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難產

血水一盆接著一盆從產房內端出來, 產房內靜悄悄的毫無聲息,女子生產怎麽會如此靜悄悄的,有兩個孩子, 卻從未在女子產房外等過的蕭直, 也知道, 這是不正常的。

他心中隻有無比的焦灼還有悔恨。

是的, 悔恨。

他從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和卑劣, 被拆穿了也會坦然承認,絕不糾結過去也從不認為自己做的不對。

這種陌生的情緒,卻一直困擾著他。

明明知道她自導自演下毒, 可他還是擔心她的身子,將她接來乾元殿, 那麽多暗衛都沒看住她,為什麽他沒有做的更好一些, 瞞的更周全一些,非要讓她知道了這些事。

“陛下, 皇貴妃她……”

鄭元娘焦急的跑進來,產婆都在產房內,她找不到別人問,隻能問他。

蕭直卻沒有答話,眸光黑沉。

“陛下, 娘娘情況很糟糕, 胎位不正小殿下的頭下不來,娘娘又昏過去, 這沒法自己用力, 生不下來,大人孩子都有危險。”

雙手血淋淋的產婆哭喪著臉出來, 稟告的卻不是好消息。

蕭直咬緊了牙根:“孫懷義呢?這老貨怎麽還不來?”

“還有你們,若是保不住娘娘和皇子,朕讓你們全家陪葬!”

不理會瑟瑟發抖,嚇得要哭出來的產婆,蕭直豁然從椅子上起身,衝進產房。

“陛下,產房髒汙,衝撞了您,您不能進去啊。”

這種時候也隻有黃存禮能勸一勸蕭直,然而他充耳不聞,眼中心中,隻剩下躺在裏麵生死不知的那個女人。

謝期感覺自己像被卷入海中旋渦,巨大的水之力將她的身體卷挾著向海水的深處,擊碎她的肌膚攪碎她的骨頭。

像是要將她撕裂開來的疼痛,不止拉扯她的身體,還有她的靈魂。

她曾見到過大海,年少時父親帶她去過雲州,她站在懸崖之上看到衝天而起的海浪,拍碎了堅硬的礁石。

父親說過,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哪怕她是個女孩兒,也沒有將她圈在深閨,讓她隻是學些女戒女德,學管家繡花。

他說,他謝光的女兒必然也是不輸男兒的,她信了。

可為什麽,要把她送入這牢籠一樣的深宮,讓她被磋磨半生,失去了銳氣,還要受這種撕心裂肺的生育之苦。

她想問一問父親,這是為什麽。

她想起來了,她的父親已經死了,她已經沒有了可以質問的人。

父親死了,嫂嫂死了,年紀那麽小的脩兒也死了,二叔一家屍骨無存,現在大哥和阿弟失蹤沒了音訊。

一家子整整齊齊,為何要獨留下她活在這個世上呢?

把她也帶走吧。

“醒一醒,阿鳶,謝期,朕不允許你死,你不可以死!”

蕭直已然有些瘋狂,將臉色慘白仿佛已經沒了氣息的抱在懷中不肯放手。

“你若是死了,若是死了……朕就讓你全家給你陪葬……”

然而說出這句話的蕭直自己都沉默了,她哪裏還有全家給他殺,哪裏還有親人可以用來威脅她活著。

她就那麽躺在他懷中,麵如金紙,慘白鐵青的臉蛋,一點都不美,宛如僵屍。

如果不是離得近了才能發現鼻間仍有一點溫熱的氣息,他幾乎以為,謝期已經死去了。

絕望與悔恨,這種陌生的情緒,幾乎讓蕭直崩潰。

“不要死……活下去,我會讓人去找你大哥和弟弟,好嗎,以後我再也不會對你家人做什麽,我給他們加官進爵,讓他們一輩子榮華富貴,平平安安的活著……”

“不要死……”

蕭直的聲音幾乎帶了哽咽的聲調。

黃存禮和鄭元娘都看呆了,蕭直算是草根出身,前十五年在西京討生活,幾乎沒有人管他,可他從不曾看輕自己,也不曾露出如此脆弱祈求的樣子。

還是對著他視為工具的女人,還是他打壓過,磋磨過的女人。

太醫院醫術最精湛的孫太醫連滾帶爬的進來,看到蕭直這副模樣也是一愣,就趕緊把脈施針。

忙活了一通,才讓謝期從昏迷中清醒過來。

雖然醒了,可生產的疼痛讓她根本說不出話來,蕭直卻不肯放手:“阿鳶,阿鳶!”

“你看看朕,看看我。”

她的目光根本沒有焦距,瞧也不瞧他。

產婆伸手探了進去,卻神色慌張:“陛下,這羊水都要流盡,小殿下再不出來,就真的一屍兩命。”

“娘娘根本就沒力氣生,宮縮也停了,此時要是剖腹,沒準還能救小殿下,就是娘娘會沒了性命。”

說這話的產婆帶來的一個打下手的姑娘,木愣愣的瞧著也不怎麽聰明,嚇得產婆急忙去捂她的嘴,雙腿一軟就跪下請罪。

蕭直雙目赤紅,狠厲的就像一個魔鬼。

“胡說,朕的皇貴妃福大命大,怎麽可能因為生產的事而死,大人朕也要,孩子朕也要!”

“保不住你們都得死!”

蕭直發瘋,誰也不敢勸,黃存禮隻能給孫存義使眼色。

孫太醫滿頭是汗,現在也顧不得那麽多:“陛下,這女子生產本就是凶險之事,更何況娘娘懷的還是雙胎,而且這不到月份,為什麽會動了胎氣,之前一直都好好地。”

蕭直沉默不語,為什麽會動胎氣,隻有他知道。

謝期出了淨房,便接到外頭傳來的消息,說謝小公子得了急症,高燒不止,而宮裏的孫太醫醫術最為精湛,但孫太醫乃是蕭直的禦用太醫,要調遣得稟明蕭直。

她一邊叫人去太醫院請總給她瞧病把脈的江太醫,一邊去乾元殿前殿尋蕭直。

因為她去了淨房,暗衛們不可能一直跟著,居然叫她尋到機會跑去了蕭直的書房,而前殿的金吾衛們又不敢攔她,巴結她還來不及。

陰差陽錯,讓她聽到了全部。

“為今之計,微臣隻有試一試針紮催生之法,再灌下催生湯劑,也隻有微小的可能保住娘娘和小殿下們。”

蕭直說要讓他們殉葬也隻是泄憤,他不是暴君。

賭一賭嗎?

可是不賭,懷中的謝期已經越來越氣若遊絲。

“你且施計吧。”

她躺在那裏,孫太醫給她紮針,蕭直就那麽直愣愣的看著,渾身的精氣好像都被抽走。

如此無力的感覺,真是久違了。

哪怕他是皇帝,也無法插手生死,隻能像個廢物一樣,在這裏幹巴巴的看著,忍耐著,等待著。

他控製自己不要去想,如果謝期真的死了,會怎麽辦。

從沒想過,也不敢去想。

過去那些年,縱然他有時故意冷落她,縱然周慧荑跟她針鋒相對,可他不允許周慧荑對她下手。

他從沒想過,要她的性命。

藥湯灌下去,參片含在口中,針紮在穴位上,謝期終於完全醒過來,開始有了神思。

蕭直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可算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卻並不想看他,偏過頭去,晶瑩的眼淚從眼角墜下。

蕭直已經顧不上因為她的態度問題而發脾氣,治她的罪:“堅強一些,把孩子生下來,我幫你找你大哥和阿弟,好不好?”

“我已經下令叫人去尋了,他們一定還活著。”

“謝期,你聽著,你要活下來,不然即便你大哥弟弟找到了,要是你有個什麽好歹,我……我絕不會放過他們。”

他隻能這麽說,留住她,讓她能有一絲生的希望。

“別留下朕一個人……阿鳶……”

“朕錯了,活下來,活下來,隻要你能活下來,朕什麽都答應你……”

謝期可沒聽到他後麵的話,她隻聽見那句,幫她找大哥和弟弟,他們還活著。

“記住,你說的,找……他們,他們還……”

“對,對!”蕭直見她終於開始回應他,急忙點頭,哪怕此時說的是假話,是在哄騙糊弄她,也顧不得了。

“他們還活著,不日就會回來。”

隻要生下孩子,就能保住大哥和弟弟了吧。

她開始按照產婆的意思,用力,額頭青筋暴起,不知過了多久,她已經精疲力盡。

有什麽在她腿間滑了出去,血腥氣,疼痛,好像還有孩子的哭聲。

恍惚間,她好像看到蕭直的眼淚。

他握著她的手,嘴唇在動,好像在說著什麽,真是好笑,是幻覺嗎,蕭直這種人,也會哭,還為了她而哭?

她好累啊,這可笑的一生,父親走了,嫂嫂和侄兒也走了,他們為什麽不帶她也走,她好累啊。

耳邊傳來一些嘈雜的聲音,還說著孩子什麽的,有溫熱而稚嫩的小手貼在她的身邊,是兩個。

蕭直的孩子,真是可笑,哪怕是她生的,還能讓她有什麽留戀?

周圍亂哄哄的,她已經什麽都聽不到了。

鄭元娘拉著她的手,涕淚橫流說著什麽,還用拳頭去打蕭直,蕭直居然也沒躲開,隻是呆愣愣的。

他的懷抱,太緊了,緊的讓她不能呼吸,真是討厭的男人,直到臨死都不能擺脫他嗎?

她已經沒有了家人,她想要跟家人一起走。

若有來世,隻求一輩子都不要再遇見這個讓她痛恨的男人,就這麽結束吧,這可悲又可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