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1.
天空突然開始發亮, 但這並不是天要轉晴了的意思,而是城市上方積雨雲多,各種角度多次折射的光也多造成的。兩個原本商量好了要去密室逃脫的人在學校門口相向而立, 因為各自經曆了些不愉快的事兒, 一個比一個臉黑。
“你為什麽就不能說我兩句就算了, 這又不是多重要的事情,出發晚了就晚了,即便今天去不成也還有明天。”
“我跟你確認了兩遍你都說沒問題。你失信於人卻根本沒覺得自己做錯了。”
“……我失信於男朋友也不行?”
“不行。”
王術靜靜瞧著突然與她針鋒相對的男朋友。其實她小跑過來的一路上,道歉的腹稿都打好了, 但是一照麵他皺著眉頭仿佛很不耐煩的樣子一下子就把她給打擊到了,她便故意不道歉胡攪蠻纏。
一陣沉悶的雷聲過後, 有兩滴雨珠滴落在王術鼻梁上, 她抬手揩掉鼻梁上的濕意,轉開目光, 鼻腔一下子就酸了。
“好吧, 我道歉,是我跟人吵架忘了時間。”王術啞著嗓子說。
李疏看到王術的眼睛突然泛紅不由愣住, 壓在心頭幾乎凝成實體的沉甸甸的煩躁一下子化成無足輕重的黑色霧氣。所謂“失信於男朋友也不行”的堅持瞬時瓦解。他低頭趨近王術, 有些慌亂地低低叫了兩聲她的名字。
王術不願意在李疏麵前掉眼淚,因為覺得有傷自尊。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向後退開一些,正要假裝無事嬉皮笑臉兩句, 口袋裏突然傳來手機“嗡”響。
電話是王戎的朋友翟欲曉打來的。
翟欲曉跟王術說,王戎出了點事兒現在在醫院裏, 要王術不要聲張悄悄來醫院一趟。
王術沒反應過來, 直愣愣問,“王戎她為什麽在醫院裏?為什麽不能聲張?”她頓了頓, 一個炸雷劈進腦海裏,倒抽一口氣,啞聲問,“她懷孕了?”
翟欲曉雖然一直知道王大頭的腦回路異於常人,但聞言仍是沒忍住扶了扶牆,她急赤白臉批評道,“你小點兒聲,別讓你爸媽聽到。別瞎猜……她跟人打架。總之你來了就知道了。”
王術在翟欲曉的嗬斥中切斷通話。她點進叫車軟件,低頭避著李疏的視線,訕笑道:“對不起,雖然遲到也挺掃興的,但肯定不比遊戲剛剛開始走人掃興…….”
李疏默了默,伸手把她的臉抬起來,他想跟她道歉,但那幾個字卻堵在喉口沒能說出來。
……
2.
王術與李疏趕到醫院,在影像室外走廊裏等待王戎檢查骨頭的時間裏,迅速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來說就是,王絨與曹平這段不被人祝福的感情,在重創了她的身心之外,還差點令她一貧如洗。
翟欲曉倚在牆上絮絮叨叨在跟王術講述今天的事情。
“我明明聽到衛生間裏有聲音,曹平非說裏麵沒人,而且表情看起來也不太對勁兒。我給林普使眼色,說要去借衛生間,他急哄哄地推開林普就要來攔我…….我那時以為他多半是偷偷劈腿了,裏麵極有可能是藏了個亂七八糟的女人,沒想到擰開門裏麵是王戎。”
“你別著急聽我把話說完。王戎沒有傷到不能呼救,她就是……自己個兒嫌丟人,所以蹲在裏麵一直沒有吱聲。腦子被驢踢了。我聽曹平罵罵咧咧那意思,似乎是王戎從他那裏要不回自己的錢,昨天晚上就背著他聯係了他媽。也是趕巧了,他媽那時正躺著跟同事一道做臉,王戎丟下的炸丨彈讓同事聽了個大概齊,十分丟人,他媽當即就替他把錢還了。哦,沒還完,最後少給了兩千七,估計他媽也就是被架到那裏了,隻好端出‘不就是欠你幾個錢’的姿態,其實也不富裕。”
“王戎在來的路上跟我說了實話,這是曹平第四回跟她動手了。這一回是因為她聯係了他媽讓他現了個大眼,所以他下了重手。之前都隻是淤青。她不是離不開他,她繼續與他周旋著隻是想要回自己的錢,你媽那事兒以後她各種省吃儉用攢下的,四萬多不到五萬吧。”
……
影像室的電動鉛門突然滑開,王絨托著胳膊跟裏麵的醫護人員說著話倒退著出來,王術終於瞧見了王戎的模樣。除去顴骨、耳後、下頜和胳膊上的淤青之外,她頸側有暗紅的指印,顯然是打鬥中被人掐了脖子,右眼眼周腫脹,眼球有淤血。
王戎跟翟欲曉和林普打了個招呼,把右胳膊微微托高一些向他們示意。
“片子還得一會兒出來,我聽他們在機器後頭討論,應該是骨裂了。”她說。轉頭瞧見王術一愣,繼而長長地“嘶”一聲,皺眉道,“行了,事情都解決了,哭什麽哭?心疼我啊?”
王術眼淚簌簌往下落,張了兩次口才終於能出聲,她狠狠抽著氣,哽咽道:“我才不心疼你,爸媽跟你說了多少遍那個人不行,你就非得強勁!”
王戎一愣,哂笑,“我這不是也得到教訓了嘛。”她頓了頓,向王術身後的李疏露出個變形的笑臉當做打招呼,繼續跟王術說,“我在曹平那裏的東西已經都收拾好了,現在就放在林普的後備箱裏。我最近沒法回家,得去林普那裏住。嘿,林普下樓去跟他曉曉姐住。”
王戎這樣說著,給林普了個“不客氣”的眼神。林普從小就招架不住這位“戎戎姐”的玩笑,不過看在她負傷的份兒上,他這回沒有直接忽略,而是配合地點了點頭,露出“我謝謝你”的眼神。
翟欲曉一時都不知道應該怎麽評價自己的這位朋友了,沒見過這麽心大的,眼睛腫脹得跟鼓眼□□似的,都不耽誤人家擠眉弄眼開她和林普的玩笑。嗬,身殘誌堅,令人感動。
王戎用兩聲咳嗽扯回正題,“叫你來是讓你串供的。主要是你最煩人,這事兒不讓你知道個清楚,日後保不齊你在爸媽麵前怎麽抖機靈給我找麻煩。總之,爸媽要是問起來,我會說去海市出差了,出差時間跟以前一樣是兩周。到時看情況我再‘請年假’在當地‘玩兒’一周,這樣除了胳膊骨裂,其它應該就能恢複得差不多了。骨裂沒事兒,我不小心摔一跤也能骨裂,這個好解釋。你也得這麽給我圓,你記好了。”
至於曹平,等她‘出差’回來就會假裝跟他出現矛盾搬回家裏,之後再演兩場冷戰順理成章分手。王戎早在來醫院的路上,就把自己這段戀情的結尾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
王術在王戎的絮叨裏走神了。她突然想起來,大約兩三個月前,有一天深夜她要出門,正遇到王戎突然回家。王戎戴著很大的口罩,一直藏在陰影裏,說自己淋雨感冒了。她後來還跟楊得意討論那段時間晉市有沒有下雨。王戎那次不是感冒吧?
王戎見王術一言不發,也不指望她了,目光向後移動落在李疏身上,和顏悅色道:“我這邊事情都解決了,這些傷也都不嚴重,你們倆回……”
“曹平在哪兒?” 王術抬手抹了把淚,大聲問。
“要去給我報仇啊?”王戎忍不住笑了,一笑扯動臉上腫脹的肌肉,又嘶嘶叫著去托下巴,“那真不用了,他倆上門前我就蹲在衛生間裏報警了,在警察上門之前,林普很有可能把他的腿給敲斷了。當然,我們會說是林普在阻止他施暴的時候給他敲斷的。呐,你看,曉曉斷了指甲,林普傷了臉。”
而事實是,曹平當時看到事情敗漏就要溜,但翟欲曉哪能讓他溜,她帶著哭腔罵了句髒話越過林普就去抓他的臉——指甲就是那時候斷的。林普當然不能放任他曉曉姐單打獨鬥,而且王戎傷成這個樣子他也惱火,所以反手抄起了椅子——那椅子是老式的,椅背由很多鏤空木片組成,臉就是被椅背崩出來的木片劃傷的。
王術順著王戎的話望向林普,這才發現林普受傷了,而且就傷在眉骨那裏。她突然覺得奇怪,她以前多麽喜歡林普,瞧見林普心裏就酸酸澀澀的,現在居然就連他臉上明顯位置的傷她都沒注意到。王戎隻能是一半的原因,另一半原因……就不必多言了。王術收回視線,控製著自己沒有回頭去看李疏。
“我沒有答應你不告訴爸媽,你要錢不要命就欠爸媽收拾你一頓。” 王術悻悻道。
王戎麵色一黑,正要翻臉,被翟欲曉截住了。“你爸媽歲數都不小了,你們一家四口要是往後一直平平順順的,日子倒也差不到哪兒去,但就怕遇上點兒意外。你媽說過你家現在扛不住任何意外,王戎把這話記心裏了,所以那錢必須要回來傍身。當然,用這種方式要回來肯定是蠢的。”翟欲曉道。
……
王戎三番兩次要王術和李疏先走,說她們等片子出來繳個費領個藥也就走了,王術推拒了兩回不成,便撂下臉色真的扯著李疏先走了。王戎盯著王術僵硬的背影和右耳旁的小翹辮兒——仿佛在表演怒發衝冠——嘴角微微勾起,片刻,用無名指輕輕揩了一下眼角。
在王戎能瞧見的範圍裏,一直是王術氣咻咻扯著李疏,走得迅疾且決然,但轉過回廊王戎瞧不見了,王術腦子裏的那股邪乎勁兒就下去了,她越走越慢,甚至沒留意堵了兩回道兒——又忙不迭跟人道了兩回歉。
翟欲曉待到王術的身影消失不見,咬著指甲上的小毛刺口齒不清地道:“難得你們家大頭表現出姐妹情深。你剛剛從裏麵出來的時候,我看她眼睛突然瞪大眼眶一下子就紅了。這麽一看也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小姑娘,不但不像狗了,還有點可愛。”
王戎瞧著翟欲曉指甲縫裏幹涸的血跡麵色複雜,心說你擰開衛生間的門時跟她是一樣的反應。她低頭清了清喉嚨,趁著林普離開去拿片子,跟她開著玩笑,“你可千萬別讓她聽到你說她‘可愛’,被情敵誇讚可愛是種蔑視。”
翟欲曉握拳給了她一捶,自己卻又忍不住笑了。
3.
李疏牽著神思恍惚的王術來到醫院停車場,王術一抬眼便看到林普的路虎。他們來的時候沒留意,林普的路虎就停在斜前方的車位裏。王術向李疏指了指那台車,李疏便明白她什麽意思了。
兩人各自上了車,在沉悶的雷聲裏等著王戎,也等著一場秋雨。
李疏從車窗玻璃裏望著紅著眼眶一語不發的王術,心髒跟著她發酸發軟。
大約一刻鍾後秋雨來了,再一刻鍾後,王戎吊著右胳膊拎著印有“人民醫院影像科”字樣的塑料袋也來了。她的臉上敷了藥,不知道為什麽,看起來更腫了,眼睛也擠得更小了。
王術瞧著王戎偏著腦袋齜牙咧嘴說笑著,緊跟在翟欲曉後頭彎腰上了林普的車,眼淚突然再次決堤。她一直嫌棄王戎,因為王戎總是在楊得意麵前給她上眼藥,不大方,不溫柔,還老是叫她“王大頭”。但是看到王戎臉上的腫脹和眼球裏的淤血,她憤怒得恨不得親手刀了曹平。
王術正盡情流著眼淚,眼前突然黑了。她反應遲滯片刻,憶起早前他在學校門口的不耐煩,故意惡心他,用微顫的鼻音道:“沾你一手鼻涕。”
李疏抽出張濕巾紙糊到她臉上,輕輕揉了揉丟掉,又抽出一張低頭給自己擦手,說:“別哭了,哭沒有用,你告訴我他住那條街上,等他從裏麵出來以後,我兩條胳膊都給他打折。”
王術轉頭愣愣望著麵無表情的李疏,一時居然分辨不出來這人是開玩笑的還是認真的。她吸了吸鼻子,說:“一條就行了,不然他沒法上廁所……還是要有人道主義關懷。”
王術這麽說完,自己都被自己給逗笑了。那又哭又笑的模樣看起來又狼狽又可愛。
李疏給她係上安全帶,又給自己係上,緩聲說:“我準備把這台車賣了,你坐這台車哭兩回了,可能是哪兒不幹淨。”
王術擦著眼淚清了清喉嚨,點頭道:“對,是車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
李疏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揉掉兩片金紙,他轉著方向盤倒車出來,說:“是我的問題,我心情不好,對不起。”
王術大度地認為,人在心情不好的情況下說一兩句不悅耳的話,是可以被原諒的。
李疏問:“你跟誰吵架了?吵贏了嗎?”
王術三言兩語跟他講明原委,悻悻道:“不止贏了,我都把她氣哭了。”
李疏聽出她又抱歉又不服氣,忍不住笑了:“是她自己的能力強不過野心,不用理她。”
王術喜歡李疏這樣的解釋,張莉莉不光是能力強不過野心,臉皮也強不過野心。
“你為什麽心情不好?”她問。
因為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李疏並不想說,但是王術目光灼灼望著他,一副跟他交換故事的樣子,他便不得不開口了。
王術聽前麵的話已經皺眉了,說“跟你爸之間的事兒跑來找你她就不能是什麽好人”,聽到那句“如果是你兒子,兩個愛馬仕就夠了”當即翻臉,說“想什麽好事兒呢,如果是你,不應該是她給你兩個愛馬仕嗎?!”
李疏抓著方向盤嘴角緩緩揚起來了,又跟她說了最後的插曲。
王術聽完深深替他尷尬,他們專業統共就那麽一小撮人,本科生和研究生都差不多互相叫得出名字。她伸手抓起旁邊李疏喝過幾口的水默默送到嘴邊,幾度要喝又幾度止住,猶豫道:“我感覺雖然可能確實是她不小心,沒留意到教室裏有人,但她打從心底裏也不怎麽在乎給你帶來困擾,你看看要是他爸給她找個小媽,她肯定就不會三番兩次不小心了,必定捂得嚴嚴實實的。”
李疏聽多了“小媽”這個稱呼,已經不怎麽破防了,麵色如常道:“沒事兒,我不丟人。”
王術拍了拍他的胳膊,咽下一個哭嗝,勸他:“你別嘴硬了。”
李疏降低車速避讓行人,嘴角的笑意漸漸擴大。
行至半路陰霾的天空倏地一明,跟著“轟隆”一聲炸響,雨點立時又大又密,須臾之間在天地間**起了白霧。李疏打著雙閃靠邊停車,解開安全帶,側頭吻向王術。
王術仿佛被綁架了似的,後脊梁緊貼著座椅靠背,後腦勺把真皮靠枕壓得陷下去三寸。“……好好的這是幹什麽……唔……你別咬…….”
李疏是個性格挺冷的男生,且略略有些獨大,他不喜歡與人起爭執,因為一旦起了爭執就很難善了,會是曠日持久的擰巴別扭,甚至分道揚鑣。但這點在王術這裏就不是問題。王術隨便說幾句話,他心裏就能翻篇兒,也不知道是王術很擅長哄人,還是他特別識哄。總之一場爭執從起頭到結尾極難超過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