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終於,祠堂的門,開了。

祠堂裏, 陸老爺甚至懷疑自己沒聽清,他這個從來都學不會低頭的大兒子說什麽?

說,他要書房, 他要讀書。

很長一段時間,他這個大兒子甚至連“書房”兩個字都聽不得。

陸老爺呼吸滯了滯,開口的聲音都發緊:“此話——”

“自然當真,話豈是能亂說的。”陸子期麵容安靜, 平淡卻有條有理分析陸家當前局勢,每一句都砸在了陸老爺的心坎上。

“陸家再無人中舉入仕,別的不說,就是臨城上麵那些當官的也快要把陸家當軟柿子捏了。到時候,再多的錢財,也撐不過三年兩載, 就——”陸子期看向了自己的父親, 少年說話很是直接,淡淡吐出四個讓陸老爺心頭一緊的字:

“瓦解冰消。”

那時候陸家隻能配合,隨著生意越來越大, 一旦得罪人, 直接被尋個由頭, 家破人亡也不是不可能的。

要麽做一頭聽話的驢,不聽話就做一隻被剖腹取卵的死雞。

陸子期的這個比喻聽得陸老爺手都冒汗, 可他知道這個兒子看得準, 說得對。

陸老爺再次仔細打量自己這個兒子,這次他目中陰沉一掃而光,眼睛發亮。他對兒子的認識還停留在四五年前, 他是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多聰明的。當年初一開蒙, 臨城最好的夫子就雙目發光, 直說這就是讀書的材料,將來中舉都是可待的。

陸老爺的手按住祠堂桌案,盯著兒子的眼睛,許了諾,也提了要求:“你想要什麽,父親都給你!列祖在上,父親望你不要辜負!”

陸子期看著上麵幾個牌位,對著陸家祖宗起誓:“定高中榮耀列祖,否孩兒縱死亦無葬身地。”

“孩子,快不要這麽說!隻要你有心,祖宗是信的!”陸老爺待陸子期說畢,忙出言攔阻。

少年恭敬叩拜行禮,額頭觸到冰涼青石地麵的那一刻,隱在陰暗裏的臉說不出的冷,再抬起時卻是難得的平和從容。

陸老爺沒忍住,說了聲:“好!”

“你有此誌,好!”

隔著厚重的祠堂門,外麵看似平靜的眾人都豎著耳朵聽,好像聽到了陸老爺陡然拔高的聲音。劉氏的身子都忍不住朝向了祠堂方向,想要聽得更仔細些,進去這麽會兒,陸老爺終於發火了?

可惜沒聽準,好像是一個字,那就該是“打”.....

陸夫人敲了敲手中暖爐,撇了撇嘴,就該拉開祠堂門當著眾人劈裏啪啦地打,一次把他陸家大少爺的威風打掉個精光,看看以後他怎麽還有臉使喚下麵的人闖她的院子。

她忍不住低聲對嫂子道:“不會就是打幾下手板子吧?”如果是這樣,她可是要鬧的。

雖然依著這位大少爺的脾氣,跟老爺鬧崩是早晚的事兒,但她可是忍得夠夠的了!這次都惹到她閨女頭上了,老爺再不拿出些態度,難道還得等到踩到她兒子頭上?那可是萬萬不成的!就是這次了,她非得讓清暉院看清:這陸家到底是誰做主!

敢砸她的院子,看看,進祠堂了吧!這祠堂呀,難進,更難出。就不知這次陸家高高在上的大少爺,是瘸著走出來,還是被人抬出來嘍。

陸夫人縱然抱著手爐、披著厚鬥篷,也忍不住原地動了動,北方的臘月實在是太冷了。論理說該讓奶娘抱著女兒回去的,可陸夫人還是不放心,得確保老爺出來的時候還能看到女兒哭腫的眼。

這會兒陸珊珊不僅讓奶娘抱著暖著,腳底下還踩著一個小丫頭彎腰托著的腳爐,倒是也凍不著。

忽然祠堂前人聽到另一邊的動靜,都借著轉身看過去的檔跺腳暖身子,始終沒什麽反應的清暉院下人一下子跟都活過來一樣,全有了動靜。

就見一個穿著海棠紅對襟襖帶著毛茸茸圍脖的小姑娘過來了,後麵還跟著丫頭婆子。冬陽下,小姑娘一張露出來的小臉比最上等的白瓷還細,小小年紀就眉目如畫,一出現就抓了人的眼。

來人自然是清暉院那邊的小姐。

謝念音到了清暉院下人中才住了步子,後頭跟著的八歲小丫頭也趕緊停了,再後麵跟著的串兒呼呼喘著氣算是追上了。看到鍾伯看過來的不認同的目光,串兒說不出話,她是該哄著小姐不讓小姐知道,可小姐那麽聰明,她哄不住啊.....

反被小姐套了話.....

小姐跑得又快,她,她也追不上啊.....

鍾伯不用聽都知道就是這樣,小姐一向乖巧,他倒不擔心別的,隻是今日實在是冷,隻怕凍著自家小姐。

好在不一會兒,鍾大娘也帶人過來了,還帶著鬥篷手爐,鍾伯才略略放了心,隻不知這一站要多久,小姐到底年幼,隻怕凍壞了孩子。

鍾伯低聲對音音道:“別擔心。”

音音衝鍾伯笑了笑,又轉頭看向緊閉的祠堂門,軟聲到:“我不擔心。”她哥哥最是聰明,沒什麽好擔心的。這樣說著,音音攥緊了鬥篷。

陸珊珊伏在奶娘懷中,這時候從厚毯中露出眼睛,瞧著音音的方向,挑釁地笑了一聲。

音音隻看著祠堂門,根本不理她。氣得陸珊珊使勁一蹬腳爐,彎腰的丫頭本就站得辛苦,上頭突然的一使力,一下子歪倒在地。

陸夫人嗬斥了一句:“哪裏來的野丫頭,也配進陸家的門!”說著瞪眼道:“趕緊哪來的給我扔哪兒去,我見不得這種醃臢玩意!”

旁邊兩個粗壯婆子上來拖著那個已經凍麻了手腳的丫頭出去了,丫頭甚至連討饒都不敢大聲,這裏是陸家祠堂。

清暉院人聽著這指桑罵槐的話,一個個臉色都不好看起來,鍾嫂上前低聲安撫:“音音別聽這些。”都是糊塗人的醃臢話。

依然靜靜看著祠堂門的音音,這才抬頭,漆黑漂亮的眼睛看向鍾嫂,她疑惑:“有人說話嗎?我沒聽見有人說話。”說完轉頭繼續盯著祠堂門。

一張小臉在白毛圍脖襯托下幹淨漂亮得不像話。

清暉院下人個個忍俊不禁,又不敢露出任何端倪,隻能拚命低頭咬唇。

陸夫人先還沒反應過來,隻當這個野丫頭是知道清暉院快失勢了,這是不敢叭叭了。等她反應過來,一張芙蓉麵一下子漲紅,卻又不能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跟一個六歲的小姑娘發作,氣得她隻能指著回來的婆子繼續罵,尋茬兒發泄心中怒氣。

這次任憑陸夫人再怎麽指桑罵槐,清暉院這邊都是原先油鹽不進的樣子,一個個都跟真聾了一樣,越發讓陸夫人怒氣收不住,還是旁邊劉氏再看不下去,好歹拿話勸住了自家姑奶奶。

其中那句“姑奶奶且息怒,等會好好瞧瞧那邊哭喪的臉才是正經事”,可算提醒了陸夫人,她大冷天冒著寒風吹壞臉皮的風險,是為的看陸家大少爺的下場。

她狠狠瞧了一眼謝念音,果然是小孩皮囊裏住著一個妖精,一不小心就讓人著了她的道兒。哪天還是要去廟裏拜拜,說什麽莊子上撿來的,那漫天大雪好人家的孩子能活著走到那個莊子,還不知是哪個山上下來的精怪化作小女孩來禍害——,這得是禍害她的吧?

風緊了,日頭早不知哪去了,本還藍的天也暗沉了下來,越發冷了。

終於,祠堂的門,開了。

院子裏快凍僵的人都朝著祠堂看過去,此時被串兒拿大少爺大鬥篷捂起來的音音也立即把鬥篷往下一扒,眼睛一下子就對上了哥哥看過來的視線。

陸子期就知道串兒哄不住音音,此時瞧著音音果然跑來了,他那顆冰涼的心突然一熱:看,有人擔心他的。

他有家人,他妹妹就擔心他呢。

站在陸老爺身後,他對著雙眼發亮的音音輕輕一笑。

見慣了陸家大少爺的人,此時都為少年人這突然的一笑驚豔:乖乖,怪不得都說大少爺長得好。

陸夫人和劉氏可不管什麽好不好,隻知道隨著這一笑,她們本來勝券在握的心都是一哆嗦,她們可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怎麽回事?怎麽看不出領了家法呢?陸家的家法,她們是沒見過,可也不至於這麽不痛不癢吧?!說好的家法呢!

還沒等她們琢磨清楚到底是挨了什麽家法,就聽先還鐵青臉的老爺,竟然轉身跟身後人說了話,語氣竟很溫和:“瞧瞧,音音都來接你了,就是為了音音,以後也得學著按捺脾氣,別動不動就要打要砸的。”

陸夫人的嘴巴都閉不上了,這話怎麽聽著怎麽不對.....就是劉氏都聽得一頭霧水,徹底糊塗了。

祠堂裏難道都有髒東西:給陸老爺下了降頭了?

更令滿院子人震驚的是,他們聽到他們從來不給陸老爺好臉的大少爺,居然平心靜氣一揖,說了句,“父親教訓的是,兒子謹記在心。”

一時間隻有呼嘯而過的北風,北風中是徹底愣住了的一幹人等。

父親?兒子?

陸夫人是又驚又悚:說好的骨氣呢?他不是高門貴女養出的兒子,最是要臉麵要骨氣的!說好的為了他娘再也不認這個爹呢,怎麽如今骨氣都不要了!認爹了?!

她一時間簡直不知該如何反應,驚悚無措地看著劉氏。

劉氏心中早已暗叫不好,這是陸家大少爺服了軟,可怎麽一服軟,這麽大過錯就揭過去了?

劉氏看陸夫人這個反應慢的樣子,隻能硬著頭皮出了聲,提醒陸老爺他們苦主還在這兒呢,尤其是提醒陸老爺他的寶貝閨女可是被嚇壞了,哭得都沒人樣了.....陸老爺先不是還心疼至極,這是進了趟祠堂就忘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劉氏出了聲:

“瞧瞧咱們珊珊可憐樣子,等爹爹等苦了吧。”

陸老爺看向女兒,趕緊讓人抱過來,親自接在懷裏安撫,同時對眾人宣布:

“這件事,兩邊都有錯,老大確實做得也太過了,下次再這樣必然要動家法的!”話說得嚴厲,可陸夫人張開的嘴就是閉不上,下次,還有下次?那這次呢,這次就不算了!

陸夫人怎能服氣,就想張嘴大鬧,既然前頭人的兒子能鬧能不做人,她還顧什麽臉麵,索性大家都鬧開誰也別想好過!

她這嘴剛張開,就被抱著閨女的陸老爺看過來的一眼嚇得一哆嗦,滿嘴的話都咽了回去。

陸老爺的目光是讓她膽顫的冷厲,讓她明明白白知道:到此為止。

陸夫人此時隻以為陸老爺是被服軟的兒子哄住了,哪裏知道,在陸家興衰麵前,別說砸了她和她娘家的院子,就是殺人放火燒幹淨,隻要這個兒子能給他們陸家考個舉人出來,他陸仲都會帶著陸家保著供著。

不過是砸了,他們陸家砸得起。

陸夫人嘴唇哆嗦,身子發軟,全靠丫頭婆子扶著,也不敢看陸老爺,隻求助地看著劉氏。劉氏再是精明,可在陸老爺的決心麵前,就什麽都不是了。

陸夫人都是這樣,更不要說陸家其他下人了。他們悄悄看向清暉院那邊的目光,簡直惶恐:如此,都毫發無損,甚至老爺話語間都是袒護看重。這陸家將來是誰的,還用再看嘛!

下人們再看陸夫人多少就帶上憐憫了,看看,填房和原配,沒得比呀!

恭恭敬敬的陸家下人,恭恭敬敬看著大少爺恭敬一禮,送走了陸老爺。

冷風中,陸子期瞧著父親的背影,然後轉身,朝自己的音音走去,一把將撲上來的小姑娘抱在懷裏,冰冷的臉蹭上懷中小姑娘暖呼呼的小肉臉,隻覺得暖。

“走吧。”

“咱們回去吃鍋子吧。”想到圍著火爐吃鍋子,音音覺得口水都要出來了。

錢多也笑道:“正好莊子上送了好嫩的雞,廚房裏的高湯燉了一天一夜了,雞骨頭都燉化了,又有新鮮的羊肉、鹿肉,筍幹菇子也有好些。”說得他都忍不住咽了口水。

陸子期把音音小臉按在自己懷中,以免被風吹壞了,這時也輕輕笑道:“專程給你買的鴨肉餡包子是不是還沒顧上吃?”

就聽懷中小姑娘道:“正好跟鍋子一起吃啊。”

天寒地凍中,他們走向屬於他們的熱騰騰的鍋子和鴨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