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生死

“娘娘, 您勸勸陛下吧,陛下三天三夜水米未進了,這樣下去, 身子要拖垮了啊。”

黃存禮哭著哀求的, 是鄭昭儀。

鄭昭儀懷裏抱著一個嬰孩兒, 旁邊的奶娘懷裏還有一個, 這兩兄弟, 都是謝期遺留下來的孩子。

謝期死了,難產而亡,留下兩個皇子, 而蕭直發了瘋,抱著謝期的屍體不讓入殮, 連這兩個孩子都沒看一眼。

乳母宮女早已備下,可因為蕭直瘋了一樣將自己和謝期的身體關在一起不出門, 下麵的人難免看人下菜碟,怠慢小皇子。

鄭元娘生怕孩子受委屈, 將這些不上心的宮女敲打一遍,把孩子接到自己宮中暫時先養著。

“陛下的性子,看似溫和實則執拗,他想做什麽,旁人怎能攔得住, 隨他去吧。”

鄭元娘曾在意過他, 愛過他,畢竟這是自己的夫君, 可多年相處, 她早就看清,蕭直就是一塊捂不熱的冰, 不是癡情一味的付出就能打動他。

她的心,早在周慧荑傷了自己的孩子而蕭直卻毫不在意,並沒有為他討回公道,就已經死了。

現在她恨他,阿鳶臨去前,竟是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黃存禮沒成想,一直對陛下體貼入微的昭儀娘娘,居然也有如此冷漠的時候。

“娘娘,老奴求求您,勸勸陛下吧。”

“陛下若有個好歹,皇貴妃娘娘的兩個孩子還這麽小,上頭可還有個大皇子呢,大皇子因著皇貴妃娘娘罰了他,對皇貴妃對謝家懷恨在心,怎麽可能對兩位小殿下好。”

“娘娘即便不為陛下考慮,您和皇貴妃那樣好,也得為兩位小殿下考慮啊。”

鄭元娘陷入沉思,她歎氣:“本宮知道了,豆蔻、丁香,抱好兩位小殿下,咱們現在就去乾元殿。”

黃存禮可算是鬆了一口氣。

“娘娘,您不能進去,陛下說,誰也不見。”

金吾衛們也很為難,陛下這副癲狂模樣,誰能不擔心,可他們軍人就是要服從。

鄭元娘也不想跟侍衛們為難:“陛下三天三夜水米未進,若是身體有個好歹,你們能負的了這個責?”

“本宮也不想同你們為難,本宮就在外麵跟陛下說幾句話。”

侍衛們麵麵相覷,到底還是被說服,雖然不肯打開宮門,卻也沒有趕走鄭元娘。

隔著宮門,鄭元娘臉色冰冷。

“陛下不願見人,妾就在外麵說幾句話,妾知道,您在聽著呢。”

她深吸一口氣:“阿鳶死了,為陛下產子而死,她活著的時候,您沒對她好過,您知道她不願入宮為妃,卻非要給謝光承諾,而得到了她,您卻不珍惜,皇後之位給了旁人,縱容周慧荑欺負她,擠兌她,如今人死了,您做出這副深情的樣子給誰看呢。”

“您堂堂皇帝,如此虛情假意,不覺得無恥嗎?”

黃存禮嚇死了,驚恐的都不知道手腳該放哪,隻能小聲提醒:“昭儀娘娘,您是來勸陛下的,怎麽……怎麽能這麽說呢,這……這可是……”

這可是大不敬,跟早年入宮的皇貴妃學的嗎?

宮門打開了一個小縫,裏頭傳來蕭直疲憊到沙啞的聲音:“讓她進來罵。”

鄭元娘絲毫不懼,抱著孩子進了宮內。

窗簾都遮掩著,宮裏很昏暗,隻有角落中擺著幾隻火燭,一進去便感覺到逼人的寒氣。

她下意識給懷中的孩子裹緊了小杯子,還要抱他們出來的時候不僅給穿著小衣服還包了包被。

寒氣的來源,是殿中的冰堆積成的床,說是床其實是棺,上麵躺著的姑娘,宛如睡著,容顏依舊絕色動人。

她的身上居然被換上了皇後才能穿的大紅袞服,頭上的鳳冠腳上的金絲鳳凰繡鞋,全都是原配嫡後才能用的規製。

鄭元娘卻隻覺得可笑。

這等殊榮,人活著的時候不給,人死了,他倒是成了情聖的樣子。

不過三日,昔日風流倜儻英俊非常的蕭直,居然憔悴成這副模樣,頭發披散著沒有束起,麵色慘白,下巴青黑胡茬都生到了臉頰兩側。

哪裏還能看出這是那個剛到而立,雄心勃勃要做出一番事業的皇帝。

若不是身上那身五爪金龍的衣服,乍一看,還以為是哪裏鑽出來的流浪漢。

“是陛下叫妾身進來的,陛下想聽,妾身就跟陛下講。”

“您作出這副樣子,又是何必呢。”

黃存禮都要急哭了:“昭儀娘娘,您勸勸陛下,安慰安慰陛下,您別責備陛下了啊,陛下他,都為皇貴妃成了這副模樣。”

“讓她說……”

蕭直一直靠在謝期的床頭,冰塊散發的寒氣,讓他嘴唇發紫,全身都覺得冷,握住謝期的手甚至已經變得冰涼刺骨。

可這種疼,讓他很安心,感覺到疼,才能讓他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這些話,你是不是早就想對朕說了?憋在心裏這麽多年,裝出賢惠的模樣伺候朕,你也厭倦了吧。”

鄭元娘一改往日溫柔體貼和善解人意,她臉上明晃晃的是怒火和痛恨,眼中流露出的1隻有嘲諷。

“妾身說,您何必這麽虛情假意,表現出這種深情愛阿鳶的模樣,她也看不到了。”

鄭元娘笑了笑:“您是表演給我們看嗎?阿鳶又成了您表演自己是癡情皇帝的工具?就像周慧荑一樣?”

“不是的!朕愛她,是真心地……”

然而麵對鄭元娘的眼神,蕭直的聲音卻越來越小,最後自己也沒了底氣。

他忽然捂住臉,喉頭冒出一聲哽咽。

曾經流落街頭被世家公子嘲諷是要飯的狗,他不曾流淚,曾經被雍王的刺客暗殺,刀進了左胸,隻與心髒差一線,命都要沒了,他也沒有哭。

現在他的眼淚卻多的從指縫流出,墜到地上。

“朕是真的喜歡她,從沒有想過要讓她死。”

饒是恨他,為何會這麽涼薄,對害死自己孩子的凶手根本不追究,恨他為何會縱容周慧荑欺辱阿鳶,更恨他不留餘地,不給謝家人一條生路,害死了阿鳶也反噬了自己。

鄭元娘到底也繃不住原本冷然的神色。

“既然喜歡她,為什麽要欺負她,讓她屈居貴妃之位,她不在乎,說隻求能安穩的過日子便罷了,她說天下人誰不知道陛下是重情之人,不會拋棄糟糠之妻,有這樣的陛下是天下人的福氣,也是我們後宮嬪妃的福氣。”

“陛下,有您這樣一位夫君,當真,是我們的福氣,不是我們的孽?”

“您說喜歡她,愛她,這就是您的愛嗎?”

“她苦苦哀求您能放她家人性命,您沒能做到,她侄兒的死,難道不是跟您有關?”

鄭元娘哈了一聲:“阿鳶活的如此痛苦,如今早早去了,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她這十年已經過得這麽不如意,死了,您也不讓她安息嗎?”

蕭直的眼睛一直在謝期身上流連,他伸手撫摸著她的臉,人已死,身體是冰冷的,臉是僵硬的。

她的臉色依然維持著臨去前,因大出血導致的慘白憔悴模樣。

蕭直的臉上卻溫情脈脈。

對著一個死人如此模樣,鄭元娘有些害怕,陛下莫不是,真的瘋了?

“朕……的確錯了,錯的離譜。”

他自以為能掌控一切,自以為成為皇帝就能左右所有人的命運,現在卻連自己的心都無法控製。

他想跟她好好過,沒有了謝觴這個阻礙,他再也沒有忌諱,可以愛她,寵她,還能讓她生下孩子。

他隻是沒想到,會害死她。

也沒想到,謝期的離去,他竟然會痛不欲生,會覺得人生無望,權利比起來也沒那麽重要,讓他覺得狂熱。

好像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為什麽會這樣?

一聲嬰孩兒的啼哭響起,鄭元娘急忙接過丁香懷中的孩子,輕聲哄起來。

可小孩子,一個哭另一個也從睡夢中驚醒,哇哇大哭起來,鄭元娘到底有些手忙腳亂,安撫著懷裏這個又去逗另外一個。

孩子的啼哭聲,終於讓隻看著謝期的蕭直,回過神來。

“這兩個孩子……”

鄭元娘急忙抱著孩子湊過去:“陛下,阿鳶已經去了,您既然愛她,就把您的憐惜放在這兩個孩子身上,補償這兩個孩子吧。”

“他們一出生就沒了娘,兩個舅舅生死不知下落不明,陛下子嗣不豐,他們也是您的兒子啊。”

鄭元娘的性子比謝期可圓滑多了,正是因為她看的開,哪怕沒了寵愛日子也過得不錯。

阿鳶已經去了,她總要為這兩個孩子多討要一些好處,帝王的愛能維持多久?她才不信這一生蕭直都會忘不了阿鳶,不如趁他愧疚,要一些承諾,想些實際的。

“這是,她為我留下的孩兒。”

手指觸了觸孩兒的小臉,很柔軟,因為他的手冰涼,孩子感覺到不舒服,更加嚎啕大哭起來。

“很健□□下這麽健康的孩子,阿鳶卻去了。”

鄭元娘生怕他拿孩子撒氣,居然瞧瞧抱著孩子往後退了退。

蕭直的臉上居然顯露出一點真心的笑意來:“也好,你跟阿鳶那麽好,待這兩個孩子,也不錯。”

“傳朕旨意,昭儀鄭氏,溫良恭順,著晉貴嬪,暫統領後宮,皇後兩子交由鄭貴嬪撫養,你好好待他們,朕不會虧待你。”

鄭元娘很想唾他一臉,她對兩個孩子好,是為了跟阿鳶的情誼,是可憐他們出生就沒了親娘,哪裏是想自己撈些好處。

而且皇後兩子是什麽意思?她想好好問問,卻沒來得及開口。

蕭直很疲倦對他們揮揮手:“你們出去吧,讓朕自己呆一會。”

“陛下,您好歹用些飯,您已經好幾天都沒……”黃存禮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叫他們送到門口,不要打擾朕。”

“朕,還要跟阿鳶,說會兒話。”

宮門關上,又徹底昏暗下來,蕭直全身脫力一般,靠在她的棺旁,陷入沉默,閉上了雙眼。

也許他隻是一時不能接受,也許事情隻是來的太突然,他才不能接受她的離去。

時光總是很殘酷的,日子久了,他可能就不會這麽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