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1.
這場雨夾雪是從破曉時分開始的, 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隻剩下雪。李疏在窗前觀察王術搬大白菜時隻有牆頭、屋簷和樹梢有積雪, 地上人行的地方滿地冰碴子濕漉漉的, 一頓午飯的功夫, 所有髒的濕的全不見了,整個世界銀裝素裹。
“我們出去溜達吧,雪大了,把路上的冰碴子都給埋住了, 不會弄濕鞋子的。”
“你感冒流鼻涕還沒好,要不然看電影吧, 不出去了。”
“最近沒什麽好片兒。我羽絨服厚著呢, 你看還連帽。哎,弟弟, 今冬第一場雪呢, 不要在房間裏窩著了,跟我們出去轉轉?”
成玥遲疑片刻, 最終仍是不敵遊戲的**搖頭拒絕, 並在他們出門前拎了六本書出來讓他們順路去趟圖書館幫忙還書。
北方有句話叫“下雪不冷化雪冷”。雖然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但街上卻並不怎麽冷。王術出門前往三秋胡同的方向望過一眼,初雪日趕上周末,胡同裏許多小孩兒在打雪仗, 包括她那個致力於埋人偉業的大侄子。結果樂顛顛搭乘電梯來到一樓,小區裏卻空無一人, 天地間隻有落雪聲, 靜得出奇。
王術遺憾地揉著自己的紅鼻頭轉頭四顧,這小區裏的雪尚沒有幾個人踩過, 厚而蓬鬆,分明有最好的打雪仗的條件。她正深感“可惜了”,腦袋突然一重,是李疏在後麵給她扣上了帽子又使壞往下壓了壓她的頭。
“去哪兒呢?”李疏問。
王術也沒有明確想去的地方,她迫不及待地出來,隻是因為覺得如果在屋裏待著就辜負了這場初雪。不單辜負了初雪,還辜負了以往看過的狗血偶像劇……
“就隨便壓壓馬路吧。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年輕人談戀愛的主要消遣娛樂就是壓馬路。”王術沉吟道,“我爸我媽就是在壓馬路時被我姥爺逮著早戀的。”
李疏對這樣漫無目的的行程沒有半點異議。
李疏是個非常討厭浪費時間的人,他對自己的時間安排細化到以一小時為單位,在每個單位時間裏他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也許是研究感興趣的電子產品,也許是弄清楚某個知識點,也許是翻開終於到貨的一本學科文獻……但是假如是跟王術在一塊呆著,哪怕隻是漫無目的地壓馬路,他也覺得是有意義和有意思的。
兩人牽手壓著馬路去圖書館替成玥把書還了,然後去圖書館前麵街區的商場看了場並不怎麽好看的電影,再溜達著買了兩頂帽子,這一天就差不多到頭了。
因為李疏有成玥在家等著,王術也有三口子人在家等著,兩人並沒有一起吃晚飯的計劃。當然兩人也都不餓,下午看電影的時候嘴沒停下過。王術特別知道什麽零食好吃,在電影院門口的自動販售機買了一堆。一起往回走的路上,王術打出溜滑沒穩住自己五體投地,她倒下後又使壞伸腿在地上劃弧,成功把李疏也給絆倒了。
“沒事兒,天黑,誰也看不見。”她笑哈哈這樣安慰李疏。
天黑是很好的借口,摔一跤丟人現眼不會被人看清,索性就地接個吻也不會被人看清。
王術被吻得不斷後退,卻怎麽都掙不脫,她的輕笑聲便落在了兩人的唇齒間。
“我還是會吃醋的,今天不打算接吻的。”她說。
李疏與她貼著額頭,輕輕壓了壓她的後頸,說:“沒必要吃那些沒必要的醋。”
2.
王術趕在最後一道菜端上桌前回到家。王西樓正在看重播的《父母愛情》,聽到門響剝著沙糖桔轉頭瞥王術一眼,見她跟人約會回來笑得眼睛都沒了,有感於“女大不中留”,不輕不重地咳嗽了兩聲。
王術聽到意義不明的咳嗽聲輕輕揉了把臉,她回身整理好厚重的棉門簾,又把屋門合緊,確定一絲熱乎氣也泄不出去,叫著“爸爸”蹭到王西樓身旁坐下。
“坐這裏幹什麽,去洗手準備吃飯。”
“你怎麽不去?”
“你媽不讓我多吃沙糖桔,說再吃一個就不做我的飯,我又吃了一個。”
“這麽大歲數的人了咋突然叛逆起來了?”
“你媽那訓狗的語氣太氣人了。”
最後一道菜上桌,王西樓給王術使了個眼色,王術便配合地假裝不知道前情,若無其事催著王西樓一道洗手吃飯。楊得意懶得在女兒麵前重提夫妻間的幾句拌嘴,輕哼一聲,伸著脖子讓正在廚房裏盛湯的王戎把辣椒罐捎出來。
一家人在落雪聲裏埋頭吃飯,楊得意瞧著父女三人安靜扒飯的模樣,忍不住彎起了唇角。
楊得意把家當全部賠光的時候恨不得一頭撞死,感覺生活再沒有奔頭了。一家四口單是租房就得花去一個人的工資,然後四口人的各項生活開銷、米麵菜錢、汽車油錢、水電費,即便再緊縮,又得花去一個人的。四口人剩下的兩口,她年齡太大不好找工作,王術年齡太小正在準備高考。她又後悔又憤恨又憂愁,一天天地不回家滿城去翻那些騙她的人,但那些人早消失了,警察都翻不出來,她就更不可能了。如此,隻不過短短的兩個月,她瘦了十一斤。
有一天她正要出門,王西樓出來把她攔住了。他跟她開玩笑,說,我其實挺擔心人被你瞎貓碰上死耗子翻出來的,到時候肯定得有衝突,人家傷著你,我還得去醫院伺候你,你傷著人家,老王家後代政審過不去耽誤前程。她聽不出他什麽意思,是挖苦她還是真心勸她,沒搭他話茬兒,掙開他低頭繼續朝外走。他便又說他其實早就不生氣了。
“你人沒事兒就好,我倆往後還有三十年呢,從頭開始不算什麽。”
“我想好了,去你娘家的老院子過度幾年,你以前不是還跟我商量著想讓我當上門女婿?這回我可真上門了。”
當夜她嫂子也打來電話了,說她和楊得中專門回了趟老院子拾掇了兩天,把一些沒法用的舊家具扔出來了,又添了新的,犄角旮旯裏也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再住十年不成問題,回家吧。
——嫂子那句帶著笑意的輕快的“回家吧”讓楊得意一下子破防了。
兩個女兒麵對生活驟然的落差也沒拖後腿,她們隻在初初聽聞時嚷嚷過幾天,後來一聲不吭。尤其王戎,因為幾萬塊跟曹平個狗娘養的周旋了好幾個月,回家也仍舊一聲不吭。
“哢嚓——”院外傳來輕微的樹枝被積雪壓斷的聲響,楊得意回神,給自己盛了碗排骨湯,瞧見王西樓的湯碗空了,手腕一轉,也順手給了他一勺。
3.
初雪就是場大雪,斷斷續續下了兩天一夜,之後就是長達兩個月的幹冷。
王術是個糙人,隻感覺到冷得出奇,並未感覺到幹得離譜,直到瞧見錢慧辛流鼻血。
“真的有這麽幹啊?”王術打量著手忙腳亂的錢慧辛語氣十分驚訝。
錢慧辛終於翻出深藏在抽屜底部的濕紙巾,她懶理王術的明知故問,一邊擦一邊給她“解惑”:“不是,是你男朋友身材太好了,我沒把持住。”
——兩人此刻正擠在王術**翻看王術的手機相冊。上周李疏帶著王術去體育館打網球,王術休息時隨手攝了李疏拎起毛巾一角擦汗的視頻。室內暖氣充足,又剛剛結束運動,他白色短袖汗津津貼在身上,腹肌影影綽綽。
王術曲肘給了錢慧辛一下,把手機丟到一旁,伸長胳膊懶洋洋打了個嗬欠。
“日子過得真快,下周考完最後一科,大二上學期就結束了,我感覺我前不久才收到的錄取通知書呢......G理工的錄取通知書可算是讓我媽開心了一點,當時。”
“你再往回倒倒記憶,在你跟李疏交往之前,你可沒覺得日子過得快,你覺得度日如年,你搬來三秋胡同的那天,往**一躺蒙著腦袋不聲不響,淨讓我替你幹活兒了。”
王術聞言哈哈大笑,半跪在**給錢慧辛揉肩捶腿。
她也不知道生活是什麽時候開始有了起色的,大概真的是跟李疏交往以後。
啊,說錯了,並非生活有了起色,是情緒有了起色。生活仍舊是那樣,比如眼下買條三百塊不到的加絨運動褲都得貨比三家,而即便貨比三家也遲遲下不了決心。
“所以你就跟我這樣悶頭往前走,以平和和包容的心態麵對生活的挑戰,走著走著天就亮了。我都給你打過樣兒了。”王術鼓勵道。
錢慧辛前兩天被她奶奶堵在回家路上,她奶奶突然張口向她索要贍養費,說問過居委會的人了,她兒子沒了,孫女有贍養她的義務。錢慧辛是個沒有經濟收入的學生,當然不需要贍養她,而且她領著政府給的補貼,也不缺錢慧辛那點毛票兒,她就是獨居的日子過得又不舒坦了間歇性發作而已。
錢慧辛不耐煩地繞開她要走,她奶奶拽不住她的胳膊,就撒潑坐到地上去摟她的腿,錢慧辛很是丟人了一把。不過當她在圍觀的人群裏看到林和靖時,丟不丟人的就無所謂了,她長長出了一口氣。
你看這是多麽好的時機,林和靖親眼目睹了她生活的周圍都是什麽樣的人種,以後就不會再對她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了。她奶奶是這樣胡攪蠻纏的人,她爸爸是那樣暴力極端的人,那麽遺傳他們基因的第三代大概也好不到哪兒去了。
王術是剛剛在飯桌上才從楊得意口中得知這件事的,所以錢慧辛恰巧飯後來她這裏消食,她便絞盡腦汁地開解她。
錢慧辛不知道在想什麽,沒有立刻回複,約一分鍾後,她唇角微微一揚,道:“一個隻會下方便麵的人雞湯熬得香氣撲鼻的,可把你能壞了。”
王術正在狗腿揉肩的手往下一拐,在錢慧辛飽滿的屁丨股上狠狠擰了一把。
錢慧辛吃痛“啊”一聲,一把打掉王術的手,起身要回家了。
“那條褲子啊,我感覺你不買回來看看是不會死心的,要不然你買個運費險,行就行,不行就退。”她這樣說著,俯身去解鞋帶,結果不小心扯成死結,垂著腦袋解開死結的功夫錢慧辛差點大腦充血——不解鞋帶直接脫鞋的習慣要改。
王術也跟著下床穿鞋,她聽到“運費險”滿腹怨念:“現在運費險是越來越貴了,居然要收四塊五,那要萬一質量很好不用退貨,我豈不白白丟了一個桶麵的錢?”
錢慧辛默了默,把腳伸進鞋裏,道:“繼續糾結吧,窮鬼。”
4.
錢慧辛離開以後,王術被也來串門的二姥姥叫到跟前。二姥姥打趣道:“我剛聽半天了,不就是一條褲子,去讓你男朋友給你買,聽你媽說他家住錦繡大道的那一邊,有錢。”
王術分外不喜歡這樣的說法,但是她二姥姥七十多了,雖有孔子雲“朝聞道,夕死可矣”,但她判斷她一輩子沒怎麽走出三秋胡同的二姥姥沒有這個上進心,因此齜牙笑了笑,在楊得意的眼神暗示下,輕飄飄道:“我媽不讓。”
二姥姥看完黃金劇場扶著門框離開以後,王術陪著楊得意收拾桌子,仍是沒忍住皺眉發起牢騷。
“二姥姥有時候說話真是讓人火大啊。怎麽就得讓男朋友買,男朋友欠我的?她上回說王戎,沒結婚就不應該住到一起,最後婚事也沒成,多不好看。哪兒不好看了?大清亡了沒通知她?”
楊得意因為那句“大清亡了”笑得抓不住抹布,說“到底還是大學生會埋汰人”。王術用胳膊肘把楊得意頂開,替她把抹布搓洗幹淨,氣呼呼晾到窗棱的鐵釘上。
“你姥姥跟你二姥姥的關係並不怎麽親近,她嫌你二姥姥說話做事因為沒心眼兒所以顯得沒個分寸。但是她後來生病,你二姥姥一周兩三回地往醫院跑,她一來病房裏就有活泛氣兒了,你姥姥願意多說幾句話,我跟你大舅的心情也能鬆快些。你姥姥斷斷續續住院一年多,她往醫院跑了百來趟。”
“你姥姥沒了大概小半年以後,有一回我在房間裏哭,她剛好掀簾進來,非問我怎麽了。我就說我想你姥姥做的燴餅了。其實是想你姥姥了,沒好意思說。你二姥姥一個吃什麽都對付的人就開始學做燴餅。後來我回回回娘家來,你二姥姥都會給我端來一碗燴餅。也不知道是她的手藝長進了還是我的記憶模糊了,後來越來越覺得她做的味道跟你姥姥做的一模一樣。”
王術愣愣盯著那塊已經看不出原色的抹布,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她想收回那句奚落中帶著怨憤的“大清亡了沒通知她”了。
“我在廣場上賣煎餅果子,也常常聽到有些年輕的孩子因為長輩幾句不中聽的,特別不齒地要跟人‘翻臉’、要劃清界限再不往來,仿佛之前所受的長輩的恩惠都跟這幾句不中聽的抵消了……到是挺會算賬的。他們其實知道自己年紀正好在走上坡路,而長輩日漸衰老在走下坡路,翻臉也就翻臉了,又能怎麽樣。”
王術低頭對手指嘀嘀咕咕:“你別罵了,明天二姥姥家的白菜車到了,你還叫我,我還去給她搬。”
——二姥姥之前醃的白菜給鄰居分完了,剛剛閑聊時她順口說明天又將有一車送到。
楊得意給了王術一個讚許的眼神,她伸手捏了捏王術的頰肉,想了想,又道:“你二姥姥這輩兒人出生的時候新中國都還沒成立呢,不能跟她們計較這些。”
王術直著眼睛麵無表情道:“媽,你的手剛剛還在洗抹布水裏泡著。”
楊得意仿佛失憶了:“啊?我?我泡了嗎?啊,那你再去洗遍臉吧。”
王術重新洗臉以後,往回一算,二姥姥今年七十六了,哎呦,那可不止是新中國還沒成立,三大戰役都還沒開始呢。她揉了揉鼻子,懷著“我真該死啊”的歉意給自己定了個早起搬白菜的鬧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