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我怕呀。哥哥走了,我怕壞人要把我抓走!”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陸子期聽到敲門聲,收起了匕首,麵無表情地取下了門栓,第一眼根本沒看到人,低頭才看到門口那個還沒到自己腰高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裏還抱著那塊不知哪裏撿來的石頭,顯然就是用這塊石頭敲出的動靜。此時,她正抬頭睜著一雙茫然的大眼睛看著陸子期,似乎她也不知道自己將敲開怎樣的命運。
可這個小小的女孩,已再也走不動了。
陸子期的視線先落在她亂糟糟的頭發上,然後是她身上髒兮兮的衣服,最後落在了她隻有一隻鞋子的小腳上,那隻沒有鞋子的小腳早已凍得紫脹。小姑娘似乎知道少年正看著她沒有穿鞋子的腳,她想動,可那隻腳早已不聽使喚,動不了。
她茫然地低頭去看自己不聽話的腳,冰天雪地中,她好像已感覺不到冷。
青白狼狽的小臉上,一雙大眼睛卻格外抓人,烏黑澄澈。連茫然,都顯得格外幹淨。
陸子期看著她紫漲的小腳,這些日子以來,少年第一次有了表情,他微微皺了皺眉。
小姑娘張開幹裂的唇,嘶啞地喊了一聲:“哥哥。”
她說:“哥哥,求求。”
“我餓。”
在說“求求”的時候,她努力伸出手,丟下石頭,兩隻凍脹的小手團到了一起,無比認真又艱難地向陸子期拜了拜。
這樣做的時候,她那雙澄澈茫然的眼睛依然一瞬不瞬望著陸子期。
陸子期抿了抿唇,回身欲喊人,小姑娘唇角動了動,大約是知道她得救了,想給恩人擠出一個笑。她該笑,小舅舅說她的笑最好看了,誰能看到都福氣大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對眼前這個好看的哥哥笑出來,小小身子一軟,就暈了過去。
多虧少年手快,一把撈住小姑娘。真把人抱在懷裏,才發現這孩子多小。
陸子期抱著小小的女孩,轉身前看了眼門外,紛紛不停的雪早已把小姑娘來時的腳印掩蓋,一片白茫茫,方圓一片就陸家這麽一個莊子,往前往後都是一望無際的被雪覆蓋的農田。
他又看向了懷中破爛一樣的小姑娘:磨穿的鞋底,凍爛的小腳,不大的小臉,凍得紅彤彤好像碰一碰就會掉下來的小耳朵。
真是活見鬼了!
這麽小一個孩子怎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她到底怎麽用這小腳小短腿走到這裏來的!
邪門得如同天降。
本準備出門的陸子期抱著小姑娘隻愣了瞬間,就轉身,大步流星重新邁入紛紛大雪中,穿過前院往後麵的上房去了,一路喊鍾大娘。
安靜的莊子,一下子熱鬧了,好像突然間所有人都憑空鑽了出來一樣。
已經許久沒聽見過大少爺喊人了,再是沒指望的大少爺,那也是陸家的大少爺,誰也不敢當麵怠慢。廚房裏收了賭局,藏了酒壇子,坐水燒火,聽到前麵說是大公子要粥要飯,幾個婆子互相撇了撇嘴,捅開了另外兩個灶。
鍾伯鍾大娘匆匆趕來,看到大少爺和他懷中小姑娘都是一愣,鍾大娘趕緊上前接過孩子,喊著丫頭名字讓準備衣衫,準備溫水。
“要溫的,這.....可熱不得!”
隻瞅了孩子小腳一眼,就讓鍾大娘直念佛。
這邊鍾大娘抱著女孩進屋,那邊就有人開始往這屋裏送熱水,鍾伯又安排人去請大夫。
死寂許久的莊子,一下子整個活了過來。
如今天短,一下子就折騰到天要黑了。廚房裏王大娘才封上了熬粥的灶,旁邊烤火的婆子問到底是什麽人鬧出這麽大動靜。
上房來的小丫頭一邊跺著腳一邊道:“再要些軟軟的點心,容易克化的,”回灶旁婆子的話,“收拾出來一看好漂亮一個孩子,菩薩身邊的仙童也不過就是這樣了吧!鍾大娘說必是貴人家的孩子,裏頭貼身小衣用的緞子,臨城富貴人家也少見的。”
王大娘一邊往食盒裏裝饅頭一邊撇嘴:“什麽緞子,還咱們臨城都少見!再是富貴,能比咱們陸家還富!”
這邊小丫頭拿手一擋:“說了要好克化的點心,你怎麽就給裝饅頭啊。”
“饅頭不是點心?才過了幾年好日子就把你眼高得跟小姐一樣,你跟著鍾大娘,難道竟不知咱們莊子上多久沒領大宅那邊的月錢了?還想吃點心呢,再過一段日子,連饅頭都吃不上了!”
小丫頭串兒氣紅了臉:“少爺使不使大宅的銀子是少爺的事兒,難道少了你們下頭廚房的錢,鍾伯哪一個月不從夫人的嫁妝銀子裏按時撥下來!”
“哎呦可別讓我說出好話來,這都三年了,還按著三年前的例給撥錢呢!你也不打聽打聽外頭的米價年年漲,一樣的錢三年前能吃點心,三年後就吃饅頭了!再等兩年,隻怕連饅頭都吃不上的時候還有呢。”說著把食盒一蓋,嘀咕了一聲:“還夫人呢,咱們陸家的夫人在大宅裏坐著呢。”
串兒氣得丟下一句:“回頭我就告訴鍾伯!”
“告訴去吧,攆了我們再找好的使去!說不得就能找到不用銀子也能做出點心的來呢!還以為莊子上是什麽好地方呢!”王大娘說到這裏也是一肚子氣,陸家下人裏她跟她男人都算是頂得力的,本以為跟著大少爺是樁好差事,結果這莊子上一住就是三年,平時連個來人都沒有,沒有人哪裏有賞錢。
雖說給小廚房的錢確實是夠用的,但下頭人就不要油水了?跟她一樣在廚房裏幹的,手藝還不如她的,如今靠著采買油水,家裏都典下來五間大瓦房了。她比那些人差了什麽?就是跟錯了人!
串兒拎著食盒憋了一肚子氣到了上房,迎麵遇到鍾伯。鍾伯看了她一眼,她隻得把氣咽了下去,重新掛上笑臉。
不過串兒一看到房間裏火爐旁坐著的小姑娘,臉上擠出來的笑不由就真了,小姑娘虛虛弱弱的,看見她就是一個怯生生的笑,笑得串兒也隻想跟著笑。
怎麽會有長得這麽好看的娃娃,很想帶回家給村裏人都看看,這麽俊的娃娃!
串兒揭開食盒,端出饅頭來,心裏又開始氣廚房裏那些淨想著揩油拿好處的婆子。
小姑娘看了一眼熱騰騰的饅頭,手指扣了扣衣角,睜著大眼睛瞧著陸家大公子,瞧得陸子期一挑眉,冷聲道:“要吃就吃,看我做什麽!”
鍾大娘趕緊道:“吃吧,就是給你吃的!”喝了粥好一會兒了,大夫說了,可以吃些麵點了。
顯然小姑娘已看出陸子期是這裏的主子,她先對鍾大娘笑了笑,小手動了動,又看陸子期,喊了聲:“哥哥,我吃了。”
聲音又軟又甜,別說串兒和鍾大娘,就是一旁常年肅著臉的鍾伯都忍不住對小姑娘擠出一個足夠溫和的笑。
陸子期對上了小娃娃幹淨的大眼睛,隻說了一個字:“吃。”
小姑娘兩個小手立即就抱起了饅頭,狠狠咬下去一口。看得串兒在旁邊都覺得饅頭真香,跟著鍾大娘端著杯子不時提醒“慢點”“今兒不能多吃,明兒還有”。
小女孩明明餓得很了,吃得也很急,可即使這時候,都一口是一口,嘴裏含著東西時絕不說話,隻待咽下去,有問必有答,難得的小小年紀流落在外,還是落落大方。
鍾伯看了鍾大娘一眼,確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孩子,這是給拐子拐出來了。
可惜孩子還是太小,又給嚇狠了,很多話問她,孩子都隻是搖頭,輕輕答一個記不清了。
看著差不多,鍾大娘就把饅頭收了,孩子明顯還想吃,可也是乖乖的鬆了手,聽話得很。
陸子期盯著前麵火盆,突然道:“鍾伯,你看好這孩子,有人找來,也核實了再讓領人。”交待完,他頓了頓,似乎再無其他話可交待,他看向了鍾伯,慢慢道:“我有事,要出門。”
鍾伯隻覺心裏不安再次擴大,他強笑了笑:“都這時候了,眼看天都要黑透了,雪也沒停,少爺去哪兒?等明兒雪停了再去吧。”
陸子期隻說了句:“天黑雪大,正合適。”就已起身。
做什麽就天黑雪大正合適了?
鍾伯心急卻再找不出話來勸,少爺從來都不是好說話的。別看鍾伯這麽大年紀,有時候少爺一個眼神,也讓他心悸。都說外甥肖舅,鍾伯總覺得少爺不像陸老爺,不像夫人,像極了夫人的二弟——少爺那個從未謀麵的二舅,明明俊朗公子,行的卻都是閻王羅刹事。想到那人,鍾伯打了個寒噤。
此時見大少爺雲淡風輕要出門,再看外麵大雪不停地凍天寒,鍾伯隻覺心突突跳,慌極了。十三歲的少年人已經很高,此時隻是清清淡淡瞥過來一眼,鍾伯滿肺腑的勸是一句也說不出。
剛起身的陸子期卻覺得自己冰涼的手一下子被一雙軟綿綿的小手拉住,他回頭對上了突然靠近拉住他的小姑娘,小姑娘一邊還架著給她找來的拐。
她仰著頭,眼睛忽閃,明亮。
“哥哥,外麵冷,特別特別冷。”
鍾伯趕緊去看陸子期,希望能把他留下來。
陸子期的目光平靜,頓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怕冷。”
“黑呢。”小姑娘望著他。
“我不怕。”
小姑娘聲音帶上了哽咽:“可我怕呀。哥哥走了,我怕壞人要把我抓走!”小姑娘的手使勁拉住陸子期,含著淚的大眼睛看著他。她走了好久,躲過好多壞人才遇到這個大哥哥,看到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可千萬別不要她了呀。
“哥哥,我聰明,我有用!等我腳好了,我能幫你!”謝念音拚命誇自己,眼睛一眨不眨望著陸子期:“我可有用了,哥哥,我能幫上忙!任何忙!”
陸子期靜靜看著小姑娘,她的眼睛幹淨,裏麵好像有一個與這世間不同的世界。可惜,他真的有事,不想為一個小孩子耽擱。
謝念音卻死死拉著他的手,很多年後,陸子期問起這一天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姑娘到底怎麽敢,那時謝念音正在葡萄藤下吃西瓜,她抬起頭說:“我覺得,我必須拉住你。”說完撲哧一笑,又道:“我也忘了當時到底怎麽回事了,可能就是怕你走了,再也吃不上熱饅頭了吧。”
陸子期可以掙開,看著小姑娘撲閃的大眼睛,他卻升起了淡淡的惡意,俯身在小女孩耳邊輕聲問:“什麽忙你都能幫?”
音音點頭。
陸子期的聲音更輕了,輕得隻有音音一人能聽到,他說:“哥哥要殺人,你能幫?”
說完他就直起身,等著被嚇壞膽的小姑娘鬆開礙他事兒的小手。小手是挺暖,可終歸,太小了,除了礙事,能有什麽用。
攥著他手指的小手卻沒有鬆開,小姑娘也沒有慘白臉,沒有陡然睜大她天真幹淨的眼睛,預料中的一切都沒有。
煞有介事的思考後這個小姑娘甚至沒有慌亂。
那隻小手拽了拽,不知該甩開就走還是再說一遍讓這個女娃子聽清楚的陸子期才回神,小姑娘的眸子清亮如故,她喊:“哥哥,來。”
鬼使神差,陸子期再次俯身,把耳朵靠近小姑娘的嘴邊。
他聽到這個不知從哪裏掉下來的小姑娘一字一句道:“我能。等我腳好了,吃飽了,我給你放風呀。”
陸子期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
—哥哥要殺人,你能幫?
—我能。我給你放風呀。
一個帶著惡意的惡作劇,沒有嚇著這個眉眼精致的女娃娃,反而讓陰鬱寡言的少年人自己愣住了。
陸子期盯著這個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小姑娘那隻掉了鞋子的腳裹得小肉粽一樣,還架著一根木棍當拐杖。
陸子期懷疑小姑娘根本沒聽清他的話。
可他又分明覺得,這個漂亮極了的女娃娃,就是聽清了。
她看過來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澄澈幹淨,紮著兩個小揪揪,垂下的紅繩隨著她一歪頭一**一**的,她還敢問:“哥哥,就這麽說定了?”
陸子期沒說話,臉上卻露出複雜難辨的情緒:這麽個小東西,到底是從哪裏掉下來的!
是天上哪裏破了洞嗎.....正常人家,能養出這麽邪門的孩子?
邪門得,都快——趕上他了......
此時這孩子正用最幹淨的眼睛望著他。
這人間也沒有這樣幹淨純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