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1.
“朝霞不出門, 晚霞行千裏”這句話也並非總是對的。譬如今天,王術與李疏在校門口鬆手各自離去時,天際的晚霞就鋪陳得十分壯觀, 但也就一頓晚飯的功夫, 大雨就落下來了。
王術搬著小馬紮坐在屋門口賞雨, 在她身後,王西樓和王戎正並肩喝著啤酒補看球賽,楊得意在走來走去收拾著破屋裏的各個角落。他們父女是因為破產“來到”破屋的,楊得意是因為破產“回到”破屋的, 所以楊得意總是願意在破屋的各個角落裏耗費時間。
“我以前要是敢這麽浪費電,你姥姥得抄掃帚打我。”楊得意拎著抹布路過, 不由分說, “啪”,關了門燈。
王術皺眉發出不滿的長音, “媽——”, 憤憤起身重新打開門燈。
楊得意正要轉身離去,瞧見門燈又開了, 一下子就摟不住火了, 她狠狠將抹布摜到地上,黑著臉揚聲道:“我就是把你們慣的了!慣得一個個聽不進去人話不知道好歹!”
王西樓和王戎暫停了球賽一道望過來。王西樓似乎是要勸些什麽,但最終隻是輕輕歎息,他轉頭給了王戎意味不明的一瞥, 攥著啤酒罐屁丨股一再往外挪,一直挪到沙發的另一端。
王術微微偏開腦袋瞧著滿麵怒容的楊得意呆住, 不明白為什麽隻是這樣微小的一件事情, 竟然能惹得她大動肝火。她起身重新關掉門燈,再把馬紮收起豎回牆邊, 轉身邁著重重的“我生氣了”的步伐走向自己房間。
半個小時後,王術收到王戎的短信。王戎解釋,楊得意是對她有氣,並非是對王術。她要求王術不許跟楊得意冷戰,楊得意正處在更年期,兩個女兒同時跟她冷戰,她扛不住。
王術其實回到房間往**一攤就大概回過味兒了,自己這是給王戎當了炮灰兒,她毫不留情譏諷王戎:“哎呦呦呦,就顯你懂事兒,你這麽懂事兒,咱媽讓你跟那個姓曹的分手,你咋不分手?”
王戎大約十分鍾後回複她:“有多遠滾多遠,在(再)敢這麽陰陽怪氣,點(當)心我破門而入收拾你。”
並不長的一句回複,卻有兩個錯別字,由此可見被氣得不輕。
床頭的保溫杯不知何時見底了,王術倒過來控一控,也就控出來半口水。她在“渴死了想喝水”和“渴死拉倒”兩個意念中拉扯了五分鍾,怏怏坐起來。
王術趿拉著棉拖走到房間門口,聽到老式拖把“嘩啦啦”轉動的聲音,她頓了頓,將門打開一條細縫,瞧見楊得意正在拖地。
大概是因為察覺到楊得意心裏壓著火,她爸爸王西樓球賽也不看了,機敏地用洗澡當借口躲開了——他平日裏洗澡可沒這麽積極;至於王戎,王戎正在自己房間放著輕音樂。此時小破屋外間裏隻剩下楊得意一個。她將屋子東南角的諸如米袋、粉條袋、牛奶箱等雜七雜八的零碎物品往一旁挪挪,先用揩幹水的濕拖把拖一遍,再用軟一些的幹拖把拖一遍,然後再將一個個物品歸位。
“水泥地再拖也不如瓷磚幹淨,你歇歇吧。”他們父女曾勸她不必頻繁拖地。
“你們歇你們的。管閑事,我支使你們了?”楊得意每每扶著腰笑著叫他們閉嘴。
王術一直瞧不明白楊得意的堅持,直到上個月的某天跟二姥姥在門前擇菜,聽到二姥姥的幾句話。二姥姥說,這個破屋是你們暫時落腳的地兒,卻是你媽從小長到大的家,她在她家的每個角落都能瞧見你姥姥的身影。
2.
十點半,王術正趴在**琢磨明天如何打開局麵與她媽重修舊好,兩條來自男朋友的微信消息突然跳進來。一張光線不明的照片,照片裏是一隻勾著禮品袋沾著雨水的修長手指;一句輕描淡寫的留言,“有個禮物給你,如果你還沒睡的話。”
王術露出疑惑臉,問他:“不年不節的為什麽送禮物?”
“叮——”李疏的回複立刻就到了。這回是一條語音消息。李疏在淅淅瀝瀝的落雨聲裏正告她:“交往的第一天需要紀念一下,王術。”
王術抓著水杯聽完一遍忍不住將音量加大貼近耳朵又聽兩遍,露出發現新世界的表情。
大約是因為以前王術心頭總是紛紛擾擾,所以雖然也接聽過李疏的電話,但隻顧聽取電話內容,從未留意他的聲音。李疏的聲音是很有辨識度的中低音,類似大提琴,低沉、平穩、有顆粒感、有穿透力、有感染力,音色非常高級。他的聲音這樣貼著耳朵響起,並不是在撓你,是在輕輕撞你。音樂課上老師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果然如此。
王術回過神,耳朵瞬時燙得厲害,她不自在地放下水杯,撚了撚耳垂,又有了調笑的心思。她覺得李疏不聰明。第一天需要紀念的話,第一個月需不需要紀念,第一百天需不需要紀念......沒事兒給自己刨那坑幹啥?她正要假作大大咧咧地取笑他,目光不經意掃過照片裏牆角一隅的粉筆字,倏地愣住。
粉筆字寫得歪歪扭扭的,用個“狗爬體”都抬舉他了,一眼望去根本辨不出來是簡筆“丁老頭兒”還是文字,不過也無非是附近無知小兒幼稚的祝願或詛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她家牆上的粉筆字,李疏現在與她隻有一牆之隔。
王術一躍而起隻用兩分鍾的時間就完成了出門見人前的所有動作,她歪著腦袋反手從發圈裏掏著頭發颶風般一路刮出臥室刮至院門外,並未留意到東牆下的石桌旁坐著個嚇一跳趕緊藏煙的人。
……
春寒料峭的下著雨的深夜,王術鑽進李疏傘下,與他麵對麵站得極近,依稀是下午他畫“最後幾筆”時的距離。因為距離太近了,她不得不微微仰起頭,保持這樣的姿勢盈盈笑著。
“你看看喜不喜歡。”李疏把禮品袋遞過來,忍不住也跟著她彎起了唇角。
王術低頭打開袋子,又打開盒子,看見一支黑色腕表。
“跟我的同款,剛好看到,就買了。”李疏解釋道。
“我上一回戴手表,應該還是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五塊錢的電子表,夜光款哦。”王術笑著,說,“可我什麽都沒準備,這樣顯得我特別不懂事兒啊。”
“你答應了跟我試試就是禮物了,不用再準備別的。”李疏這樣說著,伸手揪了揪王術支棱在耳側的小辮兒。王術出來得著急,兩個小發辮兒紮得一個高一個低,看起來有些滑稽。
王術說:“有禮物收總是開心的,我希望你也開心。”
李疏溫柔地答:“我現在就很開心了。”
王術聽不進去,她顧自琢磨著,道:“我先敷衍地給你一個抱抱吧,過兩天再給你補個別的禮物。”
李疏這回沒有再說“不用”,於是順理成章得到一個十分暖心的擁抱。客觀地來說,這個擁抱起初不但暖心還十分唯美,就是那種放在偶像劇裏會被定格多機位拍攝的唯美……直到王術腳下沒站穩,從牆根一尺寬的小斜坡上滑下來差點仰麵倒地,而李疏反應慢了半拍差點沒能成功撈回她。
兩人歪了傘淋了雨,然後重新擠到傘下,一對視都忍不住笑起來。
王術問:“你傍晚不是跟人吃飯去了,而且還去遲了,怎麽擠出來時間買的?”
“剛好飯店旁邊就有這家店,等人的時候過去轉了轉。”李疏說。
“你感覺不太高興的樣子,我剛剛開門見到你時,”王術手指纏著自己細軟的小辮兒,“是飯桌上發生什麽事兒了?”
李疏聞言一愣,繼而百感交集,王術是他僅見的能把溫柔藏得這麽深這麽動人的人。
李疏承認晚飯吃得不太愉快,因為有些擔心成薈以後的日子。江雲集如果有辦法搞定他家裏的三個長輩,長輩就不會把問題直接帶到今天的飯桌上。
李疏簡明扼要地剛把事情說完,女朋友不出預料地倒抽一口氣,立刻護短,相當義憤。
“嘶——一輩兒人顧著一輩兒人就行了,手咋伸那麽長?有沒有點分寸了?”
李疏聽她同仇敵愾這樣說,煩悶的情緒轉瞬就淡去了,與此同時,夜風似乎沒那麽刺骨了,就連落在傘麵上的雨聲都動聽了不少。
李疏屈指蹭了蹭王術的臉頰,發現她凍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有些懊惱自己的粗心大意,說:“你回家吧,我也回去了。”
王術應了一聲,但腳下一寸沒動。她有點舍不得,李疏剛剛抵著牆單手撈回她的動作和李疏一下一下撞擊她耳膜的大提琴般的聲音都讓她流連不已。
李疏也沒立刻再催促,他低頭盯著自己沾染了粘液的手指,問:“你的麵膜?”
王術跟拍廣告似的輕彈了彈自己的臉,很是虛張聲勢了一番,然後在李疏盛滿笑意的目光裏悻悻道:“是蘆薈膠,昨天不是跟你說了,最近家裏的氛圍不太友好,我臉上愁出了三顆痘。”
“但是我下午畫你的時候還隻有兩顆。”
“你不說我都忘了問你,為什麽把痘痘都給我畫出來了,你動筆前我不是隱晦地告訴你了,不必那麽寫實?”
“……”
兩人繼續說了幾句雖然很瑣碎很沒營養但奇異地卻熨帖得彼此麵上心裏都暖烘烘的話,然後就不得不分開了——他們明日都是滿滿一整天的課。
王術堅持將李疏送出胡同,依依不舍與之告別,然後噠噠噠跑回來關門落鎖。王術哼著歌兒,滿腔的愉悅無處釋放,眼角餘光突然瞥到牆根下一道一動未動的人影,嚇得轉身撞到鐵門上,撞得鐵門“嘩啦”一聲響。
王術奓著膽子試探著叫:“爸?爸?”
足足半分鍾後,東牆下麵才有了王西樓的聲音,他問:“他也是G理工的?”
王術聽他直接這樣問就知道沒有狡辯的餘地了,乖乖點頭回應“嗯”,又覺得羞赧,忍不住問王西樓,“你什麽時候出來的?”
王西樓故意頓了頓,輕歎一聲回她:“以後出門穩當點兒,像點樣兒。”
王術明白過來他什麽意思,大腦當即就炸了,她羞憤難當,匆匆扔下一句“不要告訴我媽”,幾個大步便跨回自己房間,閉門關燈一氣嗬成。
王西樓把煙屁股掐了,抬頭默默望著漆黑的夜空。時間過得太快了,兩個女兒似乎就在不久前還在因為一把誰都想掌握的電視遙控器或者誰騙了誰的零花錢這樣的瑣事跑到他麵前聲嘶力竭控訴對方,一轉眼就都到了能跟別人走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