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哥哥,這樣的人好找嗎?”

“你倒是看得仔細。”

陸子期冷哼了一聲, 看了看音音的手腕,又看她垂著頭的樣子,陸子期扯了扯領口, 站了起來,負手走了兩步,回身站住:“你一個女孩子,也該學些規矩了。”

正垂頭擺弄袖子的音音猛一抬頭, 瞪圓眼睛看向陸子期:“哥哥莫不是也要讓我抄女四書賢媛傳不成!”

就因為她實話實說?她肯定是因為跟哥哥才敢說,在外麵她能裝得比誰都羞澀賢淑.....在外頭,她擅長羞澀,擅長乖巧,哥哥見過這麽多回還不放心嗎?

音音望過來的眼睛烏溜溜水汪汪的黑,透著說不出的委屈, 陸子期才一心軟, 立即就想到徐元淳,心塞得厲害。他緩緩呼出口氣,卻怎麽都呼不出那種心塞的感覺, 陸子期不再看音音委屈的眼睛, 他看向門外夜空, 慢慢道:

“明天陳娘子的課,你再去聽聽吧。”

陳娘子是陸家請的專教女德女工的娘子, 除了陸珊珊, 陸夫人娘家的女孩也都跟著學。最開始,謝念音也跟著上了半年,可隻上了半年, 女四書女論語就抄了好幾回。每次謝念音都是寒著一張小臉抄, 邊抄邊惡狠狠道:“我說不出哪裏不對, 我就覺得這是不對的,通通不對!”

聽得一旁的串兒白了臉,提心吊膽,生怕小姐的抱怨給別人聽到。這可是聖人對女子的教誨,怎麽可以說聖人說的不對呢!這上麵寫著的可都是最賢德最了不起的女子典範,小姐就是跟陸珊珊置氣,也不能這麽說呀!

給人知道這還了得!等到後來謝念音不用再去上課,鍾大娘雖然不認同公子如此嬌慣小姐,說不去就不去了,另一方麵也悄悄鬆了口氣,再也不用怕小姐那些離經叛道的想法給人聽到了。

此時音音聽到哥哥居然還讓自己去陳娘子那裏上課,極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含了淚:“我不去!哥哥明明知道她們都欺負我,還非讓我去!我就不去!”

陸子期一聽音音聲音都帶了哭腔,再是心塞也回了頭,軟了聲氣:“你放心,哥哥提前打點了人,多送進去一些女孩陪著你。”

“我不放心!我不會繡花,根本拿不好針線,老紮手。”

“你就比劃比劃就是了,做不好就讓旁人幫你做,哥哥會提前都跟人說好,絕不會再讓女師傅找你麻煩。”

眼看著所有困難都被排除,音音望著哥哥直接說了實話:“我不喜歡那些規矩,那都是壞規矩!我也不喜歡陳娘子推崇的那些書,那都是壞書!看她們讀得高興,討論得熱烈,我就心裏泛惡心!”

這些話她從未直接這樣說出口過,即使跟哥哥,她也隻是抱怨不喜歡去上課,抱怨手疼,抱怨那些一起上課的人煩人。

即使是還小的時候,謝念音就已從旁人臉色中知道,這些話是萬萬不能說的。隻那一次她惡狠狠說出口,看到鍾大娘和串兒一下子白了的臉,她就什麽都知道了,再不亂說。

隻有她覺得這是不對的,是不正常的,就很有可能,她才是人群中不正常的那個。

此時被逼到份上,她索性說了出來,她又不是什麽高門貴女,她又沒有家族榮光等著她抗起來,既沒有人等著她榮耀,也不會有人被她帶累,更沒有那一院子的牽三聯四的眼睛盯著她。

她就是一個商賈人家撿到的孤女,哥哥又這樣疼著她,她還不能不正常了!她盡可以做一個不那麽正常的人,誰讓她運氣好呢,誰讓她是無牽無掛的孤女呢,誰讓她有一個這麽疼她的哥哥呢。

一口氣直接說出來,謝念音覺得從未有過的痛快,她起身來到陸子期麵前,仰頭望著哥哥:“別送我去陳娘子那裏,她說的那些我不喜歡,她說的好女子要過的日子我聽著就害怕,我不想要那些。”

女孩的話好似一聲脆響,讓他聽著隻覺如雷貫耳,卻神清氣爽。就是這樣!什麽狗屁父父子子,人倫規矩,都是糊弄人的玩意!明明男子同女子一樣渾濁,父同子一樣為欲望驅使短視自私,可這世道偏偏捧一方踩一方,偏偏讓一方服膺另一方。

好似男子一讀書就幹淨了,好似男人一為父就高尚了。

他既看到讀了書的男子也可以是個畜生,也見過父子之間也可全無恩義。孝之一道,卻偏偏告訴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還不是睜眼說瞎話,他曾困惑這都有人信?

陸子期看著眼前少女,看,他的音音就不信。

女孩子仰起的麵容,好像一塊沒有任何瑕疵的玉,極美的眼睛裏含著淚,那淚似珍珠,比他見過的最好的珠子都幹淨珍貴,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滑落下來。

讓人別說勉強她,隻想把這世上最好的一切捧給她。

陸子期微微別開了視線,柔聲問道:“音音,你想要什麽。”

謝念音想要什麽?謝念音就想要永遠這樣過下去,想到這裏音音輕輕笑了。她想這樣永遠過下去,誰不想呢?她就不信這世上有人不想過她現在這樣好吃懶做、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沒有人能永遠這樣過下去。她可以稍微不正常那麽一點,但她也不能太不正常,她還有哥哥呐。

她的哥哥,她的哥哥是臨城最俊美的公子,是最有前途的讀書人,是注定的人中龍鳳。她不能給他添光彩,至少不要太拖他後腿吧。

“哥哥是問我想嫁什麽樣的人嗎?”音音輕聲問。

夜漸深,雕花廊簷下有涼涼的露水滴下。

陸子期聽到謝念音的反問,一時間竟覺得說不出話,他問的是這個?他問的該是這個吧。

橘墨早已把其他丫頭都打發下去了,這會兒她看著夜深天涼,悄悄拿來了小姐的軟綢披風,陸子期接過抖開,幫音音披上,為她係上披風帶子。

冰涼的綢緞帶子劃過他的掌心,讓陸子期覺得心裏都是涼涼的。

他靜靜聽著耳邊女孩輕聲道:“哥哥幫我找一個人品好的公子,要人品好,要長得好,不求他富貴,隻求他是個好人。”一個好人總是有底線的,總不會對她一個正妻太差吧。

“哥哥肯定會給我很多很多嫁妝,我肯定會有很多很多銀錢。”一個好人總不會貪圖她的嫁妝,不會算計她。隻要不暗中算計,什麽都好說,就是對方有心悅的人,一個好人的心悅是不會傷害旁人的。她大可以抱著軟枕,盤算如何使自己的錢過好自己的日子。

“我繼續過我高床軟枕華服美食的日子。”有銀子她就享用,沒有了,就沒有了,就窮著唄,也不是不能活。

“哥哥,這樣的人好找嗎?”音音輕聲問。

陸子期非常專注地給她打著披風的結,也許是怕碰到她精致小巧的下巴,陸子期的手微微發顫,很細微,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終於打出一個漂亮的結,他的嗓音微微喑啞:“好找,哥哥慢慢給你找。”說著他輕輕撫了撫她濃密柔軟的發,淡淡笑了笑:“哥哥回去了,音音睡吧。”

說完陸子期率先轉身,出了屋子,穿過小院,月洞門邊等候的幾人剛亮起的燈籠一下子又滅了,是陸子期發話:“月光很好,不要燈了。”

錢多滅了燈,看著天上被雲半遮的月,低頭跟上。

回到清暉院主院,把人都打發下去,陸子期沒有歇息,而是進了書房,借著入窗的月光,他輕輕拈起書案旁一角整整齊齊疊放的字紙:是謝念音今日寫的小楷。

蠅頭小楷,該是掌燈才能看得清楚,畢竟今夜月光並不好。可陸子期偏偏就這樣在半明半暗的書房中對著小楷看了許久,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麽,又看到了什麽。

隨後他把音音的字重新放了回去,用青玉鎮紙輕輕壓好,這才在書案旁坐下,微微凝眉好一會兒,才發現根本不知自己在不痛快什麽。

明明妹妹很是懂事,她想過的日子,他可以幫她過上,這是好事啊。

陸子期起身來到窗邊,看著窗外半月:有能力讓自己唯一關心的人過上她想要的日子,這該是好事。

他該覺得快活。

風過,月下樹影婆娑,婆娑的樹影在陸子期那張俊美如玉的臉上投下了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