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1.
禾頌樓是藝術學院的教學樓, 整座大樓非常“藝術”,以至於王術在樓裏轉了兩圈才找到404畫室。404畫室不在四樓的403室和405室之間,它在二樓, 這誰能想得到呢。藝術學院的領導也是過於頑皮了。
“我就坐你對麵?”王術說, “會不會太近了……你都能看清我的毛孔了。”
李疏對麵極近的位置放著一張椅子, 王術嘴裏不甘寂寞地撩著閑兒坐下,幾乎與他抵膝。
李疏微微勾了勾唇捧場她的笑話,他手執畫筆盯著她的麵孔瞧著,一寸一寸往心裏刻錄著, 聽到她略帶拘謹地問“我眼睛應該看哪裏”,他沉默片刻, 輕聲道:“你就盯著我的眼睛。”
……
牆角那張遮起來的畫, 似乎畫得是副校長呢,那鋥光瓦亮的後腦勺和那顆痣別無分號;窗外的樹枝上有兩隻麻雀, 大概是麻雀, 距離太遠看不大清楚;走廊裏的同學,我不想聽你顛沛流離的感情史了, 請你舉著你的手機走遠一些……
王術在李疏收回目光低頭作畫的時間裏十分狼狽地屢屢以外物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從不知道與人對視是如此令人坐立不安的一件事情。李疏執筆目不轉睛注視著她時, 她感覺心髒泵血的速度一下子就從綠皮車加快至和諧號。她一度想跟李疏說不畫了,但是腦子裏亂糟糟的,編不出個妥當的理由。
李疏沒有留意牆角的畫、窗外的麻雀和同學的感情史,他一絲不苟地觀察著王術的麵部細節, 眼睛、眉弓、鼻底、發際線、耳朵的輪廓、鬢角到眼角的距離、頜結節轉折的位置,畫筆淩空勾畫幾下便能落在紙上。
李疏得有半年沒有畫過人物素描了, 他爺爺總是告誡他“一日不練十日空”, 他自己也以為下筆得諸多磕絆,但實際上他畫王術幾乎是一氣嗬成的。王術的臉不夠棱角分明, 其實並不怎麽好畫,他卻好像已描摹過許多遍。
“有人就是處處都好看,即便遮住臉你也知道他好看。”王術望著李疏沒出息地想,“濃長睫毛、皓白脖頸、瘦削有力的手指……以及喉結。”
王術的目光落在李疏白膚下微微滾動的喉結上,片刻,她不自在地轉開頭清了清喉嚨。
天光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不單因為夜幕降臨,也因為天陰有雨,不過畫室裏一直開著燈,並不怎麽被影響。王術剛坐下來時還會保持麵部不動從牙縫裏擠出一兩句撩閑的話活躍氣氛,此時即便是撩閑的話也被榨得一幹二淨了。兩人在極近的距離裏對視,彼此之間呼吸相聞……一陣轟隆隆的悶雷聲過後,樓上有同學推開窗戶,不著四六地許願,“信女願一生葷素搭配,以求一場瓢潑大雨”。
王術輕輕眨了下眼睛,李疏也眨了下,然後兩人突然都露出一點點笑意。
“隻剩最後幾筆了,你很快就可以動了。”李疏低下頭說。
“最後幾筆”大約用了兩分鍾的時間,李疏嘴裏的“可以了”尚未落地,王術屁丨股底下仿佛紮了根針,一躍而起。
“我去瞻仰瞻仰副校長。”她假惺惺捶著腰做迫不及待狀向著牆角走去。
李疏沒能及時捕捉到王術這句話的深意,隻顧著再給她補一補頭發,待他突然領悟她要做什麽,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在角落裏石化。
——王術把畫架上裸丨體男人的光溜溜的屁丨股當成了副校長的後腦勺。
“啪啪”,李疏用筆端敲了敲畫紙,因為覺得王術“石化”的時間未免太久了。
王術如夢初醒倏地鬆手,極力鎮定,“是哪位學長還是專門請的人體模特?就……挺圓潤的,飽滿圓潤,好看。但是怎麽照著副校長的後腦勺長呢。”
李疏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嗬。——王術心聲。
李疏落下最後一筆,跟王術說“好了”。王術立刻堆出滿臉的笑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來。李疏低頭收拾著筆袋等著王術的評價,但兩分鍾過去了,王術始終一語未發。李疏抓著筆袋轉頭望去,眼皮微微一跳。王術沒有在看畫,是在看他。
王術的表情有些複雜,他把她畫得太好看了,並非五官上的好看,是神態上的,他筆下的情緒滿得都要溢出來了。“你是不是……”她撚著自己滾燙的耳垂,回憶著片刻前極近距離裏的對視,猶疑不決地開口。
李疏注視著逐漸不敢與他對視的王術,輕聲問:“我追求得不夠明顯,是嗎?”
王術分明聽清楚了,卻無意識地用升調“啊”了一聲,她機械地撚著耳朵,似乎聽到了血管裏血液奔騰的聲音。
2.
“嗡——”“嗡——”王術撇在窗台上的手機在這片微妙的靜默中突然震動起來。
王術恍恍惚惚轉身要去取回手機,腳下突地一頓,她驚訝地順著自己的胳膊向下望去,瞧見自己昨晚臨睡前特地塗上了指甲油的短胖手指正被李疏瘦削有力的手指輕輕握著。
“轟——”王術感覺大火一下子從腳底燎到了發根。
李疏得不到王術的回應,輕輕扯了扯她的手指,他按捺著微末的羞恥感,低頭目不轉睛瞧著她,道:“做我女朋友吧,王術,我喜歡你。”
王術用投降的姿態舉起另一隻手,似乎是在說“你別說了”——說的人羞恥,聽得人也有些羞恥——但李疏的告白非常簡潔,幾乎她的手舉起的同時他就說完了。
“我喜歡你”這四個字在影視作品裏稀鬆平常得就跟“吃了麽”似的,但在生活中,一個確實是第一回說,一個也確實是第一回聽……跟“吃了麽”確實是有本質的區別,仿佛是帶了靜電,炸得人心髒起了毛邊。
“嗡——”“嗡——”王術的手機溜到了窗台邊緣,搖搖欲墜,經不住再“嗡”兩回了。
李疏微微俯身去遷就王術埋得越來越低的腦袋,“你跟我試試吧,行嗎?”他問。
半晌,王術撇開頭,給李疏留下個紅通通的右耳,她硬聲抱怨道,“……我手上塗的是我姐的過期指甲油,不是指甲膠,你別給我摳掉了。”而後,她的音量驟降,吐字也突然變得不清晰了,跟喝了酒似的,“行。”
“嗡——”“噗通”手機終於失去平衡,落進牆根的廢紙簍。不過王術並沒有察覺,因為“噗通”聲被她自己的心跳聲遮住了。李疏在她說了“行”以後,注視著她突然笑了,她猝不及防被美色襲擊了。
這對新鮮出鍋的小情侶就這樣在畫架前赧然牽了兩分鍾的手,他們腦海裏騰雲駕霧跑遍了四海八荒,麵上卻半點不露,非要說的話,隻是最簡單的喜悅,和一點點拘謹。片刻,兩人慢慢回歸現實,一個去廢紙簍裏扒拉電話,一個埋頭研究地鐵線路圖——與江家約的是七點,此時六點一刻,地麵交通肯定是來不及了,隻能在這個晚高峰的時間段去擠地鐵。
王術手機上的兩通未接來電均來自錢慧辛。因為電話沒人接聽,錢慧辛隨後又發來微信,問晚上能不能來跟王術擠一起睡。馮家來了一大波客人,七大姑八大姨的,但老房子就那三個臥室,住不下。王術輕歎敲字回她:以後這種事情你直接發信息通知我就行,不必特地打電話商量,破壞氣氛。
“倏——”王術沒頭沒尾的“破壞氣氛”敲出來發出去的同時,李疏確定了距離大澳飯店最近的地鐵站和換成路線。兩人拎著各自的東西離開404畫室,並肩下樓,兩隻手在行進間輕微的碰撞摩擦中再度牽在一起。
李疏說:“上次一起去聽演奏會的學姐,是林和靖的姐姐,林和靖那天也是一起的。”
王術正盯著腳下越來越短的台階,聞言倏地想起自己那天背對著落日向著逸夫樓怏怏而去的失落,但她嘴裏卻並不承認,嗤道:“我早就忘了這件事了。”
李疏點點頭,說:“我也是突然想起來說的。”
兩人與上樓的同學擦肩而過,轉出中庭,走向落日。
3.
由於出發時間太晚,李疏仍是比預計遲到了十分鍾,但是成薈並沒有因此責怪他,因為江雲集的父母也還沒到,說是臨行前有些急事耽擱了。又過了二十來分鍾,江雲集的父母和姑姑到了,晚餐才算開始了。
由於大家並不是第一回坐在同一張飯桌上吃飯,所以彼此問好以後,就紛紛開始夾菜墊肚子了——此時已經八點一刻了,確實有些晚了。
席間大家泛泛聊著稀鬆平常的話題,大都晉市最近的房產政策、十四號地鐵開通能不能盤活上棠區、誰誰家的小兒子弄大了女明星的肚子最近正在被逼婚、江雲集你車庫都塞不下了不要再買車了……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江家的長輩互相使了幾個眼色,將話題扯到了成薈和江雲集未來的小孩身上。他們不顧成薈麵露難色江雲集滿麵苦笑,自說自話津津有味。小孩要是按照江家族譜排名應該叫什麽名字,小孩將會遺傳爸爸媽媽的哪些優點,小孩上頭有兩個哥哥疼愛一定從小就像泡在蜜罐裏。
——成薈和江雲集都是四十出頭的年紀,他們結婚以後如果想要自己的孩子並不是多困難的事情。當然前提是兩人有這個打算的話。
成玥正埋頭幹飯,突然聽聞有關未來弟弟的話題,愕然抬頭,瞬時覺得碗裏的飯不香了。他轉頭看向左邊的成薈,片刻又看向右邊的李疏,低眉輕輕咽了口唾沫,抿了抿唇。
成薈覷著座位上首三位長輩的殷殷麵孔,艱難道:“我跟雲集以前商量過,不要小孩。”
江雲集的父母聽到成薈的話,笑容均淡了幾分,但總歸沒有直接黑臉。
江姑姑笑盈盈道:“薈薈,我們私下裏琢磨過,你跟雲集都不討厭小孩,那麽應該就是顧慮家裏的另外兩個成員。我們借這頓飯也想跟兩個孩子說說。李疏成玥,弟弟或妹妹不會搶走你們的媽媽,如果日後你們實在不喜歡弟弟或妹妹,也可以不跟他/她住在一起。但是不要因為一時的偏執想法阻撓你們媽媽。你們媽媽不算年輕了,你們越晚鬆口,她生孩子就越危險。”
——這就是斷定了成薈一定會為江家生個孩子,早或晚的問題而已。
成薈的心理素質非常低,因此時常被強勢的人拿捏。譬如此刻,她能迎著三張笑臉硬著頭皮說個“不要小孩”,就已經是超常發揮了,實在很難開口表達更多。
成薈伸碗接下江姑姑——雖然因為保養得當麵相不老卻年近七十的女士——說著話特地給她夾來的耦合,頭皮發麻,勉強笑道:“跟兩個孩子沒有關係,我自己也不是很……”
李疏截了成薈的話,回答江姑姑:“不是一時的想法,是一直以來的想法,不會鬆口的。”
李疏不留餘地這樣說的時候,留意到江雲集背對著眾人的視線在向他微笑點頭,他頓了頓,輕咳兩聲,繼續道:“我很討厭再多出一個弟弟或妹妹,我媽對小孩的‘不討厭’也不足以讓她願意大齡生三胎。”
成薈屈指輕輕磕了兩下桌子示意李疏注意禮貌,她尷尬地正愁要如何扯開話題,恰在此時最後一道湯端上來了,江雲集的母親就著這道湯不鹹不淡聊了兩句,前麵的話題就算是揭過去了。
之後各有各的不自在,因為彼此都知道“要不要小孩”這個話題隻是暫時被擱置了,並沒有結束。唯一一個以為話題結束再無後顧之憂的是“成喬治”小朋友。不過小朋友有別的隱憂,所以也顯得心事重重。
“……你吃你的,使勁吃,多吃些,我保證不嫌你胖,我給你盛碗湯晾著。”江雲集低聲跟成薈說著,給她盛了碗湯,細心地擱在她胳膊肘碰不到的地方。
江姑姑好奇中摻雜著道不盡的酸溜溜,她問江雲集:“白眼狼的,什麽時候也沒見你給我們盛過湯,怎麽薈薈就那麽好啊?”
江雲集聞言懶洋洋支使李疏給他們盛湯,轉頭往成薈肩頭一歪,道:“可太好了,一點不誇張地說,姑,新華詞典裏的褒義詞都是形容她的。”
江姑姑簡直沒眼看,她從李疏手裏接過湯,笑罵道:“你看看你那不值錢的樣子。”
……
回家的車裏,成玥趁前排的大人不注意,一點點挪蹭到李疏身旁。他欲言又止地望著正閉目休息的哥哥,片刻,滿腹愁緒地長長出了口氣。
雖然也有他哥開心地把他抱起來**兩下的時刻,但似乎更多的是他哥沉默注視著塌了一半的樂高、磕了一角的歌德耳機、灑了果汁的絕版跑鞋……慢慢捋起袖子準備打他的時刻,所以他哥其實是因為討厭他,所以才不想再要個弟弟或妹妹了吧?
雖然他自己也不想要弟弟或妹妹,但他的原因單純是他不想把媽媽分出去。
“嗯?”李疏感覺到成玥在身邊蹭來蹭去,迷迷糊糊擠出個疑惑的聲兒。
“哥啊,哥,”成玥扭捏地叫著,“……你不是討厭我吧,哥?”
李疏的大腦晚了十秒才翻譯出來這句話,他眼睛睜開一條縫兒瞧著成玥,雨點落在車窗上劈裏啪啦的響聲吵得他逐漸清醒。他出奇溫柔地在成玥腦門兒上輕輕揉了揉,低聲道:“嗯,不討厭,沒人會討厭‘成喬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