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別擔心,我知道自己的價兒,就是狂,也是可著自己的價狂。”
陸家祠堂外, 陸老爺負手看著陸家祠堂匾額。
旁邊是哭得抽抽搭搭的陸夫人,還有奶娘懷裏哭得眼睛都快睜不開的陸珊珊。
此事甚大,陸夫人的娘家人也都在後頭站著。劉氏倒是沒哭, 隻慘白著一張臉,恭敬裏難得透出兩分作為娘家人的傲氣,話說得不卑不亢,甚有幾分道理:
“咱們貧家小戶的, 大少爺看不上咱們,這麽多年了,我們也不敢怨。可再看不上,也不該借著孩子鬧劇,大過年把咱們家都砸了!”說到這裏,劉氏略略提高了聲音:
“外頭人笑我們娘家人不受待見、軟弱無能, 我們認了。可外頭人笑話陸家上下荒唐沒規矩, 我們姑奶奶作為陸家夫人可是不能認的!娘家人的臉麵,我們姑奶奶有時可能顧不上,這陸家大家的規矩臉麵, 我們姑奶奶可生怕辱沒了。”
不知哪句話戳到了陸老爺, 旁邊人肉眼可見陸老爺額際青筋跳動。
陸夫人悲悲切切道:“後娘難做, 妾一直知道,可妾就是——”後麵的話當著人就不好說了, 可這片心這些年來她不知跟老爺剖白過多少回, 她什麽都不求,就圖跟陸老爺好好過日子,再被人罵再難做人, 為了陸老爺這個人她都認了。
“外人作踐妾, 家裏人也作踐.....妾這些年為了這個家為了老爺能忍的都忍了。可今天, 他作踐到妾的孩子頭上,作踐到妾的娘家頭上,妾是再不肯忍的!”
陸夫人說這話的時候,正好清暉院的人過來了。一時間其他人也說不好,這是該說大公子過來了,還是該說大公子被押過來了。
畢竟,去清暉院傳人的可是老爺最得力的長隨,最明白老爺心思,此時長隨一張臉一點表情都沒有,完全是公事公辦把人帶了過來。
始終看著祠堂牌匾的陸老爺轉身回了頭,目光冷得很,旁邊無論是下人還是劉家人都不敢則聲了。
陸老爺就這麽看著走過來的大兒子,然後拍了拍身邊陸夫人的手,清楚說了三個字:
“你放心。”
不遠處,看人老辣的鍾伯心頭一跳,一向鎮定的老臉上皺紋一顫。來到陸家二十年,他總覺得沒能真正看清陸老爺這個人。這一次,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陸老爺是一個商人,一個真正的商人。
他縱容自家公子,固然有愧疚有感情在裏麵,也有一個商人最根本的考量:這個兒子值這個價。
這一刻,鍾伯讀到的是一個商人冷酷的衡量:這個兒子是否還值得他下這些血本?
他從陸老爺打量自家大公子的眼中,看到了一個商人的決定:及時止損。
正是在供奉陸家祖宗的祠堂前,陸老爺剝去了所有血脈的考量,隻剩下為陸家長遠計較權衡。
陸老爺的目光陰沉,沒有溫度,更遑論溫情。
陸子期同樣沒什麽溫度的視線,迎上了父親的目光。沒有一絲熱氣的太陽撒下冷冷的日光,忽然一道風來,帶著北方朔風特有的凜冽,是侵骨刺膚的冷。
冷得裹著狐狸毛鬥篷的夫人小姐都縮緊了身子,滿院的下人都縮了脖子,手不覺往棉襖袖子裏藏。
隻有看過來的陸老爺和同樣看過去的陸子期一動不動。
站在少爺身側的鍾伯,一顆久經世事的心突突跳著,他意識到自己算錯了:他以為少爺展露的商業天賦足以讓少爺在陸家穩穩立足,可是陸老爺最需要的不是這個,甚至陸老爺似乎沒有這麽需要這個。
鍾伯看向自家大公子,可這個場合,眾目睽睽,根本沒有他說話的餘地。
陸老爺率先轉身進了祠堂,陸子期抬步跟上。
鍾伯突然低聲喊了一聲“少爺”,陸子期回了頭,鍾伯有滿腔的提點,可當著這些人卻是一句都不好說。
哪知道陸子期瞧著鍾伯一臉嚴肅的樣子,突然笑了。
其他人見大公子感歎了一聲:“鍾伯啊。”然後靠近鍾伯低聲說了句什麽,就見鍾伯麵上神情複雜至極,整個人好像愣在了冰冷的風中,蒼老的臉上畫出一個說不出什麽意味的笑。
這一刻,鍾伯隻覺得荒唐,他的小姐離開韓家,她說侯門權貴卻一絲人味都沒有,她要去過煙火人生。可是,市井出身的商賈人家,又有多少人味兒呢。鍾伯看天,天藍得很,連一絲雲都沒有,隻有冷。
這天下,哪裏有他家小姐想過的——煙火人生。
陸夫人和劉家人都死死盯著祠堂,隻見陸家大少爺一入祠堂,兩邊人就把厚重的祠堂門一關,阻斷了外麵所有人的視線。
陸夫人等人又把目光轉到清暉院人尤其是鍾伯身上,都納悶死到臨頭,陸子期到底跟這個死老頭子說了句什麽,可任憑他們怎麽打量,鍾伯都依然是那張冷峻恭敬的臉,不再起一絲變化。
陸夫人嘁了一聲,什麽豪門大族出來的,在她看來不就是會裝模作樣,說到底就是一個給人使喚的奴才。就礙著這一分沒人能說清的背景,她這個當家主母還得捏著鼻子給這對老漢老婆娘臉。
等著吧,弄下去裏頭那個小的,她早晚把這對老不死的一塊收拾了。他們看她的每一眼都讓陸夫人膈應,明明是平靜恭敬的目光,可陸夫人就是從中讀出他們的蔑視,那種高高在上的蔑視。
陸夫人曾經從前一個陸夫人臉上看到過這種目光:平靜得看起來不帶一絲傲慢的傲慢。那時候,前頭那個已經瘦得隻剩下一身黃皮掛在骨頭上,而她正是美豔逼人風華正茂。她本是帶著一個勝利者的憐憫來的,甚至還專門穿了素淡的衣裳,隻略略施了脂粉,都沒很打扮。
這是正當年的美人對一朵明日黃花的憐憫,是勝利者的心軟和大度。去之前,她是很想叫一聲姐姐的,很想對她好一些。
可對方看過來的一眼,內中不見任何驚豔,沒有任何她想象中的嫉恨,平靜得讓陸夫人隻覺得自己衣裳也選錯了,妝容也太清淡了,哪兒哪兒都不對,一下子在那個裹著素淡錦繡的骨頭架子麵前落了下風。
當她想要說些什麽找回場子的時候,那黃皮骨頭架子揮了揮手就讓她退下了,甚至一句話都沒說,她就給那個繃著臉的鍾嫂請到了門外。
最初的氣怒很快下去了,那時也是這樣一個幹冷的天,她看著自己抬起的豐腴完美的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還是笑了。出身高貴又怎樣,鎮定自若又怎樣,還不是一個姿容不再的老女人。
再是滿腹詩書再是高門貴女,在這場局裏,都再也翻不了盤。她看著陸家華美的亭台院落,名貴的花木,她年輕,她美豔,她就是做錯了事兒都是迷人的,那個男人呀看到她,即使還生氣,都無法忍住不碰她。
陸夫人收回落在鍾伯為代表的清暉院一幹人身上的目光,籠了籠身上的大毛白鬥篷。往日陸夫人喜歡或豔麗或嬌嫩的顏色,她知道陸老爺也喜歡那樣的她,隻是今日陸夫人是堪憐的,就選了這件白色鬥篷。美人嘛,什麽顏色都是配得上的,人群中不到二十六歲的陸夫人鶴立雞群,看著對麵人的目光帶著高高在上。
這一次,她絕不相信老爺還會輕飄飄放過。
院子裏的下人也都悄悄打量清暉院的來人,可惜卻從中看不出任何端倪,也不知鍾伯鍾大娘是怎麽**的,這下麵的人一旦進了清暉院很快都變成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鍾城不動聲色瞧了鍾伯好幾次,他和錢多已經聽到了下麵好些風言風語,雖嗤之以鼻,但難免擔心。他們始終都明白,他們少爺再是能幹,都耐不住人家那邊是陸老爺的枕邊人,他們這邊要不是有個嘴甜的小姐,可能老爺一年都不願意見他們少爺一回。
鍾伯沒有給自己孫子任何回應,他看著緊閉的祠堂門,耳邊還是大公子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大公子說:
“別擔心,我知道自己的價兒,就是狂,也是可著自己的價狂。”
祠堂裏,陸老爺陰沉的目光看著這個大兒子,他太懂這個兒子了,一身反骨,最學不會的就是低頭。也是,從小就沒打過,沒挨過打的孩子,骨頭能不硬嗎?
陸老爺滿腦子都是在孫家感受到的屈辱,這樣的屈辱是他永遠不能說出口的。他是臨城巨富,在外人看來最該春風得意,過的都是一馬平川的順遂日子。隻有他自己知道,一路走來,他受了多少挫折屈辱。
他曾也想靠著自己改換門庭,但有時候,就是怎麽努力都沒有用,考不中就是考不中。他認命了。
如今,他看著眼前這個直到此刻都沒有低頭認錯意思的兒子,盤算著陸家的未來,他覺得也許他犯了錯。這個指望不上了,他還有兒子,就是小兒子指望不上,他還可以有更多的兒子。
陸老爺在品著他人生的屈辱與不甘,也在度量著眼前兒子的價值,在思索著陸家的未來該怎麽走,這決定著他今天到底該怎麽教導——這個兒子,也決定著走出這個祠堂門,他該往何處走。
靜默的祠堂裏,陸子期在讀著自己的父親。
祠堂上供奉著陸家祖宗的牌位,兩邊點的是粗大的白蠟,牆上投著父子兩人的影子。
在這間陰寒的祠堂裏,陸子期把父親最後一點也讀明白了。
他低了頭,看著冷森森的青石地麵,少年人輕輕笑了笑。
他喊:“父親。”
目光陰沉的陸老爺抬了眼,很是詫異,這個兒子輕易不喊父親,這一年來,即使不得不尊規矩上稱呼,也根本不像喊父親。有多久沒聽到大兒子這樣叫他父親了,是三年還是四年,他都記不清了,太久了。
少年人抬起麵容,燭光下,少年俊美的容顏是難得的平和,沒有了往日的冷顏以對,陸子期又叫了一聲父親,然後道:
“為我準備書房吧,我當讀書,榮耀祖宗。”
一語落,祠堂一片安靜,能聽到陸老爺起伏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