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齷齪

隨著快到夏至時節, 天氣愈發熱了起來,富裕人家都開始用冰了。書院學屋裏也開始放冰,在學屋角落裏散發著陰陰涼氣。

夫子還未到, 學子們多搖著手中折扇,不動聲色比較著各自的扇麵字畫或扇骨材質,或扇子做工有出處的,也總要找個機會說給人知道, 不能讓這份銀子被埋沒了。再不然就是某個新鮮的扇囊,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總得露出來給人看見,少不得惹起各種調笑起哄。

一個學屋裏隻有兩人不用折扇,一個是徐元淳,有刻薄的學子愈發不屑, “他自然不用, 他能拿出來的怕隻有蒲扇”。

另一個就是陸子期,他不用當然沒人說什麽,自然是不喜歡, 難道陸家大公子還缺這些不成。跟從來冷麵示人的徐元淳不同, 陸子期人緣極好, 同成績好的他可以談課業,同成績差的他可以談絲竹美人。誰上前攀談, 他總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在同窗眼中是我輩楷模。

學院裏兩個最突出的人不用折扇,倒也讓有些人想借機放下手中這把並非出自名家之手也沒有紅袖添香的美人縫製扇囊的折扇,隻是這天實在太熱, 到底熬不住還是得有扇子。

邊扇邊忍不住打量坐在學屋後頭兩邊的兩個人, 一個能忍, 再熱也無動於衷;一個真真仿佛玉做的,再是熱的日子,陸家大公子身上都好似清清涼涼。

陸子期翻著書,坐他旁邊的趙宏成正拽著蔣宇成,低聲嘲諷前頭那個正顯擺自己扇囊的學子。

“你可別亂說!”蔣宇成到底是出身書香官宦人家的公子,聽不得這種沒有綱常的事兒。

趙宏成略低了聲音:“也就你不知道了.....他這會兒得意洋洋顯擺那個不知從哪個妓子處得來的扇囊,倒是把他那個嫂子忘了個幹淨。”

另一人也湊上來,這當年叔嫂的事兒,他聽到的什麽說法都有,就是沒個準的,他低聲問:“那個小嫂子後來呢?”

“還能有什麽後來,被人看破的時候,就死了唄。”死的自然是那個嫂子。

“該死呀!這住在一個家裏,小叔子和寡居的嫂子,還不知內裏有多少齷齪呢。沒想到呀,這小子十幾歲的時候就有這等豔福了.....”說的人忍不住嘿嘿笑了,是男人都懂的心知肚明的笑聲。

“有沒有人知道細節給講講唄,這何時春心動,何時——”

“人家住在一起關起門來的事情,咱們哪裏知道細節去,你就想嘛——”

顯擺扇囊的這人跟趙宏成最不對付,此時趙宏成更瞧不上他那洋洋得意的神色,直接翻出他當年十七八時的惡心事來說。

旁邊一人嘿了一聲,神神秘秘道:“嫂子算什麽?還有兄妹的,想聽嗎?”

看到鮮少在意這些閑話的陸子期都朝他看來,這位開口說話的學子不禁受寵若驚,趕忙道:“陸兄,我親眼見過那份卷宗,絕不是胡說八道!。”說著又朝另外幾人嘿嘿笑道:“好些不為人知的細節都記錄在冊,那真是——”

多少隻耳朵都豎起來想聽個中曲折,想必必然刺激,**非常。

這人正打算把自己看到的了了幾行結案詞大大渲染,繪聲繪色講出來,就聽陸子期問了句:“哪一年的卷宗,孫兄竟然能得見?前次我想查閱一宗案卷,可是百般打點費盡周折,早知道孫兄這等有為,該向孫兄討教才是。”

孫姓學子被陸子期這樣請教,頓覺榮耀,哪裏還記得講什麽**的兄妹逸聞,趕忙把能見到卷宗的機緣細細講出來。

看到陸子期感興趣的目光,孫姓學子說得更起勁兒了,這話題就從先前的風流**轉向了當年幾樁懸疑大案,到夫子進來的時候,差不多整個學屋的學子都在討論這幾樁懸案。

趙宏成一邊翻開書一邊低聲道:“哥,以前倒不知道你還對這些感興趣?”

陸子期翻著書嗯了一聲,在夫子開講前,對趙宏成道:

“子燁,小人不堪,女子何辜,以後李彥那些汙糟爛事就不要再提了。”子燁,是趙宏成的字。

趙宏成一愣,當即點頭,這時候夫子也開口了,整個學屋都安靜下來。

這日結束,學屋裏人多都離開了,趙宏成看了一眼角落的徐元淳,這人就住書院裏,永遠是最後一個離開學屋的人。典型的兩耳不聞窗外事,憑別人說什麽隻怕他都聽不見,把他當書屋的桌子就行。

趙子燁把自己的書收了起來,遞給一旁書童,看到他陸哥擱了筆,正拈起字紙輕輕吹了吹。

趙宏成閑話道:“哥,最近都不急著回家了?”

陸子期看了他一眼,趙宏成嘿嘿一笑,問道:“是不是音音惹你生氣了?音音那小脾氣——”他那聲嘖還沒發出,就被陸子期驟然看過來的一眼給按下去了。

就聽角落響了一聲,兩人都往另一邊看過去。徐元淳卻好像渾然不覺,扶正自己那個缺了角的硯台,繼續看他的書。

陸子期低聲:“口沒遮攔,有外男在,你也敢。”

趙宏成忙拍打自己的嘴巴,小聲道:“我不是忘了嘛。”忘了還有一個會動的桌子,可看他那樣子,除非提到秋闈,不然趙宏成根本不信徐元淳耳朵會動一動。

這邊陸子期趙宏成兩人帶著書童離開,後頭徐元淳停了筆,朝他們離開的方向看了一會兒,繼續提筆寫下去。

書院裏有一方小小的蓮花池,夏日傍晚,從河麵吹來的風帶著蓮的清香,倒也宜人。陸子期在池邊柳樹下站住。

遠遠的有人看見,認出了是臨城有名的陸家大公子,就是隨意一站,都卓然出眾。

趙宏成吸了吸蓮花香氣,就聽陸子期淡淡問道:“關於那樁——兄妹的案子,你聽過嗎?”

聽到陸子期又提到案子,趙宏成心道他陸哥果然對這些感興趣,他努力想了想,“當時鬧得還挺大的,先頭是那妹妹遇人不淑,要和離鬧開的,最後卻被拿住和自己兄長有情。”

“後來呢?”

“後來那妹妹直接吊死了,那兄長砍了他妹子夫君都數不清多少刀,一直砍到有人上門,他才扔了刀,淨了手,一頭碰死了,聽說把腦漿子都碰出來了。”說到這裏趙宏成打了個哆嗦,當時說的人把那一幕描繪得有聲有色,簡直是他少年噩夢,至今想起來都瘮得慌。

好一會兒沒人說話,不遠處錢多疑惑地抬了抬頭,這是十多年前的舊案了,當時街頭巷尾都在說這樁事兒。都是咒罵那個妹妹是狐狸精的,把好好的一個男子勾壞了,那位做兄長的是個秀才呢,這事兒出了後,好些人都說要不是遇到這麽個狐狸精,那兄長肯定是能中舉人的。

先還有同情那女子的,畢竟都知道她丈夫好賭好酒,幾次把那女子打得不成人樣,待這事兒出來後,連這女子的夫君都成了可憐人了。貪上這樣沒有廉恥的婆娘,當丈夫的心裏得壓了多少苦,怪不得又賭又嫖呢。

當時所有講完這故事的賢女人好男子們,結尾都是同一句感歎:一個齷齪女子禍害了兩個無辜男子。

最後好女人們都再感歎一句:妻賢夫禍少,娶妻就不能挑好看。

這是都知道那當妹妹的,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好看。連這好看都成了罪過,多少人都說當時一看這長相就是狐狸精托生的,不能是個好的,後來果然——這不是都料中了。

別的趙宏成不予置評,就是這兄妹——,他咧了咧嘴巴:“跟自己的親妹子呀——看著她長大的,怎麽能的。”他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哆嗦。

陸子期望著滿池荷花,淡淡道:“是呀,多齷齪。”

趙宏成跟著點了點頭,抬首朝陸子期看去,正值荷風吹來,他哎呦了一聲:“哥,你這段日子清減了好些?是有什麽煩難事嗎?”

陸子期這才回頭,淡聲道:“不過苦夏罷了。秋闈在前,你也再多上上心。”

“頭懸梁了哥,就差錘刺股了,我爹那是真狠得下心呢,就讓小廝在旁邊看著我夜讀,拿著錐子.....那麽尖,磨得鋥亮.....看一眼一夜都不帶困的.....”趙宏成可算逮著吐苦水的機會了。

陸子期認真聽著,接下來兩人的話題就都是秋闈了。

—— —— ——

夜燈下,四麵寂靜,院中有夏蟲偶爾鳴叫兩聲。書房中,陸子期冷著臉翻著手中一卷厚厚的冊子,看著上麵一張張俊逸風流的公子麵容,提起筆再次叉掉了一個。

書房門口站著的錢多探頭瞅了一眼剩下沒幾張的冊子,他都替公子發愁了,一個個看著人模狗樣的,結果都禁不住仔細探查.....

當然主要也是因為他家公子探查得那是相當仔細,可能不仔細嘛,這可是為他們小姐擇婿!

結果一個個內裏都給他家少爺翻出來了.....

照他看來,其實有幾位公子還是可以的,不能說配得上他家小姐吧,倒也算是良人,可是少爺非說跟丫頭不清白不成.....

錢多倚著門框,心道都是二十多的富貴公子,後院幹幹淨淨的就是好的了,跟丫頭有點什麽多稀鬆平常的事兒。那滿院子年輕漂亮的丫頭,尤其抱著攀高枝的心的都是長得頂好的,日夜在公子身邊轉悠,這十六七、十八九的公子少爺哪個把持的住?

關鍵他們也不用把持呀,睡個把丫頭,對富貴人家的公子來說那叫事兒?不是正常的緊嘛!這要一直沒有,家裏當長輩的還得擔心呢.....

想到這裏,他齜了一下牙,他家公子不會把自己當找妹婿的標準了吧.....他家公子明顯就是嫌女人髒,可人家正常的富貴公子看女人隻有覺得香的.....香噴噴的圍著自己,唯一坐懷不亂的那個,都上史冊了,柳下惠嘛.....

錢多看到自家大公子叉掉了最後一個,錢多咧了咧嘴,看樣子隻能去府城裏給他家小姐尋去了.....這段時間,整個臨城夠格的公子,都被他家少爺叉掉了。

放下筆的陸子期隻覺頭疼,此時已是子時,書房裏的冰都化盡了,陸子期抿唇靠坐在椅中,抬手按著發疼的額,目光靜靜望著窗外漆黑的夜。

許是會落雨吧,這一夜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空氣中都是水汽,潮悶得很。

無限寂寥的夜,看不到一顆星子,到處都是黑的,隻有他獨自留在通明的燈火裏。

突然桃樹後月洞門方向有燈籠的亮光,映出一個窈窕輕盈的身影。陸子期一下子站起來,望著那個方向,隻覺得心怦怦跳。

他的話卻說的凶:“還不去接?誰許她三更半夜爬起來的!”雨隨時可能下來,萬一淋上又要吃苦頭了,她以為自己是多康建的人。

錢多一愣,他已看清,回道:“公子,是小蓮。”

陸子期已站起了身跨出書案,此時燈籠連帶挑燈的人已到了桃樹下,他隻看了一眼,那顆砰砰跳動的心一下子安靜了:

“叫過來問一問,這麽晚了,去那邊院子做什麽。”

話才落,嘩嘩的雨就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