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過孩子間玩鬧,就是陸家大少爺,又能怎麽著!
三隻大貓虎視眈眈, 對著屋子一角的兩個小姑娘。
“橘....橘墨,我....們不動,它.....們是不是不過來.....”房間的陰冷加上極度的恐懼, 讓音音話都說不成個,每個字都打著顫,好像舌頭都不聽自己的使喚了。
她睜著眼睛看著前方,她想哭, 可她一動不動。她祈求自己變成黑暗,蒸發掉,可沒有,她依然站在陰暗中,被貓盯著。
好一會兒,兩個女孩縮在一角沒有動, 三隻貓也蹲在各自的地方沒有動。
突然, 一隻貓鼻子動了動,起了身,朝著兩個小姑娘緊縮的角落走來。大貓走得不緊不慢, 鼻尖翕動, 明明無聲, 卻讓音音的心跟著它的步子緊縮再緊縮,連同整個人都抖成一團。
想到貓貓可能會碰到她, 想到貓貓身上的毛, 那柔軟的帶著熱度的身體,恐懼好像藤蔓把音音整個纏繞住,讓她眼睛睜得大大的, 靈魂卻好似被吸走。
這隻大貓一動, 另外兩隻也跟著動了。也許貓貓隻是想瞧一瞧聞一聞到底是什麽香, 或者它們隻是想湊過去挨著這香噴噴暖和和的小姑娘。
可陰冷黑暗房間一角的兩個小姑娘,已緊繃到極點。
這幾隻貓都是有主的,孩子們喜歡的時候,都能讓它們爬上床一起睡覺,不過是孩子們嬉鬧的把戲,能有多大點事?陸家大小姐平白無故被個野丫頭打了,不能還手,還不能放幾隻貓鬧一鬧了!孩子們後麵當然有知情的大人,可知情的大人們無不是這麽想。
此時上房裏坐著的陸夫人和劉氏,當然也是這麽想。兩人不時嘰咕兩句笑兩聲,暖融融的屋裏燒著銀絲炭,香爐冒著嫋嫋的清若不可聞的淡淡香氣。
遠遠看見那群孩子回來了,兩人相視一眼,眼裏都帶著好笑。劉氏先站起來,招呼了自己這個金貴的侄女後,衝著後頭自家幾個孩子嗔道:“又去哪兒折騰了?給我知道你們敢調皮,可不饒你們!大年下的,可不興搗亂的!”
陸夫人已經摩挲著懷裏的女兒,給她喂茶喂點心呢。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兩人也該問出來這場孩子間的惡作劇了,陸夫人立即起身嗔道:“瞎胡鬧!”再次跟劉氏相視一眼,就帶著人往西北角廢院子去了。一路上,好些忙著的下人都見著了麵色焦急又步履匆匆的陸夫人。
這是什麽事兒,竟然勞動夫人親自出麵?
陸夫人讓所有人都看到,孩子之間的惡作劇,她這個當家夫人急到親自去放人,後媽當到她這個份上真是天地良心了。對方要是再跟幾個孩子不依不饒,那可真是不做人了。為了出來得急,她連手爐都沒拿,沒想到越往西北角越陰冷,陸夫人有點後悔了,該把披風手爐都帶上,也不用逼真成這樣,真冷著自己了.....
陸夫人還興致勃勃奔赴在戲中,可惜,有些把戲一旦開始,就已不是她能掌握的了。
屋子裏隨著三隻大貓邁著無聲腳步逼近,已經緊繃至極的音音好像一觸即發的箭,就在三隻貓邁進她們角落的時候,音音一把將手中火爐砸了出去,火爐砸到了一隻大貓的身子,大貓嗷嗚一叫一跳就朝著這邊撲過來。
護主的橘墨撿起掉落的火爐就拔了添炭的安全銷,再次朝著撲過來的大貓扔過去。
撲過來的大貓碰到了火炭,燙得徹底發了狂。
橘墨一邊護住身後的音音,一邊伸腿狂踢,一時間陰暗的室內想起了貓貓淒厲的叫聲和孩子同樣淒厲至極的喊聲。
外頭的陸夫人還在大張旗鼓地趕來,卻沒想到,清暉院的人更快。
串兒帶著東西回來,看不到人當即就慌了。鍾大娘當即讓清暉院所有人都放下手中活兒,人分三路,一路順著分開的地方找,一路立即去尋後街婆子的家,一路待命但凡不對馬上出去尋大少爺。
等到鍾大娘跟人尋到這處僻靜的院子時,還沒進門就聽到了內裏撕心裂肺的喊聲,鍾大娘整張臉都白了,疾走入內,一邊厲聲吩咐:“還等什麽,通知大少爺!”說著話就已來到了門邊,嘴裏直呼音音。
內裏的孩子已經聽不見外頭的喊聲了,音音眼裏耳邊隻有貓,貓來了!
門一開,黑屋一亮,看到裏麵情形的鍾大娘一顆心疼得一抽。跟著的人立即上前,一人抓住一隻大貓,鍾大娘俯身要抱孩子。
她一伸手,音音就放聲大叫:“別碰我!別碰我!”整個人又踢又打,顯然根本沒看清來人。
鍾大娘喊音音,在旁邊人幫助下才按住了掙紮的孩子,把她抱進了懷裏。一直到走出屋子,音音好似才明白自己到了外頭。
兩個孩子身上棉襖好幾處被抓破,白花花的棉花露出來,上頭不知染著誰的血,格外刺眼,讓來人都心慌了,忙對著兩個孩子從上倒下檢查。
先看到橘墨被抓得血淋淋的手背,可音音的手卻始終縮在棉襖裏。
鍾大娘哄著:“音音,是大娘呀!給大娘看看,沒事了!”
音音眼睛慢慢聚了焦,動了動,她自己還不知道的時候就有眼淚啪嗒落了下來,而她的眼睛還是大大地睜著,她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大貓,那裏。”
鍾大娘心疼道:“音音不怕,抓走了,沒有了。”
音音的淚一下子更多了,卻還是道:“大貓,那裏。”
鍾大娘哄,她突然喊了一聲:“橘墨!”串兒趕緊把頭發都散了的橘墨往前一推,橘墨的手已給包了起來。
她比音音抖得還厲害,生恐小姐出了問題,她就沒地方去了。她不想再被賣了,她見過太多壞人,在外麵,活下來很難的。為了讓她好好活下來,她哥哥差點給人打死。她要丟了差使,連她哥哥都沒法跟著大少爺了。她抖得如篩糠,哆嗦著喊小姐。
音音看到橘墨,哇一聲哭了:“大娘,我的橘墨被大貓咬了,它要吃掉橘墨!”
聽到這句“我的橘墨”,八歲的橘墨才一下子放了心,慢慢不抖了,這才覺出手背火辣辣地疼。
鍾大娘一邊安慰孩子一邊終於拉出了音音的手,果然見了血,好在隻一道,不像橘墨手背那麽嚇人。
清暉院人匆匆往回,半路遇到同樣匆匆而來的陸夫人。陸夫人先是一驚,看了劉氏一眼,實在沒想到清暉院這麽快就找過來了,這場惡作劇該是她救出孩子才比較好。
劉氏在底下悄悄擺了擺手,問題不大,不管怎麽著,都不過是孩子間的鬧劇。怎麽,興這個野丫頭氣性上來打了陸家大小姐,就不興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心裏咽不下這口氣還回去!
孩子咽不下氣,關一關放兩隻貓,多大點事兒,清暉院的大少爺再狂,敢打下人,敢打孩子?跟孩子當真,他還能算是個人!別說陸家大小姐,就是他們幾家的孩子,陸家大少爺敢碰一指頭,他們兩邊的老人就能鬧到臨城人人知道,就是陸家也不好收場的,這個年誰也甭想過。
這邊陸夫人還有些發懵,劉氏已經揪著自家女兒的耳朵轉給清暉院的人看了:“這幫潑皮孩子就知道瞎胡鬧,看把咱們小音音嚇壞了吧!回頭看我不讓他們的爹狠狠打!”
大姐兒常挨娘親兩下子,早已有了經驗,娘親是真怒還是假怒她比誰都清楚。此時知道娘親不過是擰給別人看的,她立即嗚嗚哭著又是討饒,又是保證再也不敢了。
鍾大娘抱著孩子隻是冷冷看著。
劉氏的戲熱鬧,但也得有人跟上才能演下去呀,對麵人一聲不吭,她這耳朵都擰出了火氣,這下子閨女是真疼了,嗚嗚哭變成了哭嚎。劉氏是真沒想到清暉院的一個下人,都敢不給她台階下。再體麵的下人,那也是下人!
陸夫人開了口:“好了,跟大姐兒什麽想幹,都是珊珊胡鬧,回頭讓老爺好好教導。”天這麽冷,陸珊珊此時正圍著暖爐讓丫頭陪著玩遊戲呢,點心吃多了些,怕不動給積了食。
提到大小姐,鍾大娘不能無動於衷,這才抱著孩子淺福了一禮,恭敬道:“不敢。奴婢先帶小姐回了,一切自有老爺和少爺做主。”
就是這樣恭恭敬敬的釘子,讓陸夫人不舒坦極了,可此時也不是給奴才下馬威的時候,她隻能讓對方走。
人走沒了,越品這個熟悉的味兒越不是滋味的陸夫人,還在原地氣得冷笑:“你們看看,這就是清暉院的下人,我好聲好氣.....你們看看他們這做派,不知道的還以為陸家是他們的呢!我敬老,愈發敬出這些祖宗了!咱們倒看看,老爺怎麽做這個主!”
其他人俱都低頭不敢搭腔,他們看見了,可他們也看到清暉院小姐的樣子了,屬實有些.....幹冷冬日中,丫頭婆子都意識到,這件事不會善了,隻是不知這次到底怎麽了。
就連陸夫人回到院子坐了一會兒,都開始覺得不踏實了,畢竟見了血了,大年下,見血可晦氣啊。她看向劉氏:“你說清暉院那邊——能怎麽著?”
看到陸夫人這樣子,劉氏再次覺得白瞎了這張臉,如果這張臉長在她身上,整個陸家都早拿下了.....芝麻大點事兒,一個當家主母先慌了,要是這麽怕,早先還天天要給女兒出這口氣.....又不撐事兒又容不了事兒,讓她有時候忒看不上了。
劉氏笑道:“能怎麽著?最多把那幾個婆子丫頭都打一頓,他大少爺厲害他又不是沒打過!就是讓他打死,他敢真把人打死嗎!”
劉氏心道真要論罪魁禍首那就是陸珊珊,陸家大少爺能怎麽著,有本事也把陸珊珊打一頓呀!隻要不敢碰陸珊珊,他堂堂陸家大少爺就不能碰他們家的孩子,欺負人也不帶欺負到小小孩子身上的。
看到陸夫人那沒出息的樣子,劉氏輕言軟語安撫:“姑奶奶擔心什麽,就是讓姑奶奶自己想,他還能怎麽著?”
陸夫人突然道:“你說這次,那個死丫頭會不會再要一間鋪子?”還是最好地段的最貴的鋪子。
劉氏一噎,遲疑道:“不能吧?”小孩子之間鬧一鬧,也能要鋪子?她仔細一想,“上次不就沒要?”上次不就討巧要讀書。
兩人想到這裏,倒還真有些擔心了。陸夫人更是心裏不踏實,別自己兒子還沒成人呢,陸家值錢的好鋪子都被清暉院給掏走了。
看到上來輕手輕腳添香的丫頭,陸夫人不耐煩道:“趕緊拿下去,換我往日用的。”什麽好玩意,還說金陵城的貴人都用,一點香味都沒有,比她的桂花香差遠了。
陸家茶樓裏,剛剛送走一位南麵回來的掌櫃,陸子期才坐下端起茶盞,臉上淡笑已不見。老掌櫃說了,想當一個好的生意人,不管心裏怎麽想,麵上最好都是笑的。和氣不一定能生財,但準確的判斷加上表麵的和氣,很容易生財。
所以,管對麵是什麽,含笑就是了。
陸子期收了這幾日練習的笑,端起茶盞,就見錢多匆匆進來。看到錢多神色,還沒入口的茶,就被他放回了桌案,起身往外走,讓錢多跟上邊走邊說。
聽到錢多第一句話,少年本就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一下子更冷了。
“那邊院的幾個孩子把咱們音音小姐給欺負了。”
錢多能聽到身邊少爺加深的呼吸聲,他趕忙幾句話把整件事說了,這時已到了茶樓外,小廝已經把馬牽了過來。陸子期接過韁繩,翻身上了馬,回頭看向匆匆跟上來的鍾伯,他試著——含笑,陽光下,跨坐馬上的挺拔少年,玉麵紅唇,端得好看。
尤其是這微微一笑,不知情的人瞧著隻覺得這公子又好看又溫和,真真應了那句公子如玉。
含笑的少年,說話的聲音卻是切齒的冷:
“鍾伯,你說他們是不是料定快過年了,我鐵定拿幾個孩子沒轍?”說著他笑得冷了,“我倒不知道,在他們眼裏,我還是個人,真有意思。”說完一扯韁繩,直奔陸家去了。
到了清暉院,陸子期冷了一路的臉才鬆了鬆,一邊換下外麵大衣裳,在火盆旁伸手把周身寒氣去了,一邊問丫頭音音怎樣。
迎上來的丫頭小聲說著,“請過大夫了,說是嚇著了,藥已經煎上了。”說著遞上藥方子,陸子期見上麵有龍骨、柏子仁等安神藥物,皺了皺眉,大夫給一個孩子下的藥這樣重,可見孩子嚇狠了,可如此寒涼的藥物,音音脾胃怎受得住。
他吩咐錢多拿拜帖去趙家,請一請專為趙家小姐看診的老大夫,這才到了正房這邊,腳步放輕了些。
迎出來的串兒紅著眼圈,陸子期一入門簾,就聽到東邊碧紗櫥裏鍾大娘輕哄的聲音:“音音乖,咱們喝些溫水,喝完哥哥就回來了。”鍾大娘心焦,即使回到自己的小**,孩子也始終繃著,好像生怕哪裏突然會躥出什麽一樣警惕著,兩隻小手攥著就沒鬆開過。
大約是聽到喝溫水哥哥會回來,女孩警惕得一繃,隨後伸頭就著茶碗咕咚咕咚就喝。轉眼,大半碗溫水就給孩子咕咚下去了。
隨後就聽哇一聲,陸子期立即進了碧紗櫥,就見鍾大娘拿著帕子替音音接著,後頭小丫頭忙捧著盆上前,音音強逼自己喝下的湯水,一下子都吐出來了。
“這可怎麽好.....”鍾大娘拍著孩子後背喃道,這才見了自家公子,忙讓開位置。陸子期一眼就見到了孩子雪白手背上的血痕,顯然處理過,可依然觸目驚心。
他接過丫頭遞過來的新帕子,坐到了鍾大娘讓開的位置,一邊輕輕拍著音音小小的背,一邊輕給她擦著口鼻。
音音抬頭,看到了哥哥,女娃的嘴巴撇了撇,撲到哥哥懷裏,摟緊了哥哥的脖子,這才又嗚嗚咽咽哭起來。
鍾大娘看到音音始終攥著的小拳頭一下子鬆開了,才算放了心。
陸子期能感覺到懷中的音音兩隻小胳膊緊緊摟著自己,哭得整個小身子都在顫,明明好好養了一年,這會兒陸子期還是覺得,自己的音音怎麽還是這麽小一團,像一隻不敢放聲嗚咽的小兔子,哭得人心疼極了。
一想到這麽小的音音被關在那個屋子裏,麵對她最怕的貓,陸子期手上動作溫柔,牙根卻咬緊了。
他抱著孩子一遍遍哄著,直到累極的音音趴在他的懷裏睡著了。
陸子期輕輕把音音放下,拉過被子蓋上,這才接過旁邊丫頭用溫水打濕的帕子,輕輕擦著音音淚濕的臉。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孩子睡著的小臉,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此時一雙小手還死死攥著他的衣角。
碧紗櫥內外都是一片安靜,陸子期隔著錦被輕輕拍著音音後背,突然孩子一個激靈似乎要醒過來,他忙俯身按住孩子要乍起的小胳膊,整個人都籠著錦被中的女娃娃,孩子重新感覺到安穩,顫動的睫毛安靜了,似乎要睜開的眼睛穩穩閉著,慢慢地,音音的呼吸重新平穩下來。
陸子期一動,旁邊的鍾大娘趕緊遞過來一個長條枕頭,陸子期熟練地接過來抵住音音後背,同時鬆開了落在孩子後背上的手,讓睡夢中的孩子覺得好像依然被人托著抱著,慢慢鬆開了攥著衣角的小手。
陸子期忍不住拿手碰了碰音音睡得紅撲撲的小臉,重新給她掖了掖被子,這才起身。
一出碧紗櫥,周圍人就覺自家大少爺身上的氣息一下子變了。碧紗櫥內的大少爺還是一個溫柔耐心的大哥哥,碧紗櫥外的大少爺一言不發,渾身都透著冷。
串兒捧著黃銅盆的手一下子握緊,本來安靜的水麵一**。
陸子期瞥了捧盆的串兒一眼。
隻一眼就讓串兒覺得周身發寒,緊張得站在那裏動也不敢動。好在大公子隻看了她一眼,就提步出了堂廳,串兒覺得魂兒這才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回過神來的串兒身子還在輕輕顫著,銅盆裏的水跟著輕輕晃**。鍾大娘好笑地看著這個嚇傻了的丫頭,一個銅盆端到這時候,裏頭的水都涼了,她都不知道放下來.....
鍾大娘伸手要接過來,串兒才恍然自己還一直端著盆水,趕緊放到了一旁的黃花梨木臉盆架子上,這才惶惶不安低聲問鍾大娘,自己是不是該出去跪著請罪。
鍾大娘看了看碧紗櫥,裏麵依然是安穩的,孩子睡得正好,她這才轉身看向串兒,“不用了。”
“這.....過去了嗎?”無論如何,音音小姐都是在她帶著的時候出的事情。
“過去?”鍾大娘看著外麵冷肅的冬天,“你算過去了,隻是那些人,還沒開始呢。”
鍾大娘的聲音是一向的溫柔,聽得串兒卻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一下子又想到了剛才大少爺瞥過來的那一眼,沒有任何情緒,甚至眼波都未動,卻讓人覺得寒到骨子裏。
身旁鍾大娘已來到了門口,吩咐丫頭去找管花木的匠人,“今年才移過來的桃樹,還是得把樹衣裹厚一些,我瞧這個冬天是越來越冷了。”
原來院中那株不知長了多少年的桂花樹早已被整個掘了根,變成爐膛裏的柴火燒了。要種桃樹是音音的主意,當時大少爺聽了,就直接吩咐人從花園裏挑最好的桃樹移了過來,聽說後來陸夫人賞花,看到那個留下的大坑氣得兩天沒能好好吃飯。
穿著青緞棉襖青色褙子的丫頭聽了吩咐,趕緊去找花匠了,清暉院裏好像重新恢複了正常,院外角落裏探頭窺探的婆子跺了跺快凍麻的腳,覺得自己可以回去交差了。
“找花匠?”陸夫人看著旁邊正跟著奶娘玩花繩的女兒,重複了一遍婆子的回話。
婆子點頭,“老奴看著進進出出的,該是沒什麽事了。”
陸夫人摸了摸自己精心養出來的長指甲,昨日才讓丫頭用暖房裏熏出來的鳳仙花染了,此時正是紅得最好看的時候,整個人都放鬆地靠著鋪著錦緞厚椅搭的圈椅,抬頭看向旁邊喝茶的嫂子:“都有心思伺候花草了,這就算過去了吧?”
劉氏就沒擔心過,一笑道:“我的姑奶奶,那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回頭咱們就使人帶著禮上門替孩子賠不是,孩子之間玩玩鬧鬧,不過去還能怎麽著!”
陸夫人就是一直在想這個“還能怎麽著”,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清暉院能怎麽著,這要是陸家大少爺真把幾個孩子怎麽著了,那可真成了混賬玩意了。這麽一想,陸夫人看著自己染得紅紅的指甲覺得更好看了,這顏色正,年前再染一次,就能好好過年了。
到時候好好拜拜神仙祖宗,把晦氣除了,美美地過一個年,就等新的一年一切順當起來。有了這次教訓,那個小的總該老實一陣子了。想到這裏,陸夫人又看了一眼自己嫂子,好歹嫂子倒是拿個主意,把清暉院那個小掃把星給送走了,她才能真正舒心。
那就是個心眼跟藕眼一樣多的野丫頭,慣會討好老爺,溜須拍馬。沒了這個晦氣的,她就不信清暉院在老爺那裏還能有好,還不是三天吵兩天杠的。
至於準備禮物致歉這些小事,就不用她一個陸家主母操心了,快過年了,她要操心的事兒多著呢。一場小孩子之間的玩鬧,整個陸家都看見了,她這個給人當後娘的大冬天親自去解勸,就差直接吃清暉院下人的排頭了,讓誰來說她都仁至義盡,她就不信誰還能說出她一個不是來。
這邊陸夫人剛吩咐把年夜飯的菜單子拿上來,她要好好看一看,就聽外頭有婆子還沒進屋就扯著嗓子鬼叫:
“不好啦!”
“夫人,不好啦!”
陸夫人太陽穴一跳,登時就要讓人掌婆子的嘴,大過年的滿嘴裏什麽“夫人不好啦”,這麽不會說話的婆子要嘴幹什麽!
誰知陸夫人還沒發作,就聽到婆子的破鑼嗓子:
“大少爺帶人來啦!打上來了!”
這次陸夫人的太陽穴直接不受控製地突突狂跳,剛剛放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打?打誰?
她趕緊讓人把女兒抱到自己身邊,還是她嫂子在旁提點,陸夫人才回神:“快,快去請老爺!”
就是精明如劉氏,看到陸子期帶著人來了陸夫人院子,都想不明白這次這個陸家大少爺到底要幹什麽。
一看到帶人進來的陸子期,陸珊珊就嚇得往奶娘身後躲,奶娘也嚇得很,隻是沒地兒躲。陸夫人顫顫站起來,腦子裏都是上次自己院中一溜劈裏啪啦的打板子聲,色厲內苒道:“你們要幹什麽!我看誰敢!”
陸子期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一擺手,先是兩個水靈靈的小丫頭上來,輕聲細語對陸夫人道:“夫人放心,咱們會好好看著小姐的,準保一點都不會碰到咱們大小姐。”
陸夫人腦子還是蒙的,隻見這兩個丫頭果然就恭恭敬敬站在帶著陸珊珊的奶娘身側,顯然什麽都不敢對她女兒做,陸夫人還沒來得及放心弄清楚陸子期今天到底是要演哪一出,就見始終站在門口一側連一步都沒邁進來的陸子期又一抬手,陸夫人就覺腦子轟一聲。
後來陸夫人才意識到不是腦子轟一聲,而是屋內轟的聲音。
跟著進來的粗壯婆子二話不說,掄起手中短棍就開始砸。
一時間不光陸夫人,陸夫人院中所有人都呆若木雞,隻能聽見嘩啦哐當的聲音,清脆的是古董花瓶被擊碎的聲音,沉悶的是短棍落在上好木器上的聲音。
很快,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的人,立即開始喊叫亂跑,但大少爺顯然是有備而來,院子裏站著鐵塔一樣的隨從把門一堵。有機靈些的想尋別路溜出去,卻發現整個院子被大少爺的人守得鐵桶一般,別說陸夫人的人就是隻貓狗都出不去。
正房裏都是陸夫人的驚叫和陸珊珊驚恐地哭喊聲。
聽到陸珊珊撕心裂肺的哭聲,陸子期好像才滿意了,他轉了身,背對著亂糟糟的屋內。此時太陽西斜,冬日的太陽沒有溫度,掛在那裏,灑下冷冷的光。
身後的碎瓷聲、擊打聲、哭喊聲,這一切好像對陸子期都沒有任何影響,他隻是站在那裏,瞧著遠處的太陽。耳邊響起的是音音的小奶聲,她說冬天的太陽好像一個沒熱的餅子,掛在那裏,看著就怪涼的,讓人連咬一口的想法都沒有。
這麽一想,陸子期分外仔細瞧了瞧太陽,就像一塊沒有熱氣的餅,冷淡地對著這個充滿嬉笑怒罵荒誕無常的人間。
慢慢的,身後的打砸聲零星了,然後停了。
跟著來的婆子收了木棍,立在兩邊。她們不是陸家人,都是跟著家裏男人從西邊過來的,是西邊那條商線上的人,她們隻聽主子吩咐,哪管什麽夫人小姐。
陸子期這才轉身,看了一眼裏麵,能砸的都砸得幹幹淨淨。為首的婆子從小主子眼裏看到了讚許,這是認可了她們,覺得她們活兒幹得不錯。小主子覺得她們幹得好就成了,她家男人第一次見到小主子,回去就抽了半宿的煙,撂下煙鬥就說了一句話,“幹,以後就跟著這位新主子幹!”婆子當時就明白了,她家男人這是看準了人,做出了選擇。
冰冷的陽光落在陸子期身上,讓少年過於好看的臉顯得如這個冬日一樣:沒有溫度的冷。此時劉氏緊緊貼在陸夫人圈椅後,這個圈椅是整個屋子裏唯一完好無損的東西。陸夫人整個人都癱在圈椅上,旁邊是摟著陸珊珊的奶娘,已經麵色煞白。
一下子安靜下來的院子裏,隻能聽到陸珊珊好像怎麽都停不下來的哭聲,聲嘶力竭的哭聲快沒了人樣子,不知道為何,曾靠近過鬼屋的丫頭,覺得大小姐哭到最後,聲音就像那隻發了狂的貓。青天白日,想明白的丫頭一個哆嗦。
陸子期隻是回頭看了一眼屋內,驗收成果,連一眼都沒有看屋內幾個人,轉身就帶著人離開了。
屋內兩個丫頭趕緊衝著一片狼藉中的陸夫人行了禮,還是輕聲細語,無比恭敬:“夫人,我家少爺說,大過年的,這件事就這麽算了。”
說著更恭敬道,“少爺還對大小姐說,要知錯就改,別有下次了,這次連累了這滿屋子的花瓶桌椅,下次東西可就不能替人頂罪了。”
說話的丫頭要多恭敬就多恭敬,聲音要多輕軟有多輕軟,好像生恐嚇著孩子。可陸夫人院子所有人,都隻覺不寒而栗,陸珊珊已經快哭不出聲了,睜著仇恨的眼睛,愈發像那隻發狂的貓。
話說到了的丫頭又行了一禮,就轉身快步跟上前麵人群,離開了陸夫人的院子。
陸夫人伸出來要怒斥的手抖得不像話,到底有沒有人能說句話,這陸家大少爺還能是個人?這就是個沒有人倫的鬼!
是了,陸子期十歲那年看著她的眼睛,明明才是一個十歲的孩子,長得還那麽好,可偏偏就讓當時的陸夫人心裏發寒,覺得哪裏不對勁。今日想起來,才認清,就是他那雙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睛,裏麵沒有懼怕,沒有情緒,沒有人倫,好像俊秀的皮囊下住著——一隻鬼!
在那個陰暗的拔步床前,這個讓陸老爺自豪的俊秀兒子,讓當時野心勃勃的陸夫人看到了森森鬼氣!
清暉院的人眨眼間都離開了,清暉院的大少爺從來了一句話都沒有說,隻留下一片狼藉和一地惶恐驚懼的人。
劉氏這才敢站直腰,第一眼先去看那個據說是前朝的花瓶,碎得拚都拚不起來,還有那個鑲翡翠的香爐翻滾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那塊翡翠石硬被人敲碎的。這活兒幹得是真細致,真是連一點完整的東西都不留。
如此,陸夫人坐著的這把圈椅,還有她們這幾個人,成了這片廢墟中唯一完整的東西,好像一個孤島,意識到這一點的劉氏隻覺得寒氣從腳底躥了上來。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這邊陸夫人鐵青著臉帶人到旁邊廂房等著,外邊有人來,陸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找到老爺了?”
來人低頭:“找到是找到了,少爺的人攔著說老爺會的是雅客,不讓咱們通稟。”
陸夫人氣得倒仰,渾身亂顫:“給我打死這個沒用的!不讓你們就不去了?是不是清暉院的人是你們祖宗?陸家怎麽養出你們這樣沒用的廢物!一個個膽子是不是都喂了狗了?還是你娘生你的時候就沒給你帶呀!”
氣懵了的陸夫人一下子把這些年養出來的氣質儀態都忘了,恨不得跳著腳罵死這些沒用的,還是劉氏在旁邊按著,陸夫人才想起來自己是陸家主母。
她嫂子又是提點又是安撫,“姑奶奶不氣,天大的事兒還有老爺呢,姑奶奶就安安生生坐下來喝茶,咱們不跟那些眼裏沒有規矩的一般見識.....”
劉氏這邊正解勸著,就聽外頭又來信:陸夫人娘家兄弟房中也是這樣。
劉氏一下子怔住了:誰家?哪....哪兒樣?
反應過來就是自個兒的屋子,劉氏聲音一下子沒壓住,尖得刺耳:“哪樣?這——樣?”後頭兩個字直接劈叉了。
劉氏這下子終於知道胸悶的味道了,差點一口氣上不來直接厥過去,她覺得眼暈得狠!她想嚎啕,她想破口大罵。
她那一屋子木器可都是咬著牙置辦的,都是南邊過來的貴貨。她娘家弟媳幾次想討一個小擺件,她都愣是咬住沒鬆話,那可是一套的!是頂貴的!
她的錢!她的品味!她的身份!
憑什麽!憑什麽帶累她的一套好木頭!她要傳家的好木器!
陸夫人沒想到自己這邊砸著的同時,自己娘家兄弟院子裏也上演著同樣的情景,她的胸脯劇烈起伏著,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欺人——太甚!
就是拚著這個年不過了,她也決不能讓這件事輕易揭過去!
老爺這次必須給她一個交待!
當陸老爺從孫家出來的時候,陸夫人派過去的人可算能到陸老爺麵前了,這人一看陸老爺的臉色,心裏就是咯噔一下。老爺這樣子,是不痛快啊。
陸老爺確實不痛快,臉上掛著的笑一出孫家大門就一下子抹去了。上馬車前,他不覺回頭又看了一眼孫府的大門,這才上了車,甚至沒看到旁邊急得捉耳撓腮的陸夫人的人。
陸老爺沉著臉坐在車裏,轉著手上扳指,他們陸家到這一步,錢財算是走到了頂,可到了孫家門上,還是時時處處低人一等。
孫家連個管事的,和氣恭敬的笑容裏都帶著一種戳陸老爺心窩子的居高臨下!更不要說那些更和氣有禮的孫家人。
他不過提出家裏小兒子開蒙三年很會讀書,正好能跟孫家下麵的孩子多多交流。他想的是把這份用錢砸了好幾年的關係延續到小輩,慢慢地成個通家之好,孫家窮他們陸家有的是銀子,怎麽看對方都不該拒絕。
哪知對方根本不接這個茬兒,直接轉開話題,等他厚著臉皮再提第二次的時候,對方居然笑都收了,隻說了一句:“家裏規矩大,隻怕府上小少爺受不得這種拘束,倒怠慢了。”
當時陸老爺的俊臉差點沒繃住,這是能看上他家的銀子看不上他兒子呀!這是**裸地瞧不上他們陸家!
陸夫人院中的小廝提心吊膽,聽著沒有一點動靜的車廂,看著離陸家越來越近,這真不能再拖下去了,要是到了院子都沒把事兒跟老爺說了,回頭夫人還不知什麽樣呢,隻怕自己好不了。
眼看再拐個彎就上了陸府所在的大街了,小廝一咬牙,開口報有事。
聽到馬車內陸老爺陰沉的聲音,小廝差點直接打了退堂鼓,可想到陸夫人生起氣來不管不顧的樣子,小廝隻得哆嗦著把事兒回了。
就聽車廂內直接摔了茶盞,一連三聲咬牙切齒的好,然後是陸老爺怒極的聲音:“人家才看不起我陸家的規矩,他就給我顯擺沒規矩打我的臉!好得很!”
此時馬車已經到了陸府門前,管家早已在門口等著,迎上來的時候聽到陸老爺的聲音,陸家大管家直接一個冷戰:老爺果然氣狠了!
這次大少爺確實做得太過了!老爺絕對饒不了大少爺,隻是不知到底會如何收場。
於是很快整個陸家都知道,陸老爺雷霆之怒,大少爺這次隻怕要吃大虧了,甚至有人悄悄議論:清暉院這個年過不好了。
“還過年?隻怕這清暉院能不能住得穩都是兩說。”
上次陸老爺這麽生氣,還是大少爺燒書房的時候,結果怎麽著,大少爺被發配到莊子上三年。
這次.....等著瞧吧!
這次再被趕出去三年,等回來恐怕什麽都晚了。當年被趕出去,還有原配夫人的情分在,三年又三年,新夫人都不新了,早先原配夫人的情分還能有多少?沒了情分,現夫人又美,一雙兒女就在旁邊,小少爺又是會讀書的,到時候大少爺就是再想回來,還有立足之地?
看看吧,大少爺再聰明能幹,還是太年輕,他不明白,沒娘的孩子就不能有脾氣。
陸老爺連正房都沒回,直接讓開了祠堂。
陸家下人都看到,這次是陸老爺身邊最能幹的管事直接肅著臉去清暉院傳人,整個陸家人心浮動,原本想要攀上大少爺這條船還沒來來得及走動的,此時都滿嘴念佛,幸災樂禍看著那些投了大少爺的下人,這一年誰也沒他們紅火。
結果,怎麽著,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