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1.
王術家最近兩周氣氛持續低迷。王西樓越發早出晚歸,且回來洗洗就睡誰也不理。楊得意不再在飯桌上分享她出攤時的見聞,甚至有兩回明明是好天氣她卻歇業在家沒有出攤。王戎……王戎倒是看不出什麽異樣,仍然陰陽怪氣摳門小氣。
王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問他們,是王西樓或者王戎被炒魷魚了?是煎餅果子的生意不好了?他們都回答“不是”,不耐煩地讓她“少打聽”。王術結合家庭倫理劇裏的套路,感覺事情隻剩下最後一個發展方向:王西樓怕不是外麵有人了。
在這個猜測的驅使下,王術開始仔細觀察王西樓。
王西樓跟楊得意說話的時候語氣似乎有些不耐煩啊,王西樓已經是第三遍抱怨楊得意做飯太鹹了,王西樓吐槽房後那家天天雞飛狗跳的吵死人了然後終於說出了那句並不令人意外的“要不是你不長腦子上人家的當……”以及,王西樓連續三天接到同一個女人打來的電話了——女人的聲音特別沙啞很有辨識度——電話裏似乎還有小孩子的聲音。
不能吧?不能連兒子都有了吧?!
王術多日觀察下來幾乎已經確定王西樓有情況了,她甚至都想好應該如何義正辭嚴地□□他並冷酷通知他“你們離婚我跟我媽”了,突然撞見王戎深更半夜在牆外跟男人接吻,事情猝不及防就真相大白了。
“……我告咱媽去!”
王術聽到王戎的車聲,卻久不見她進院子,有些不放心出門查看,便撞見了這幕。她一時不知作何反應,神來之筆地脫口而出這句。
“她和爸早知道了。”王戎忍著尷尬斥她,轉頭掰開男人扣在自己腰後的手,推著他往胡同外麵走,並跟他解釋,“我妹腦子不好,你不用理她。”
王術監督著王戎把人趕走,然後兩手抱胸在牆根的石桌旁落座,她緊皺眉頭,用頤指氣使的語氣,要求王戎必須把話說清楚,“那男人叫什麽、多大了、哪裏人、做什麽工作的,以及你們現在進展到什麽情況了。”
王術不得不承認,雖然她嘴上總是嫌棄王戎,口口聲聲巴不得王戎趕緊嫁出去,但是眼下忽然撞見王戎跟人接吻,進而忽然意識到王戎真的有可能嫁出去不再日日回家,她心裏格外不舒服。因為事出突然嚇她一跳,而且那男人站在牆影裏,王術其實並沒有看清楚他長什麽樣子,但此刻在王術心裏,那男人十分粗陋可鄙。
王戎難得瞧見王術把在意表現得這麽明顯,所以並沒有跟她一般見識。
“他叫曹平,比我大五歲,本地人,在我們公司附近開著個蒼蠅館子,我們倆認識半年了,最近剛剛開始交往,但是想盡快結婚。”她心平氣和地說。
“……你住口!”王術惱羞成怒。
王術聽到“大五歲”就聽不下去了,再聽到“想盡快結婚”,她眼裏的小針都飛出來了。
王戎卻不以為意,她打著嗬欠懶懶道:“上班累一天了,懶得理你,我去洗洗睡了。”
王術盯著她的背影,咬牙狠狠道:“我就說你們最近怎麽都耷拉著臉那麽奇怪!我也不同意啊,我告訴你!”
“就好像你的意見很重要似的。”王戎奚落她。
王術立刻跳腳,她一躍而起,尖聲吆喝:“王戎你再說一遍!”
王戎應聲轉頭對她做了個奇醜無比的鬼臉揚長而去。
一直到這夜淩晨,王術落了下風的委屈和憋悶才漸漸消散。她暗下決心要在王西樓和楊得意麵前好好給王戎上上眼藥。
我的意見不重要?你給我等著!
2.
因為臨睡前跟王戎拌嘴沒占著便宜,王術整夜都在做夢報複。在夢裏王戎痛哭流涕向她懺悔,說自己好吃懶做、斤斤計較、小氣摳門、無所不為、蠻不講理,是個一塌糊塗的姐姐,姐姐中的敗類。王術這個夢做得太解氣了,以至於早上出門的時候甚至是哼著歌兒的。
當然,出門前,眼藥也沒忘給人上了。她趁著王戎在房間化妝,向王西樓和楊得意勾了勾手指,用同仇敵愾的語氣小聲說這門親事她也不同意。她這樣說的時候眼神還故意陰鷙了兩分,露出影視劇裏背後嚼人舌根的經典小人相。王西樓和楊得意紛紛表示讓她操自己的心去。
專業課過後,是柔道選修課,本學期的第四節柔道選修課。跟前麵三節並沒有什麽不同,王術仍然忙於馴服自己的四肢和僵硬的筋骨,以及忙於被花式摔倒天旋地轉。因為大家默認她跟李疏即便不是男女朋友,也至少有些不清不楚的男女關係,所以一直是李疏跟她一組。這個意思就是說,李疏圍觀並親手製造了她在課上所有的狼狽。
再一次仰麵倒地,王術索性躺在墊子上不起來了。在她左右兩側不斷有“砰”“砰”“砰”人體摔落的聲音和混著咒罵的哀嚎聲。王術要臉,雖然被摔得頭暈眼花,但當眾嘴裏一句哀嚎沒有……都悶在了胸腔裏。
“你要學會放鬆,把力量用在正確的地方。”李疏居高臨下道。
“你再摔兩把,我骨頭都鬆了。”王術攤成大字型擺爛。
“柔道講究推拉製衡,要把對手的攻擊力引向別處,以柔克剛,順勢而為。簡單來說,力量大的用力量,力量小的用技巧,都能製勝。”李疏這樣教著,蹲下來,托起王術汗津津的腦袋將之挪至墊子裏側。
——她的發梢杵到地麵上了,他剛剛一直不可避免地在注意這個細節。
王術順著他的力道調整了姿勢,疲憊不堪道,“有沒有準備我都挨打了,你今天都摔我六回了。”她頓了頓,“要不然給我換個學姐吧,學長下手太重了。”
李疏默了默,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安撫道:“你休息會兒吧。”
王術休息不到五分鍾,老師要求學生新舊搭配練習摔倒動作。王術聽到老師說“有基礎的同學請不要動配合一下,讓新手們練習用力位置和用力技巧”,立刻就摩拳擦掌站起來了。她圍著李疏轉一圈,露出“你小子終於落我手裏了”的小人得誌嘴臉。但不過須臾,她就得意不起來了。李疏即便站著不動不反抗,她也放不倒他——他唯一的一回皺眉是因為被她踩了腳。她前麵課程裏學到的各種摔技目前為止隻停留在理論上,她的力量倒是不小,但仍不夠放倒一個一米八四的大男生。
李疏被扯來扯去半晌,垂眸瞧著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的王術,輕輕歎了口氣,在王術某次又要鎖他腿的時候放了水,微一側身做了個精妙的假摔,並配合一句假意倉促的“等下,我沒站穩”。
王術重重壓在李疏肩膀上,成功來的太突然了,她有點懵:“……我剛剛是怎麽做到的?用右腳的裏側勾你的左腳腳跟?我剛才重心壓在什麽位置來著?”
李疏單手蓋住眼睛,說:“杵我眼睛了,你先起來,這回不算。”
王術聞言迅速低頭,震驚地看著李疏生理性的眼淚從眼角流到了鬢角。
雖然李疏一再表示這種意外在練習中是常有的事兒,王術也仍舊愧疚不已,剩下的半節課一直在圍著李疏打轉,五分鍾問他一回“眼睛還疼不疼了”。
李疏最開始很疼,但都回複她“沒事兒,不疼了”,當然,因為他眼睛仍濕潤潤的,王術並沒有相信。最後一回其實已經不疼了,卻審時度勢,假裝突然視力模糊,跟她說“有點兒”,成功把她的注意力從她們係一個男生身上引開——那個男生特地繞過半個場地過來認學妹有些煩人。
“叮——”下課鈴響後,王術憂心忡忡擋在李疏身前,勸說他去校醫那裏查一查眼睛。他的眼睛仍然是紅的,眼底和眼角都如此。
“真沒事兒了。”李疏停下來,低頭注視著王術,嘴角突然勾起。
王術抓著他道服的手指默默絞緊,片刻,又鬆開。
3.
因為王術已經知道了王戎和曹平的事兒,所以這天飯桌上王西樓和楊得意就不再遮遮掩掩了。他們跟王戎說的很明白,王戎你不要把生活當成偶像劇過,柴米油鹽的真實生活裏,剛交往就要結婚的,一般並不是因為一見鍾情,而是因為他/她有不可告人的隱疾,經不起你一步一步來的磋磨。這個“隱疾”並不單指身體上的,也指其他各個方麵的。
“我們認識半年了,我自問我了解他比你們了解他深一些,”王戎端著碗生氣地說,“我奔三十的人了,你們能不能也讓我自己做一回主。”
楊得意不以為然道:“他越催你我越覺得他有問題,你自己也說了,你奔三十的人了,你沒事兒少看小說多去看看社會新聞,長點兒心吧。總之,絕對不行,王戎。”
王戎目光憤懣轉向王西樓,王西樓跟了句“肯定不行”,低頭喝粥。
王術夾著尾巴一聲不吭,以防在座的其他三位,尤其是吃癟的王戎拿她撒火。當然,一般情況下王術是不怕王戎的,但眼下這並非一般情況,王戎急得嘴周都起泡了。
晚飯後王術匆匆洗了個澡躲去了錢慧辛家。她躺在錢慧辛的**,翹著腳抒發自己最近一些天的種種感悟:比如她突然發現,即便王戎很討厭,她也希望日日回家能見著王戎;比如猥丨瑣男並不常有,要不然柔道還是算了。再聽錢慧辛抒發她的種種感悟:比如她奶奶這樣的人餘生何以為繼——雖然她的餘生並不很長了;比如林和靖最近經常遇到,似乎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哪。
王術一直磋磨到睡覺時間才磨磨蹭蹭回家。因為夜晚的時間有限,沒能跟錢慧辛聊盡興,這夜將睡未睡之際,王術又兀自琢磨起另外兩件事。
一件事是,王西樓與楊得意顯然是因為王戎找了個他們不滿意的男人而生氣的,但自己卻以為是王西樓出軌,且幾乎要將自己說服了,自己可真不是東西。一件事是,同理可證,自己以為的李疏種種接近自己的行為有沒有可能也是自己想多了。
也就是說,家庭倫理劇給了她“王西樓為什麽吐槽、抱怨、不耐煩,他是不是出軌了”的心理暗示,青春偶像劇給了她“李疏為什麽來看我演出、在樓上給我打電話、大年夜找我幫忙、跟我選同樣的課、露出那樣生動的笑容,他是不是對我有想法”的心理暗示。
王術翻了個身趴在**,烏龜似地上下劃動四肢,一不小心把正在充電的手機蹬下了床。她下床去撿手機,發現上麵有條來自李疏的未讀消息,是一個小時前發的。
“禾頌樓404畫室,明天下午四點至六點可以預約,你有空來嗎?”
王術翻出“請給卑職一個明示”的表情包正準備回複,腦子裏靈光一閃,突然憶起兩周前他在課上隨口說的有空可以給她畫一幅素描像。王術盤膝坐在床尾,煩躁地揪著亂糟糟的頭發,突然不確信這是“他是不是對我有想法”的有力證明還是“言出必行”的美好品質。
……
4.
錦繡大道另一側的公寓樓裏,有個年輕人夜跑回來,沒有立刻去洗澡,而是去房間裏翻手機。他滿心期待地抓起手機,然而驟然亮起的屏幕上隻有兩條新聞推送,沒有女生的回複。
——他在發出那條信息的十分鍾以後,由於心跳聲過於聒噪,索性撇下手機出去跑步磋磨時間。他特地跑出去很遠,以為回來能見到她的回複的。
成薈跟男朋友聊完電話出來喝水,差點撞上正路過她門前的李疏。李疏手裏握著浴巾、睡衣和手機,正準備去成玥房間洗澡——他自己房間的熱水器壞了。
“你洗澡為什麽要帶著手機?”成薈不滿地問。
李疏腳下一頓,撒了個謊:“忘記放下了。”
成薈把手伸過來,道:“那你去洗,我給你放回房間。”
李疏謊已經撒出去了,不得不交出手機。
“啊,對了,”成薈突然轉身,“你江叔叔家裏明天要請我們吃飯,在他們南都區的大澳飯店,我記得你明天下午隻有一節課,七點,趕得及的,記得不要遲到。”
李疏望見成薈麵上隱隱的期待不由一愣,他意識到這頓飯的意義非同尋常。他目光緩緩移開,默然盯向成薈手裏依舊沒有動靜的手機,片刻,唇角輕輕揚起,說:“我知道了。”
成薈狐疑地盯著李疏,她感覺雖然自己盡可能淡化這頓飯了——這並非江雲集一家第一回請他們母子吃飯——但李疏的眼睛卻似乎早把一切都看透了。她微垂下眼皮笑了笑,李疏沒說什麽,她便也沒說什麽。
……
李疏以為成玥睡著了,輕手輕腳地迅速衝了個澡,待要關門離開,突然聽到了異樣的鼻音。他疑惑地重新推開門,側耳細聽,果然是他家的小學生在抽泣。
李疏回頭掃了眼成薈緊閉的房門,重新踏進來,徑直走到成玥床前,“啪”地點開台燈。他不顧小學生的激烈掙紮,將人從被窩裏挖出來杵在床頭,居高臨下道:“成喬治,來,跟我說說,是什麽事兒值得你大半夜的哭鼻子。”
成玥賭氣梗著脖子不理他,兩隻單薄的肩膀委屈得一抖一抖的。
“你又被人揍了?”
一聲劇烈的喉音。
“你又不及格了?”
一聲愈發劇烈的喉音。
“是因為明天的那頓飯嗎?”
成玥乍然被猜中心事,脖子一仰就要放聲大哭,李疏眼疾手快地封住他的嘴。然而成玥的情緒已經到位了,聲音被堵住,眼淚便雙倍往下淌。
李疏垂眸瞧著哭得委屈的成玥,感受著手背上滾燙的眼淚,片刻,他無奈地單膝跪在**,將哭得直抖的成玥抄進了懷裏。他輕輕給小學生捋背,眼睛裏填著心疼,嘴裏卻用嫌棄的語氣說著,“隻給你五分鍾的時間不講理啊”。
……
成玥不清楚自己哭了多久,反正肯定比五分鍾長,但他哥卻並沒有掐著點兒把他推開,這讓他心裏熨帖許多。
“你討厭江叔叔嗎?”李疏問。
“……他纏著媽媽不讓她回家時討厭。”成玥忍著淚意吭哧著說。
李疏聞言忍不住笑了,因為他以前也討厭——大概兩三年前江雲集剛剛出現的時候。成薈答應他的生活小事,比如在他睡覺前回家或是下班路上給他買雙跑鞋,總是一再做不到,因為江雲集會用各種由頭纏著她拖著她。當然江雲集並沒有什麽壞心,他隻是不舍與女朋友分開,事後他總是會及時向李疏道歉。
李疏並沒有跟成玥講什麽道理,因為諸如“成薈女士首先是她自己,然後她才是你和我的媽”這樣的道理成玥都懂。成玥就要滿十周歲了,不能算是小朋友了,他學校裏的人文人本教育也一直是非常到位的。
成玥說完“討厭”,呆愣片刻,輕聲道:“媽媽跟江叔叔結婚以後,肯定會搬到南都江叔叔家去住的,我不想搬去他家住,我想留在這裏。”
李疏望著窗簾縫隙裏的夜色,道:“我們到時候問問媽,她會安排好的。”
李疏安頓好成玥回到房間,剛好聽見新消息進來的一聲“叮——”。他來到書桌前解鎖手機,王術生動的回複躍然屏上。
“非科班出身相聲演員”:給你五十塊錢,把我畫好看點兒。
李疏瞧著這簡簡單單一句話,眉梢眼角的情緒一下子就化開了。
李疏:……我以為你睡了。
“非科班出身相聲演員”:沒睡,我反省自己呢。
李疏:為什麽反省?
“非科班出身相聲演員”:我家裏最近兩周氣氛不對,種種跡象表明我爸外麵有人。我正準備跟他反目,腹稿都打好了,情緒也到位了,發現是我自己搞錯了。
李疏無言以對:那你專心反省吧,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