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依誮
1.
因為大一隻顧哀歎一貧如洗, 以十一分之差錯失了八千的獎學金,王術大二早早就瞄準了這筆巨款,學習態度非常端正, 最後一門課考試結束, 全班隻有三五個人是笑容滿麵邁出教室的, 王術就是其中一個。
當然,倪靜琳也占據了一個名額。G理工的老師都不肯在考前劃出題範圍,不給學渣們臨時抱佛腳的機會,這讓倪學霸十分滿意, 她瞧著周圍愁苦滿麵的同學,笑容愈加如浴春風。不過當目光落到王術麵上時, 她的笑容頓了頓。
“別掙紮了, 明年獎學金怎麽花我都想好了。”倪靜琳用鼻孔看人。
“真巧,我也想好了。”王術麵不改色。
“我計劃去趟北海道, 嚐嚐那裏的刺身, 雖然空運過來的味道也不錯,但到底不如去原產地直接吃新鮮。”倪靜琳露出經典的富家小姐臉。
“八千塊去北海道, 恐怕是趟有去無回之旅。”王術溫和道, “我要拿去給我男朋友花,就是你在圖書館偶遇過的我那位男朋友。”
兩人正駐足在教室門口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團委拎著保溫杯從兩人之間穿過,留下一句“話劇社下回表演沒有這段我不看。”
王術和倪靜琳各自給對方點評了一句“神經病”就此分開。王術往前走了兩步後脖領子突然被揪住, 她順著力道回頭,居然是李疏。
“大冷的天, 你怎麽來了?”王術驚訝地問。
李疏所學的材料科學專業上周五就考完最後一門課正式放寒假了。
“你打哪兒冒出來的?我剛剛怎麽沒看到你?”王術不待李疏回答, 又問。
李疏給王術整理了下脖領子,直接忽略她第一個問題, 輕描淡寫道:“我剛剛距離你隻有不到三米……但可能是因為你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拿獎學金給男朋友花這件事情上了吧。”
王術力持鎮定背著雙手領著李疏朝前走,用老幹部的語氣道:“啊,考的不錯,卷麵答滿了,題目十拿九穩,下學期繼續保持。”
李疏上前兩步與她並肩走著,突然出手把她的脖子扳向自己,低聲問:“不算數了?”
王術麵色微紅,眼裏都是色令智昏的笑意,“算數,必須算數,說吧你想要什麽,八千全給你花。”
李疏就是故意逗她,他哪有什麽想要的,他從小就不缺錢,一般想要什麽甚至都不用過夜立即就買了,但是王術期待地望著他,他便微妙地頓了頓,真心道:“我想要一雙鞋。”
王術輕輕拍拍他的胳膊,用闊綽的語氣向他許諾:“咱買兩雙,一雙正常穿,一雙給你踩水玩兒。”
李疏的手緩緩往前挪去,捂住了王術的嘴。
王術的獎學金即便真的有幸拿到,那也是明年十月以後的事情了,“給男朋友花”是個沒影的承諾,但是李疏卻突然戀愛腦深信不疑,一路揚著嘴角,他本就長得惹眼,這樣一直笑著,不斷有路過的同學回頭再多望一眼。
“曹平的小飯館現在掛著轉讓的牌子,消防罰款和衛生罰款一起來終於讓他頂不住了。”王術抓著背包興奮得手舞足蹈,“我爸在家氣得要抄刀斷了他打人的胳膊,我說曹平比他高小半個頭,他不是人家對手,他還呸我,問我到底站哪頭。呐,你看這不就解決了麽。斷他打人的胳膊不如斷他生計,你說得對,這個世界到底還是我們年輕人的。”
李疏截住她一隻手裝進口袋裏攥著,道:“使壞的樣子也可愛。”
王術可不敢居功,“可愛也是你可愛,我就是跟在你後麵加油助威的。”
李疏一手策劃並實施了斷曹平生計的計劃。其實曹平經營麵館的那條小食街,往認真裏說,家家都該罰,食材不新鮮、消毒不到位、消防通道不同程度堵塞幾乎是通病,但就曹平一家的店三不五時被各部門上門檢查。第一回是口頭警告,第二回是停業整頓,第三回就是高額罰款。曹平脾氣不好,出口就得罪人,也欠好幾個“哥們兒”的錢長年不還,所以他並不能確定到底是誰給自己使的絆子。王戎當然也是他懷疑的對象之一,但也隻是“之一”,他把這家人的情況看得很透,他們隻盼望自己就此消失與他們再無瓜葛,沒有餘力跟自己死磕。
……
2.
李疏本來就不喜歡那台招搖的轎跑,前段時間把車賣了給自己定了一台科技感十足的電車,價格比較樸實,約莫是轎跑的五分之一。電車要年底才能到貨,所以最近一段時間他出行完全靠打車軟件和公交係統——單車這個季節騎不了。不過這並不會給他造成困擾,因為他本來在有條件的情況下就不喜歡開車。
“你走快點,公交車進站了。”
“為什麽要坐公交車?”
“……可能是因為我就出生在一個需要坐公交車的家庭裏。”
李疏想說往前走二百米就有地鐵站,頓了頓,把話咽回去了。乘坐地鐵回他家方便,但是回她家不方便,她出了地鐵還得往回走十來分鍾。錦繡大道那邊的三秋胡同因為過於老破舊是沒有地鐵口的。
公交車上總是很多人,尤其是途徑學校的公交車,不過因為是考試周,大家離校時間不固定,所以今天倒還好,雖然沒有座位,但是也沒有很擠。
王術與李疏站在中段靠後車門的地方,因為李疏一上車就接到了李道非打來的電話,王術也幹脆抓著頭頂的吊環刷起了微博,兩人並未交談。大概也正因為如此,旁人不知道他們是一起的。
“你在幹什麽?”
王術正沉浸在網友缺德評論合集的博文裏突然聽到李疏的聲音。她以為李疏在跟自己說話,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李疏目光一凝,突然怒了,抬腿便把王術側後方的中年人給踢出去四排座位。
是柔道裏非常標準的腿法,在老師播放的演示視頻裏看過。這是王術當下的第一反應。
……
王術其實並沒有明確感覺到自己被蹭到。她穿得太厚了,保暖衣、毛衣再加羽絨服,羽絨服又很蓬鬆。她隻是在低頭玩手機時隱隱約約聞到些酸腐味道,就是那種起碼得一個月沒洗衣服沒洗澡才能悶出的味道。但她考慮到有人可能生活就是如此窘迫,沒有收拾自己的條件和功夫,所以隻是悄悄屏住呼吸,並沒回頭往誰臉上瞅,以防給人難堪。
李疏的那一腳踢在酸腐男下腹部,踢得很重,酸腐男的黑色鴨舌帽飛出去落在前車門的台階上,人也半天爬不起來。他的牛仔褲拉鏈隻來得及拉回去一半,襠部微微鼓起,然而王術受驚看過去時,那鼓包居然像是又脹大了一些。
李疏見狀把王術往後一扯,上前揪起酸腐男的衣領把他拎起來,按著他的腦袋“砰砰砰砰”直往駕駛座旁邊的安全杆上撞,出血了也不停止,就照著一個角度撞,如此七八下後鬆手,冷冷問:“這勁兒下去了嗎?”
整個過程中酸腐男的掙紮十分微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酸腐男是個慣犯,在這趟公交車上偷摸過十來個女學生,大多數女生都沒敢出聲,隻神情窘迫地躲他,唯有兩個女生曾明確喝止他“別他媽摸我”。她們喝止時他就用眼角往她們身上來來回回劃拉,即便嘴唇發抖也要硬憋出一道嘲諷的笑聲故作平靜,“說誰呢?誰摸你?你出門照照鏡子行不行?是你自己後麵的書包帶刮到你了”。但眼下碰到硬茬,根本不敢嘴硬狡辯,更別提顛倒黑白,隻捂著腦門上的傷口訕訕地小聲應著:“下去了下去了別打了別打了……”
王術頭腦發懵,她想回頭看看自己羽絨服的後麵,但又怕看到髒東西。
我剛買的羽絨服今天第一回穿,她幹巴巴地想。
“人腦袋叫人打成狗腦袋了吧?該!”
“你這個歲數家裏小孩也不小了吧,你要點臉也給你小孩積點德不好嗎?”
“不值當的,交給警察就好了呀。”
……
王術怔怔瞧著坐在地上臊眉搭眼的人,又突然憶起去年冬天那個騎著電動車從後麵過來突然伸手抓她屁股的人,她恍惚間覺得這兩張臉竟醜得如此相似。
李疏接過前排一個女生遞來的濕巾,轉頭望向王術,後者麵呈豬肝色,眼裏有隱約的潮意,屈辱、憤怒又不知所措。他一邊撕開濕巾包裝,一邊用臂彎把她的腦袋劃進懷裏。
“別生氣,不回家了,帶你去玩兒。”他說。
公交車五分鍾後在兩站路中途的派出所門口停下,李疏就跟拎小雞仔似得拎著男人的衣領就把他扔下了車。兩位民警望著一頭栽倒在自己麵前的嫌疑人神色均十分複雜。
在派出所陳述情況大約用了一個小時,圍觀男人的老婆提刀過來呼天搶地要剁了他的髒東西又用了十分鍾,在筆錄和登記表上簽完字要出門時,王術仿佛突然回神,她悶不作聲掉頭回來拎著裝滿書的背包照著男人的頭臉處狠狠砸了兩下。在場的誰都沒有反應過來。民警嘬著牙花子“唉唉”過來警告的時候,王術已經收手了。
3.
“我衣服是不是髒了?”
出了派出所大門,王術終於忍不住問。她仍是不敢回頭檢查。
“沒有。”
李疏替她拎著書包盯著她的眼睛肯定地說。
王術“啊”一聲,心裏稍微鬆快了些,她扭頭向後看,果然看不出什麽痕跡,然而要伸手撣撣又仍是嫌棄,最後低頭揉了揉鼻頭,又清了清喉嚨,極力自然地擠出一抹未達眼底的比紙片都薄的笑意,道,“那叫個車回家吧。”
她話音未落已經低頭去翻找手機裏的打車軟件了。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去王西樓和楊得意麵前哭訴,聽他們或許帶著髒話和詛咒的同仇敵愾與安慰,也要把這件羽絨服泡上一整夜,用王戎前兩天剛買的不知道是不是智商稅的不傷衣服的消毒液。
——去年碰到這種事情時,楊得意的煎餅果子攤才剛有起色,老王家破產的陰雲尚未散去,王術不得不當個貼心的小棉襖自己把這糟爛事兒給消化了。然今時不同往日。王西樓一年內連漲兩回薪水,楊得意的煎餅果子攤兒收入穩定破萬,兩人重拾生活信心以後一頓飯能吃兩大碗,是時候履行父母職責陪她一道消化了。一家人坐在一起罵罵世風日下賤人繁多,說不定她心裏就能翻篇兒了。
李疏一直注視著王術,因此她的心思他看得非常清楚。她心裏並沒有因為砸出去的那兩下釋懷,她仍然覺得憤怒、委屈又無奈,想回家去尋求安慰。他眼睫微垂琢磨片刻,突然伸手把王術羽絨服的牛角扣給解了。
“怎麽了?是不是還是髒了?”王術一愣,隨即嫌棄地皺眉,她也不怕冷了,立刻配合地解開剩下的扣子並往外抽胳膊。
“沒騙你,沒髒,但是不要了,去買新的。”李疏這樣說著,沒等王術反應過來,便就手把她的羽絨服扔給了前麵背風角落裏正閉著眼睛聽廣播的流浪漢。
王術“啊”一聲,睫毛倏地一掀目瞪口呆。
“我媽剛給我買的羽絨服,今天第一回穿。”她心疼地盯著自己的衣服喃喃自語。
李疏把自己的紮染夾克外套給她穿上,再把拉鏈一直給她拉到下巴頦兒,他用目光點了點已經迅速收下羽絨服的流浪漢,緩聲道:“是這樣啊,那他能過一個稍微暖和一些的冬天了。”
王術聞言眼皮突地跳了跳,李疏隨口說出的這句溫柔至極的話與一個小時前他在公交車上麵無表情揪著人脖領子“砰砰砰砰”往安全杆上撞的畫麵交互出現,令人的心跳頻次突然不穩了。她有些不自在地伸出手指勾開眼前的碎發,嘴角微微上揚。
“學長,今天零下九度,你不冷嗎?”王術撓著臉咧嘴笑著。
“你學長不冷。”李疏叫到了車,收起手機。
“你衣服大,要不然你穿著摟著我?”王術說著就要去拉開拉鏈。
“你別折騰感冒了……”李疏按住她的手,他低頭望著她的眼睛,問她,“怎麽樣,還想哭嗎?”
王術愣了愣,側過身在他肩膀上埋了埋臉,說:“不想了。”
李疏說不回家了就真的不回家了,兩人各自給家裏打電話交待一聲,便直奔機場去了海市。一千多公裏,需要搭乘飛機的那種。王術直到飛機落地走進長長的廊橋裏都還不太敢相信這趟行程的真實性。
飛機落地時間是夜裏十點。海市在地理位置上雖然屬於南方,冬天最冷時溫度也到了零下,尤其是剛降過雨的深夜,濕氣直往人骨縫裏鑽。李疏出發前在機場給王術買了件新的羽絨服,趁著她去上廁所的功夫,這件穿上去一點也不臃腫的及膝羽絨服在雨後的冷風裏給了王術極大的蘊藉。
“之前聽人說北方人來海市也得被凍哭,我一直不信……”王術喃喃道。
“是剛下過雨的原因,明天出太陽了就好。”李疏拎著王術的背包和在機場倉促買的其他衣物,與她一起坐進出租車後座。
王術出遠門的次數不多,都是與父母一道,目的地也都是同一個,即西北肅市姑奶奶家。突然與李疏買張機票就跑到千裏之外的海市,給她帶來極大的新鮮和刺激——前麵經曆的不愉快突然就變得沒那麽鮮明了。
王術在錢慧辛那裏聽過太多與海市相關的內容,比如海市三麵環海是個極具風情的半島城市,比如海市的仲月街區是國內外多部電影的主要取景地,所以此刻乘車穿行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望著與北方城市不同風格的高樓大廈,竟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