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隔閡

哥哥這樣笑她?

這個認知讓謝念音血湧上頭, 怒得眼睛裏好似燃了一簇火,她昂頭問:“哥哥笑什麽?”

“笑我不知羞?怎麽男子能光明正大置通房,左一個小妾右一個丫頭的, 我說句想嫁人就可笑了?”

陸子期看她好像燃著火一樣發亮的眼睛,漂亮得驚心動魄。

他沒有回答她的質問,冷笑道:“你就以為嫁人那麽好?你也知道男的都是見一個愛一個,左擁右抱, 怎麽你就覺得自己能遇上你那些偷偷摸摸看的話本子上寫的,什麽良人什麽比翼鳥連理枝!”

往日溫雅清淡的公子,此時眉眼簡直狠厲逼人,陸子期目光直直看著謝念音,話比刀子還厲。

謝念音一下子小臉漲得更紅,又羞又怒, 整個人好像都要燒起來, 氣怒無處發,惱得她直接抬手一巴掌拍到桌子上!

又是“啪”地一聲,一聽這一巴掌下去就一點沒留力。

陸子期眨了眨眼, 果然就見對麵人大眼睛裏蓄滿的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音音別哭, 一會兒就不疼了, 別怕!”陸子期已經隔袖子執起音音的手,隻見整個手心紅成一片。

謝念音本來就委屈, 尤其是被哥哥這樣說著自己, 此時陸子期話一軟,她本就火辣辣的手心就覺得更疼了,眼淚掉得更凶了。

摸不到帕子, 陸子期直接拿自己袖子給她擦淚。

夏季家常穿的青色軟綢衣衫, 一碰到她的淚就濕了一片, 變成了更深的青色。明明是十六歲的大姑娘了,此時哭起來簡直不管不顧,簡直是滔滔不絕,陸子期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又是袖子又是手,隻想為她擦幹臉上的淚。

謝念音卻一下子扒下對方的手,別開臉,哭著道:“你不該那樣說我!”

“我不該。”

“你還嘲笑我!”像嘲笑那些討厭的人一樣嘲笑她,其實這才是最讓謝念音傷心的。

“我沒有。”

“你有!剛剛,你那樣笑,你就有!”

陸子期頓了頓,歎了口氣,“音音,我沒有。”他再次抬起袖子,輕輕給她擦淚,“那樣的話,再不要說了,好不好?”

謝念音抹了一把淚,昂著小臉:“我知道你要說我沒規矩,可你明明說過我可以不守規矩的。”她委屈極了,這還沒娶媳婦呢,說過的話就缺斤少兩了?

她哽道:“我難道不知道女子不該說這樣話嗎?可我是在家裏,是跟你說呀!”

“跟你,我就跟你沒規矩!”說到這裏謝念音又忍不住哭了。她知道自己不正常,她就是不覺得很多事情該那樣呀!可在外麵,她多正常呀,她比誰都正常,在那群閨秀之間,她也會掩著帕子紅臉,她紅得比她們誰都真。就是因為跟哥哥,她才會這樣說的。

陸子期聞言愣了愣。

音音含著淚,隔著朦朧的淚望著他,帶著哽咽道:“我又不傻,跟旁人我會這樣說嗎,要你那樣說我!”

陸子期滿心的無可奈何,都化作無聲沉默。一瞬間好像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話要問,可最終看著眼前這張梨花帶雨哭得一抽一抽的小人,他也隻是茫然而輕聲地問她:

“音音,真的想嫁人了?”

謝念音覺得一肚子不知從何而起的委屈,不知是被這句問話戳中,還是被哥哥這從未有過的語氣戳中,她再也忍不住了道:

“不想!一點都不想!嫁人有什麽好,找著一大家子騎到自己頭上管著自己,我瘋了我想嫁人!”

說到這裏,她的聲音低了,她含著淚的眼睛茫然看著陸子期:“可是哥哥,我早晚要嫁人不是嗎?”音音紅唇動了動,沒有說出口的話是,她不嫁出去,哪個肯嫁進來。

那邊院子裏見天嘀嘀咕咕說她是拖油瓶,固然有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的原因,但,音音抿了抿唇,他們說的也未必就不是實話了。

她甚至懷疑,她家哥哥赫赫有名的臨城公子,至今未娶妻,多少跟有她這麽個寵上天的妹妹有關吧?上次陸珊珊不就說了,清暉院有她這麽一個作天作地的小姑子在,哪個千嬌百寵的姑娘願意嫁進來做大嫂.....

雖然當時她直接給呸了回去,可是事後卻不止一次想到陸珊珊這話.....這話難道就真的都是胡說八道嗎?有時候敵人戳心窩子的話讓人越想越氣,不就因為戳中了嗎.....

換位想之,她要嫁人,就絕不肯嫁給一個疼愛妹妹跟命一樣的男子,她也想當寶貝呢,做什麽自討苦吃去跟著夫君寶貝別的姑娘,瘋了不是.....她都這樣想,別的姑娘不也會這樣想嗎?

音音低了頭,這些藏在心裏的東西,從她及笄以後,她就想過不知多少次了。她吸了吸鼻子,眼睛裏的淚慢慢散去,望著哥哥慢慢道:

“既是早晚的事兒,就不如開開心心地,挑一個稱心如意的好的。”音音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剔透極了,她說:“我不著急,可也不能太慢呀。”太慢了,她真的成臨城陸家大公子的拖油瓶了,她謝念音隻能給自家哥哥加分的,怎麽能被哥哥這樣疼著,反而成了他身上的減分項了。

音音伸手拉住哥哥垂下的衣袖,歪頭望他:“哥哥就好好幫我挑一個,人又好,對我又好,關鍵是長得要好,才配得上我,哥哥說是不是?所有人都走的那條路,才是正常的,好走的路。”不一定多好多對,但一定是走起來最好走的路。

正常.....

陸子期喉結微微滾動,沒有看她望過來的視線,隻專注地看著音音扯著他袖子的手,青衫映襯下,比最好的白瓷還白,火紅蔻丹紅的指甲,紅得嫵媚,嫵媚到近乎魅惑。修長美好,卻脆弱。

不該經風雨。

半日他才答:“是。”

好一會兒花廳裏都是安靜的,外頭暮色已濃,仔細聽,隻能聽到花廳裏不時一聲抽噎,卻始終沒有人再說話。

謝念音總算摸到了袖中的帕子,胡亂擦著。

陸子期好一會兒不知在想什麽,靠著桌案,微微皺眉。實在看不過她拿著自己的臉亂擦,抬手要接過她胡亂團成一團的錦帕,謝念音卻死死拽著不鬆手,就是要胡亂擦。

明明說開了,可就是覺得心裏說不出的憋屈。不知該怎麽說,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麽,隻覺得怎麽都不順心,怎麽都不好,她賭氣一樣想著把臉擦破才好呢。

陸子期隔袖按住她賭氣的手,壓著聲音問:“都允你,你到底還要怎樣呢。”

聲音裏是哥哥從未有過的無力。

音音一怔,鬆了手。

她看著暮色籠罩中,哥哥像往常一樣仔細地折起她的帕子,然後仔細地給她擦著眼角腮上的淚。漸漸暗下來的室內,她看不清哥哥的表情,隻覺得哥哥很溫柔。

他的聲音依然是淡淡的:“不過說了你兩句,也值得你哭成這樣。長大了,越發說不得了。”

是哥哥教導妹妹的語氣,再正常沒有。

因為剛才一場大哭,謝念音的聲音沙沙的,帶著她本來的軟糯,輕輕刮著聽話人的耳膜:“誰都能覺得我不好,哥哥不能。”

“沒有。”

“誰都能說我不規矩,哥哥不能。”

“沒有。”

“誰都能笑話我,哥哥不能。”

“沒有。音音,沒有。”

陸子期握著被她淚水浸濕的帕子,在越來越暗的天色中微微垂了頭,他的唇動了動,卻是一句無論如何都不該出口的話:

誰都能證明自己配得上你,哥哥不能。

有些話不能說,一說就錯。

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的是,“掌燈。”

外頭早就準備好的鍾大娘,帶著錢多橘墨忙進來把燈點上了,又讓人打水給姑娘洗臉。

鍾大娘一邊指揮著小丫頭伺候音音洗臉,又是心疼,“瞧瞧哭的,不好好敷敷,明兒怎麽見人”.....

又是勸說:“我的好姑娘呀,你那些古古怪怪的想法也得你哥哥好好說說你”“知道哥哥是疼你,怎麽還當真哭了”“兄妹兩個,磕磕碰碰,再正常沒有,還能當真哭成這樣”.....

外人都隻當這是自家小姐跟大少爺使性子,是大公子教導自家妹子。

燈下始終安靜端坐的陸子期垂眸不語,他茫然聽著鍾大娘細細碎碎的嘮叨:

“不怨少爺生氣,你呀就是年紀小不知道裏頭輕重,那些話是能渾說的?”

“有時候就是一句話,外頭那些歪心爛肺的就能把好好一個千金小姐給嚼出多少不堪”“尤其是咱們清暉院裏,再幹淨也保不住就有旁人耳目,就專等著揪小姐的錯處”

“姑娘呀,謹慎再謹慎,名聲就是女子的命呢!你小孩子家家不知道這些,沒個輕重,真走錯了路,踩進了坑裏,後悔都晚了”.....

陸子期木木聽著音音軟軟的聲音,“大娘,我明白”“我聽話”,軟軟甜甜的,像她小時候那樣乖。

他伴著她長大,她依然幹淨得如同一抔雪,如同枝頭最好的花。

可他——

燈火微微跳動,陸子期低垂的睫毛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