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哥哥,要不我閉嘴,你吱一聲?你要是跳窗子跑了,我可喊人了!”
拄著拐的小姑娘抬頭,黑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著陸子期。
陸子期不說話,黑漆漆的眼睛靜靜看著她。
被鍾伯一眼看過來的鍾大娘趕緊道:“少爺,這孩子是嚇破膽了,醒了就找您!您這一走,孩子鐵定怕呀!”
串兒也趕緊道:“就是就是,我娘說小雀兒都隻認一睜眼看見的那個,女娃娃就跟那沒家的小雀兒一樣,少爺走了咱們誰也哄不住。”
陸子期眼角輕輕動了動,小雀,有膽子這麽大的小雀?什麽意思,他這是給自己撿了個甩不脫的麻煩?
他的眼睫動了動。
依然握著陸子期手指的音音再次說了話:“哥哥既然等不得,帶著我吧。”她仰望的眼睛裏似乎蒙了一層水汽:“帶著我,我給哥哥報恩。
說著她愣是動了動拐,把那個小粽子一樣的腳落在了地上,明明額頭驟然就疼出了冷汗,可她就是要笑:“看看,我能跑能動,厲害的不行不行的。”後頭那兩個“不行”顯然是咬著小牙說出來的。
看得陸子期眼皮一跳:“你留下。”帶著她,還能幹什麽。眼前這小姑娘,喝了兩碗湯暖了半天,一雙軟乎乎的小手也才暖過來。出去再給凍死了,他還得找地方埋。
“哥哥,我能走路,不用老抱著!”小姑娘搖著他的手,這話說得讓陸子期眼皮又一跳,帶出去還得老抱著?
“求求啦,哥哥!”
“我又聰明又機靈,哥哥說走我就走,哥哥說礙事我就藏起來,哥哥說誰不好把我朝他扔出去,我就——”小姑娘說著亮出了自己兩顆最鋒利的小白牙,“隻要讓我跟著你!”
六歲的小女孩,奶聲還沒完全下去,一雙大眼睛含著淚看著陸子期,隻怕他一個拒絕,裏麵的淚就下來了。
房間裏一下子無聲,都看著陸子期,而陸子期看著這個絕不會放他單獨離開的小姑娘。
軟乎乎的小手用她僅有的溫度,慢慢把陸子期冰涼的指尖捂熱了。
這樣的感覺很陌生,但並不覺得討厭,陸子期垂下的睫動了動,他輕聲道:“我不走,你鬆開。”
音音含著的淚好像顫了顫:“你保證?”
陸子期頓了頓,“我保證。”今夜,他不走。
“哥哥,看著我的眼睛。”小姑娘軟軟的聲音,含著懇求。
陸子期隻得再看向身邊小不點的大眼睛:含著兩包眼淚,望著他。
小姑娘歪著頭,落在地上的那隻腳向上踮了踮,使勁看進陸子期的眼睛裏。然後就聽小姑娘道:“哥哥的眼睛像桃花。”
陸子期:.....所以她為什麽讓他看著她的眼睛。
小姑娘顯然聰明得很,陸子期眉一動,她就趕緊解釋道:“小舅舅說,看著我的眼睛還會騙人的人,很少的。如果有——”
串兒忍不住問道:“怎樣?”
小姑娘點了點頭:“小舅舅說,那他就不是人。”
屋中幾人:.....
偏偏小姑娘還問陸子期:“哥哥,你說我舅舅說的對不對?”
陸子期:.....
過了一會兒他慢吞吞道:“極是。”
音音笑了:“我看過了,哥哥有最好看的眼睛,是最好看的人。”那個“人”被格外強調,說完小姑娘果然鬆開了手。
鍾伯終於鬆了鬆這些日子始終懸著的心。
接下來的時間,所有人就見這個被少爺撿回來的漂亮小姑娘成了少爺的小尾巴,噠噠木拐敲在青磚地麵上的聲音,這噠噠的敲擊聲在哪兒,少爺必在哪兒。
可小尾巴也會走神,這會兒鍾大娘端來的熱騰騰的糕就吸引住了她的視線,剛送進嘴裏她就回頭,卻發現陸子期不見了。於是本死氣沉沉的莊子,一下子充滿了奶聲奶氣的,“哥哥”,“哥哥等等我”,“哥哥呢,剛剛還在這裏的哥哥呢”“我這麽大的哥哥怎麽不見了”.....
旁邊鍾大娘串兒忙拿著糕點哄:“大少爺有事,一會兒就回。”一聽這話音音剛剛被暖氣熏出紅暈的小臉一下子白了,攥在手裏的糕都鬆了。鍾大娘串兒見狀無法,隻得說了實話:公子去浴房,沐浴後就回。
於是山莊人都見到這麽一幕,除了為公子提水的小廝,誰也不能靠近的浴房外,一個穿大紅舊棉襖的小姑娘啪啪拍著木門:
“哥哥,哥哥你在裏麵嗎?”
陸子期:.....
帶出了少年的磨牙聲:“別拍了。”
拍門聲果然立刻停了,過了一會兒小女孩小心翼翼的聲音:“哥哥別怕,我在外麵守著你。”
陸子期:.....
門外麵那小女孩還在說話,“哥哥,你慢慢洗,別著急”,“你們這裏的大米糕真好吃,又軟又香,一會兒哥哥出來嚐一嚐呀”.....
音音把耳朵貼上了緊閉的門,貼了一會兒,“哥哥,要不我閉嘴,你吱一聲?你要是跳窗子跑了,我可喊人了!”
內裏陸子期磨匕首的手一頓,隻得道:“閉嘴。”
這次外麵果然閉嘴了。
浴房內油燈跳動,昏暗光線下那些曾無孔不入的灰暗冰冷隨著門外奶聲奶氣的呼喚一下子都散了,連同周遭黑洞洞的四壁好像都不再讓人窒息地擠壓下來。屋內少年重新喘過了氣,他的額際都是冷汗,好像從一個走不出的噩夢跋涉而出,終於回到了當前,他能嗅到冬天雪的清冽。
陸子期慢慢鬆開了握著匕首的手,扯過旁邊的白色布條纏繞住小臂。
有血從纏繞小臂的布條上洇出,陸子期熟練地一咬布條驟然紮緊,血止住了。內室隻有一盞油燈,陰暗得很,少年人抬起黑漆漆的眼睛,不知在想什麽。
然後他聽到外麵又試探性拍了一下,好像害怕擾人一樣立即停了,然後是小姑娘的聲音:“哥哥,我閉嘴了,你高興了嗎?”
過了一會兒.....更小心翼翼:“哥哥,是不是也不能洗得太慢?”
“米糕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陸子期突然覺得連自己的手中匕首都古怪起來,他起身撈起棉袍係緊,把匕首往靴筒內一收,陡然拉開門,看著門口穿著不合身的大紅棉襖的小姑娘,正想警告她再這樣跟著自己就把她直接從牆頭扔出去。
卻見小姑娘往棉襖中一掏,朝他伸出手:
“哥哥,吃不吃?”
油紙包中是潔白的米糕。
而她身後,有雪紛紛揚揚從天而降。
那一刻少年身上孤絕的冷氣都淡了。
這晚就寢時,鍾大娘把音音安排在大少爺房間的碧紗櫥裏。隨著一盞盞燈熄滅,整個山莊再次沉入寂靜中。
但凡有一丁點動靜,碧紗櫥裏的小娃娃就從鏤空窗格裏往外打量,一定要確定人好好在**躺著才行。
夜晚很安靜,陸子期枕著一邊手臂,靜靜聽著夜晚的落雪聲。他知道碧紗櫥裏的小姑娘始終沒睡,陸子期也不管她,隻是靜靜躺著,聽著。
終於,一心盯梢的小姑娘大約再也撐不住了,堅持著最後確認了一遍陸子期好好躺在**,這次剛把小腦袋縮回被子裏,一沾枕頭,睡了。這時已三更天了,隔著屏風留下的最後一盞燭火早已暗了,不過一會兒燭火一跳,滅了。
陸子期聽到外麵起了風,是北地朔風,呼嘯著。每當這時候,他都清清楚楚明白,隻剩下他一個人,他再也沒有娘了。他娘,就是在這樣一個北風呼嘯的冬天咽了氣。
他娘死了,太陽還是照常東升西落,人人都照常過著日子。那個曾宣稱愛護娘親和他的人,早已有了自己新的家。
突然,他聽到小女孩淒厲的哭聲,哭著喊娘。小姑娘喊娘的聲音在黑暗中是那麽淒楚,陸子期翻身而起,連鞋都沒穿,就往碧紗櫥裏來,黑暗中撞到了木凳,他卻都顧不得停一停,直到進了碧紗櫥。
音音一下子撲進陸子期懷裏,哭著喊哥哥,她指著外麵,學著外麵呼嘯的風聲,“嗚嗚嗚,嗚嗚嗚!”
“是風,不怕,是風。”陸子期安慰著懷裏的孩子。
“是嗚嗚嗚!”小女孩死死抓著陸子期的衣服,黑暗中陸子期看到了小姑娘閃著淚光的大眼睛,她抓著他說:“哥哥,是嗚嗚嗚!”
她的大眼睛被淚洗得那麽亮,她說:“然後我就沒有娘了。”
小姑娘哭得淒楚極了:“我再也沒有娘了。”就是在這樣一個北風呼嘯的日子,她的娘親閉上了眼,娘親閉眼前說:“他對誰都冷冰冰,可偏偏贈了我梅花。”可娘歡歡喜喜嫁了人,後來才知道,連最初的這枝梅花都是旁人——不要的。娘親說,“音音,不要學刀棍,女子也上不了戰場,還白白給人嫌棄,還是做個會讀書的.....別.....給人笑話.....”
黑暗中陸子期抱緊了懷中小小的身子,聽到她哭著說,“我再也沒有娘了,再也沒有了。”小女孩被困在這場朔風帶來的噩夢裏,沒有娘,就什麽都變了。
陸子期身子微微發抖,一聲聲都是麻木而徒勞的安慰:“不怕,沒事的,不怕.....”
黑暗裏的少年聲音很輕,很輕,終於說出了那句:“我也,沒有娘了。”
說出這句話,陸子期悶了三年的悲愴,終於化作冰涼的淚,落在了懷中女娃娃烏黑烏黑的發間。
這是三年間,陸子期第一次掉了眼淚。
臨城人都說陸家大少爺心硬,他娘死了,他一滴淚都沒有。
他有的。
隻是那些活著的人,不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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