽都不用擔心,什麽都不用害怕。

從心意動那一刻,他就在為他們共同的未來籌謀,一步步走到今天,隻待他落下黑子,贏了棋局。

然後,音音,你能不能點頭。

每一步他都已走好,你隻要,輕輕點頭。

音音不太確定地落了子,抬了頭,瞧見哥哥手中已經捏了黑子,她又往棋盤看去,明明看著自己這邊形勢還可,可直覺卻讓她總覺得——

突然——

安靜的清暉院突然進了人,這是從來沒有的事兒。

音音詫異朝外看去,莫名地,她一眼就落在了人群正中那個婆子身上。

趙紅英說,音音讀書記性這麽壞,可小時提及的趙家後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她倒好像能過目不忘。對,謝念音都不知道這是老天給自己的金手指,還是老天想給她金手指結果點錯了地方,對於人事,一旦過目,她從不會忘。她的選擇是,把它們堆放在一起,然後把門關上,再上一把大鎖。

對於國公府謝家,尤其是從娘親去世的冬日開始,她就上了鎖。鎖住它們,才能笑容滿麵地繼續活。有些東西,如果不忘記,音音都怕自己會黑化。

窗外是昌德三十二年最後的秋陽,近乎溫柔而熱烈地灑下,謝念音還沒看清那個腰杆永遠筆直的老人是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就先看到了老人身旁站著的丫頭,看清了她眼角深深的皺紋,連同她此時緊抿的嘴角都帶出了紋路。

記憶中的這人,在那個人均八百個心眼子的謝國公府中,明明是個正常少女,可正常人心眼可沒有八百個,所以在國公府裏,這丫頭就成了有名的缺心眼。她叫——偃月。

謝念音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個腰杆筆直的婆子身上,素淨的蒼青色衣衫,垂下的蒼老手腕上空****的,那裏曾有一個老玉鐲子,是嬤嬤的寶貝。就是她,嬤嬤也隻許她摸一摸,不許她拿下來玩的。要知道嬤嬤疼她呀,旁人都以為嬤嬤規矩大,可對著她,疼得恨不得把她看上的月亮給摘下來。

嬤嬤寶貝那個鐲子,跟寶貝她一樣。嬤嬤的鐲子,沒了呀。

音音視線上移,落在嬤嬤半白的發上,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落地梳成發髻,隻一隻銀簪挽發。

娘親去後,嬤嬤每晚拍她入睡,說的都是:“小姐,長大就好了。”“長大嫁去皇子府,就再也沒人敢欺侮了。”

嬤嬤,是你嗎?

我長大了,不曾再給人欺侮過。

陸子期也已注意到了來人,他捏緊了黑子,蹙了眉。尤其,他也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人群中那個婆子。

無他,一個能讓他那個自詡清流的爹小心翼翼的婆子,怎麽可能不引人注目。他爹那個滿頭珠翠的繼室夫人,當了十幾年陸夫人攢下的底氣好像都沒了,麵對貴人,隻剩下屈膝的逢迎和討好。而那婆子渾身上下,甚至隻一根素銀簪子。

金陵貴人。

陸子期不能不心慌,心慌到他甚至想視而不見,他的視線重新落在棋盤上,他要落下他的黑子。今日,這盤棋是對他最重要的事情,沒有任何事兒能擋在它麵前。

他甚至覺得,他的整個前半生都在等這個秋日,等西廂窗下這盤棋。

他看了窗外,看了棋盤,唯獨沒有看對麵的女孩。此時麵對棋盤,他有一瞬間的恍惚,黑白交錯的棋子竟然讓他一向清明的頭腦一時間錯亂,隻一瞬,他就看清了,看清了他要落子的地方。

棋盤上黑白棋子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勢均力敵,顯然是持黑子人的有意為之,在這種始終的勢均力敵中,卻有一處,一旦黑子落,就會形成對白子的合圍。

白皙修長的手拈黑子,黑子眼看要落下,可在最後一刻,陸子期的手卻一下子攥了起來,緊到讓人懷疑掌中黑子是否安然。

他聽到身邊的女孩開了口,說了話,她說:

“嬤嬤,你來了。”

清暉院中盡是暖陽,可陸子期抬頭看過去,卻隻覺一下子陰暗,好一會兒他才看清那個嬤嬤回了頭,隻是一瞬,就老淚縱橫。

本鬧哄哄的院子瞬間安靜了,靜到似乎可以聽到有什麽,悄然墜落。

陸家所有簇擁來人進入清暉院的人,好似被突然施了法術,在這個瞬間給人定住了。

隻見一向風度翩翩的陸老爺這一刻表情近乎詭異,那是被突然定住的震驚,倒是難得能見到陸老爺這樣沒有約束的神情。

而陸夫人前一秒還想在貴人麵前顯一顯她主母的氣度,狠狠訓斥下這個敢在貴人麵前冒然開口的野丫頭,不光賴在陸家,如今竟然妄想借陸家攀上貴人了。她決不能讓謝念音諂媚到貴人,她要讓貴人明白,這個穿得跟陸家主子一樣的,其實就是個身份不明品行不端的假貨。

陸夫人已蓄勢待發,卻猝不及防看見貴人的反應,完全懵了。她的腦子還未理清當前局麵,那個可怕的猜想已讓她的身體呈現驚恐之狀,所以這一瞬,她的臉實在可以稱之為猙獰。

看官,如果您再看仔細些,就能明白這十年時間帶走的不光是陸夫人十年的歲月,而是徹底帶走了曾經一代絕色美人的所有美貌。這一瞬,透過她依然精致的妝容,看到的不是美人遲暮,而是恍然大悟,這人——絕不可能美過。

兩位家主都是這個樣子,更不要說周圍那些婆子丫頭了,這一瞬間,千般心思,都被定格。

更遠些,守門的小廝與等著裏麵傳喚的丫頭,依然是活生生的,他們隻知道有變故發生,但隔著距離他們又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故而都豎著耳朵張望。

這個仿似被施了法的凝滯瞬間,是被偃月打破的,她看著窗內的少女已是不敢認了,當年跟著她的小姐,還隻是個漂亮的小團子呀。

眼前這張極美的臉,是夫人的眼睛,又處處都是老爺的風華。他們老爺——謝家三公子,是金陵有名的美男子,一個回首,亂了多少千金貴女的心。如今,金陵都道,隻他的女兒謝如臻得了他兩分風華,就已豔壓眾人,可沒人知道呀,在這千裏之外,北地小城,有一個承了他全部風采的少女,是曾被他刻意疏遠後又早早遺忘的二女兒。

偃月整個人抖得好像一片孤零零掛在樹梢上的葉子,一陣風過就要墜落,她喊嬤嬤。

聲音帶著抖透著上湧的血氣。

孫嬤嬤望著窗內看過來的少女,這就是殷家血脈才能孕育的孩子,才會有的眼睛!

在這十年,無數個日夜裏,孫嬤嬤摘心挖肝地悔,摘心挖肝地想。

嬤嬤想啊想啊,從那麽大的小團子想到她長大,十歲,十二歲,十五歲插笄了,十六歲。

原來就是這個樣子呀,隻活在嬤嬤想象中的少女一下子清晰了,就是這個樣子!

所有陸家人就這樣呆呆傻傻看著這位讓他們大氣不敢喘的嬤嬤上前,板板正正拿出帕子擦了淚,正了簪,然後規規矩矩給窗內的人行了禮。

所有人腦子中好像都是轟的一聲。

看向了西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