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音音喜歡,就是音音的。”

碧紗櫥裏半夜驚醒的小姑娘此時正沉沉睡著,屏風後熄滅的燭早已徹底冷成一團,屋中寂寂,卻並不空**,陸子期能聽到音音沉沉的呼吸聲。

他就那麽坐在門檻上,看著夜色由濃轉淡,看著天光破曉而出。

破曉的光,落在倚靠門框的少年身上。他輕輕轉頭,去看身後的碧紗櫥,那裏睡著一個跟他一樣沒娘的小姑娘,喊他哥哥。

陸子期抬手,少年的手在晨光下蒼白修長,他輕輕握住,好像要握住光。

鍾伯怎麽都沒想到,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小姑娘居然讓自家公子振作了起來,居然開始關心莊子的賬目和事務了。

剛剛聽到的時候,鍾伯慌忙應下轉身差點老淚掉出來。賬雖不好看,但隻要他們公子振作,一切都會好的。鍾伯看著陸家大宅方向冷笑,到底他們公子是陸家嫡出大少爺。

而陸家,可是臨城數得上的大富之家。隻要他們公子跨過心裏那個坎兒,有些事兒,得想明白。

如今鍾伯偶然進城聽上幾耳朵,這填房的新奶奶身後那一大家子可真就把陸家當成他們小少爺的了,再晚些,隻怕人人都忘了陸家還有一個大公子!

轉眼就到了正月十五,臨城的元宵節出了名的熱鬧。這幾天串兒、鍾城包括跟他娘鬧了一場的錢多都高興狠了,他們公子要帶著他們一起陪著音音姑娘去看燈。用鍾大娘的話說,看看燈火熱鬧熱鬧,也算給音音去去晦氣,從此否極泰來。

這幾日鍾大娘先把音音不合身的棉襖改了,又緊趕著用庫裏存著的布料給音音裁了一件小褂子。元宵這日,簇新的海棠紅斜襟小褂一穿,配上串兒用紅繩給音音綁的兩個小揪揪,又喜慶又好看。

外頭鍾伯正在一輛半舊的馬車前安排人,就是這樣一輛馬車也是知道少爺要帶音音出門鍾伯提前跑到城裏雇的。莊子上早就不養馬了,畢竟養馬好大一筆嚼用。附近倒是有牛車,可再怎麽難,總不能讓他們家公子和音音真頂著風坐牛車去吧。

看著半舊的馬車載著人嘚嘚出了莊門,後頭看熱鬧的幾個婆子這才敢說話。其中一個婆子心虛,這十來天大少爺又是看賬,又是見些麵生的人,今天三年不出莊子的大少爺甚至還出了門.....她瞅著旁邊踩著門檻正嗑瓜子的王大娘問道:“要是大少爺知道——”

王大娘呸出了一個瓜子皮,不屑地斜了對方一眼,真是又想吃肉又怕燙著手:“知道什麽?真知道又怎麽樣?咱們不過就是給夫人那邊遞些消息傳個話,夫人那是誰!那如今就是大少爺的娘,娘想知道兒子的事兒,咱們做下人的還能不說?”

王大娘旁邊的一個婆子趕緊笑罵了先頭說話的婆子兩句:“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看著都替你臊得慌,說句沒規矩的話,大公子再是大公子,還能翻出什麽花來。”後一句婆子先習慣性往四周掃了一圈,這才壓低了嗓子說出來。

“是我糊塗了。就看今兒,真是笑死個人,不知從哪裏找來這麽輛破馬車,別說陸家的公子小姐,我上次撞見夫人娘家嫂子的娘家人進城坐的馬車都比這強!”先頭婆子生怕被陸夫人知道自己不頂事的樣子趕緊跟上,她可真是不想在這莊子住下去了,就盼著王大娘到時候帶著她們離了這窮地方。就是到不了夫人院子伺候,給安排在陸家哪處,都比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強。

王大娘把手中瓜子往圍裙兜裏一揣,笑道:“主子們都過節去了,咱們也過節去!我那有夫人賞的好酒,咱們燙得熱熱的,好好熱鬧一回。”天寒地凍的,一聽有好酒喝,幾個婆子老臉都樂成了花,搓著手就跟著往後頭去了。

另一頭鍾伯已經護著馬車進了臨城,離著多遠就聽到城裏熙熙攘攘的人聲,看到城中燈火輝煌的熱鬧。

到了人多的地方,音音靠得陸子期更緊了,一邊死死抓著他的手,一邊又忍不住透過串兒扯開的半邊車簾打量外麵。

陸子期始終注意音音反應,他安撫地拍了拍音音穿得厚墩墩的小身子,好像隨意問道:“就是這樣的街上,把你帶走的?”

馬車裏先還興奮張望的串兒一聽趕忙挨著鍾大娘坐了,關於音音被拐的事,除了一開始鍾大娘探問過,音音沒說出什麽,後來大家都不敢多問。

音音挨著陸子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小聲道:“比這還大,燈比這還多。”

“比這還冷嗎?”陸子期接著問。

音音搖頭:“這裏冷,家裏不冷。”

鍾伯坐在趕車的位置聽著,跟他們早先猜的一樣,隻怕這姑娘就是南邊富貴人家出來的。南邊好些城市都繁華得很,是北邊比不了的,越靠近大曆都城金陵的城市越富貴繁華。

“你這麽聰明,怎麽就跟他們走了?”陸子期似乎是真的納悶,揪了揪音音垂下的紅頭繩問。

小姑娘摳著小手默了一會兒,才小聲道:“我看到了小舅舅,我就追,小舅舅不見了,我一回頭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陸子期輕拍著音音的手一頓,馬車外的忠叔也是臉一沉:這根本不是普通的拍花子,這就是有家賊。

陸子期把微微發抖的音音抱在懷中,小姑娘窩在哥哥懷中再次覺得安穩了,才繼續道:“後來我就明白了,那天根本不是小舅舅。他們都說小舅舅再也不回來了,可我總不信。”

問到這裏很多事陸子期已拚湊得差不多了,隻差一件,他抱緊懷中小娃娃,用更加隨意的口氣問道:“他們有沒有打你?要不要哥哥去打他們?”

串兒豎起耳朵聽著,隻覺自己一顆心都揪起來,就連鍾大娘都是氣息一屏。

音音的聲音卻沒有他們想象的畏懼,顯然這個問題比最開始那一個對她來說容易,“他們對我好,給我吃好的穿好的。他們說,——”說到這裏小姑娘頓了頓,好像在回憶他們說什麽,就聽小姑娘學著別人說話的聲氣:

“這個好好養一養,用不了幾年就出息了。”說到這裏音音困惑問陸子期:“他們養著我到底要幹什麽呀?是像小豬一樣,養肥了再殺嗎?”

小姑娘歪頭,問得一派天真。

陸子期眼睛暗了暗,聲音卻更溫和,難得哄道:“他們是壞人,誰知道壞人怎麽想呢。音音以後都跟著哥哥,再也不會遇到壞人。”

隔簾聽到大公子這句話,握著馬鞭的鍾伯長長舒了口氣,一直懸著的心這次徹底落下。

又舊又薄的車簾內,音音乖乖點頭,縮在哥哥懷中覺得安全極了。旁邊鍾大娘引著,沒一會兒音音就從陸子期懷中爬出來,跟著串兒扒著車簾往外看了。

她身後的陸子期靜靜看著。

旁邊的鍾大娘雖是笑著,但心裏隻覺發寒,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嬌養小姑娘,就差一點,隻怕就是淪落娼門的結果。到底是多毒的心,才舍得這麽害一個孩子?

馬車到了臨城最熱鬧的大街,陸子期帶著音音下了車。人流擁擠,音音一下車隻能看到一個個腿,突然眼前一亮,她又重新看到了花燈和街兩邊的熱鬧。

原來是陸子期一把將她抱了起來,音音趕緊往陸子期肩上一趴,小胳膊圈住陸子期的脖子,小舅舅說了,這樣最省力。

她看著這流光溢彩的街道,忽然看到一盞特別好看的花燈,趕緊叫哥哥也看,就覺得轉身看到花燈的哥哥明顯一愣,音音還道:“是不是特別特別好看?”她還以為陸子期是看到花燈頓住。

卻不知陸子期是看到了花燈旁的人。

正是陸老爺帶著他的新妻還有一雙兒女,同音音一般大的小女孩被陸老爺抱著正看那盞花燈,穿著簇新的粉色錦緞小襖,圍著灰鼠毛脖領,胸前掛著一個黃橙橙金鎖,內嵌一塊上好的白瑩瑩玉,身邊還圍著提著暖爐腳爐的丫頭,跟著好幾個婆子,手上拎著的明顯都是小姑娘一指就買下來的東西。

通身富貴的小姑娘再次抬手一指,就有人把那盞花燈取了下來,旁邊小廝當即上前付了銀錢。周邊人看著買下這個花燈的富貴人家,都忍不住嘖嘖稱歎。此時琉璃罕見,尤其是在北邊,這麽一盞琉璃花燈貴得很。

陸子期看著懷中音音的目光隨著花燈移動,那盞花燈實在好看,他的音音看迷住了。他抱著音音的手不覺收緊,抱著孩子往人群裏去了,不再看那邊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旁邊鍾伯顯然也都看見了,此時笑嗬嗬遞給音音一個小紙包,裏麵正是孩子們最喜歡的雪花糖,就見音音眼睛一亮,彎著大眼睛笑了。

隨著人流往前走,音音趴在哥哥肩膀上跟個雀兒一樣,嘰嘰喳喳一會兒讓鍾伯看噴火的一會兒讓串兒快看翻跟頭的。鍾伯麵上笑著,始終注意著從剛才就一直沒再開口的大公子,心中暗暗擔心。沒娘的孩子,總是苦的。爹是親爹,可親爹還有別的孩子,親爹不親的,比比皆是。大公子他,得學會,低頭。

可看著陸子期肖似韓家二公子的側臉,如果大公子真的隨舅,最學不會的隻怕就是低頭。

陸子期抱著音音,聽著她嘰嘰喳喳的童言童語,周遭都冷,但懷中這一團卻是熱乎乎的。他想著陸家,想著剛剛看到的那個滿身富貴頤指氣使的陸家小姐,想到他的音音,正該過那樣的日子,不,比那樣還好的日子。

正紛亂想著,卻覺唇上一涼。

陸子期抬眸對上了小女孩笑嘻嘻的眼睛:“哥哥,甜不甜?”

原來是一顆雪花糖,慢慢化開在口中,真的很甜。

鍾伯都忍不住笑了,就聽到挺拔的少年問音音:

“是不是喜歡那盞燈?”

“音音喜歡,就是音音的。”陸子期的聲音很輕,卻讓一旁聽到的鍾伯陡然一凜,看向了大公子。

“砰”一聲,突然綻放的煙火照亮了半邊天,整條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停了下來,看向璀璨的煙花。

“這可是咱們臨城陸老爺為賀愛女生辰放的半城煙花!”

“豆腐西施可真好命!”

“瞎說什麽,人家如今可是正正經經的陸夫人!”

遠遠的,陸子期抱著懷中小女孩,聽著身旁人熱烈的議論,麵對那半城煙火,一動不動看著,懷中音音看著天邊絢爛的煙火,連雪花糖都忘了吃了。

煙火明暗中是少年人那張白皙俊美的臉,他於煙花明滅中低頭問:

“音音,喜歡嗎?”

音音看著煙火沒說話,記憶好像回到了娘親摟緊她說,都是華而不實的,咱們音音不靠這個。娘一直說不要緊,可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好像此時抱著她的哥哥,哥哥不曾發抖,可是他身上卻那麽冷,冷得好像那年煙火下的娘親。

音音用力摟緊了陸子期,像摟緊她總是顯得無堅不摧卻無助極了的娘親,她說:“也就呼啦一下,不過看著好看。”

陸子期低聲笑了,他再抬頭看向煙火的目光璀璨而傲慢,語氣卻溫柔而肯定:“音音喜歡。”

轉而帶上了輕慢:“什麽阿貓阿狗都能有的,咱們音音會有更好的。”

一旁鍾伯的心砰砰跳著,隻覺得臨城的天地都將不同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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