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有些話說出口以後, 自然很多事情也都發生了改變。

初春的暖意一點一點灑向人間,厚重的棉襖回到安靜的衣櫃裏,灰撲撲的街道上漸漸添了新鮮的色彩。

江初月坐在池塘邊上,眼睛盯著垂落在水麵上的柳條上。

初晨的風微微漂過, 水麵漾起陣陣波紋, 細長的柳條隨著水波慢慢舞動, 耳旁時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鳥鳴聲, 說不出的愜意。

可此時的江初月卻絲毫沒有感受到所謂的輕鬆愜意, 隻見她眉心微蹙, 右手撐在膝蓋上托著腮,歪著頭滿臉心事, 一眼就能叫人看穿。

“姐姐, 回家吃飯。”

狗娃,哦不, 現在已經正式更名為江初陽了。

早兩天,拖葉鎮長寫的條子, 再過幾天,初陽即將進入柯橋鎮紅星小學學前班念書了。

因著這件事,江初陽跟身邊所有人說以後不可以再叫初陽的“賤名”了。

當初在鄉下, 不論這個名字的由來如何, 都可以理解成賤名好養活,可如今既已離開了泥沼, 初陽的身體也健健康康,且人也越來越“健康”, 那“賤名”也再沒了存在的必要了。

而且, 狗娃也習慣了大家叫這個名字,江初月擔心到時候去了學校, 老師和同學叫他大名,他會反應不過來,所以想著讓他早點習慣習慣。

剛開始大家叫他江初陽的時候,他的反應也確實如江初月猜想的那般,根本沒反應,別人多叫兩遍,他還一臉莫名的看著別人,為此,還鬧了不少的笑話呢。

“初陽,媽媽做好飯了呀。”

回頭的瞬間,江初月已經調整好情緒,剛剛臉上不明朗的情緒,此刻絲毫看不出來。

眉眼彎彎,襯著身後沐浴在朝陽下泛著粼粼光澤的光芒中,整個人閃閃發光。

“姐姐,仙女。”

江初陽咧著嘴衝江初月笑。

“姐姐是仙女,那初陽是姐姐的弟弟,初陽是不是就是王子了呀!”

江初月起身,揉了下江初陽的鍋蓋頭。

這個發型是在路口大爺那裏給剪了,鑒於萬年不變的寸頭手藝,這個鍋蓋頭可是江初月和大爺“交涉”了一上午,據理力爭來的。且,她還一眼不錯的盯著大爺給理的。

生怕大爺一個手抖,心心念念的鍋蓋頭轉眼變成了寸頭。

“姐姐是仙女,初陽是騎士,保護姐姐。”

江初陽開始換牙了,門牙搖搖欲墜,這會兒咧開嘴笑,江初陽眨了眨眼睛,緊緊了手,生怕自己一個控製不住。

“那,初陽要怎麽保護姐姐呀?”江初月攔著江初陽的肩膀一邊往回走一邊問。

江初陽歪著腦袋想了很久很久,眼見著葛粉廠的大門出現在視野裏,江初月以為江初陽不會回答的時候,江初陽突然開口了。

“如歸哥哥說,要好好念書,好好吃飯,長很高,長很壯,這樣就可以保護姐姐了。”

江初月腳下一頓。

“姐姐?”

江初月扯了扯嘴角,讓自己看起來如平時無異,“沒事。”

-

葛粉廠的生產循序而漸進,銷路暫時不需要江初月來操|心,這是葉鎮長的事情,她唯一需要上心的便是生產了。

隻是,到底是多看過幾年世界,有些想法既已存在於心裏,再回頭看看現在的模式,江初月多少有些心癢難耐。

五月初,已經立夏了,初春時的輕輕淺淺綠意,如今已是綠意盎然了,為這個灰撲撲的城鎮穿上了鮮嫩的綠裝。

尤其是政府大院,那更是綠樹成蔭。

江初月已經不是第一回 來這裏了,且整個政府辦公室裏都知道這個看起來稚嫩的還如孩童一樣的女孩子,正是葛粉廠如今的頂梁柱,若不是這個小姑娘,葉鎮長一直心心念念重振葛粉廠的想法怕是終將變成泡沫。

“小江過來了呀。”

門衛大爺笑眯眯的跟江初月打招呼。

“是的呢,過來找鎮長有些事情,”說著江初月遞上一個明顯設計過的包裝盒,“這是我們村裏種的櫻桃,您嚐嚐。”

門衛大爺笑的更是見牙不見眼了,“你用這盒子裝的櫻桃呐?我看著還以為是什麽精貴的東西呢。”

這櫻桃是陳芳芳的媽媽陳嬢嬢昨天送上來的,滿樹的櫻桃壓彎了枝椏,他們在家舍不得吃,一大早和村長兩人摘了滿滿的兩籃子,送到了葛粉廠。

說是陳芳芳一直喜歡櫻桃,一到櫻桃成熟的季節,恨不得整個人蹲在樹上吃個沒夠。

但其實兩籃子的櫻桃分了大半給江初月一家了。

江初月原本還想客氣一下,後來想了想還是收下了,索性給政府大院的人送一些過去,畢竟因著她的存在,葉鎮長也是承受著不小的壓力的。

而此刻門衛大爺拿著裝櫻桃的紙盒來回看,一臉的新奇。

江初月抿著唇笑,“是的呢,我瞎琢磨出來的,想著這麽給人送禮,是不是看起來更大方一些。”

“何止是大方啊,這看著就不一般,不僅體麵,還貴氣。”

江初月看一眼挺素雅的包裝盒子,貴氣倒真談不上,隻能說放在現如今的環境下,確實不多見,這樣的包裝此刻看著也的確是多了幾分特別。

江初月來到葉鎮長辦公室時,李書記也在。

“哎,正好。”葉鎮長看見江初月,朗笑著招手,“正說著你呢,你這就過來了。”

江初月笑著進去,把籃子放在桌子上,坐下問道:“怎麽了?”

葉鎮長笑著揮揮手,像是忘了有什麽事一般,反而看著茶幾上的包裝盒子指著問道:“這是什麽?”

江初月打開盒子,露出裏麵的小櫻桃。

“櫻桃啊,我還以為是什麽呐,”葉鎮長說著拿著小盒子來回看著,“你用這麽一盒子裝著,我還嚇了一跳呢。”

江初月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愣了一瞬才明白葉鎮長話裏的意思,失笑,“您這話說的,我就算真有什麽想法,也不至於這麽光明正大吧。”

這話一說,引得都笑了起來。

不論是葉鎮長,還是接觸不算特別多的李書記,都知道江初月再是聰明不過了,斷不會做出如此落人口舌的事情來。

“葉鎮長,李書記,你們瞧瞧,覺得這個包裝如何?”

江初月不再問葉鎮長是不是找她有事情,反而直接說出自己過來的目的。

葉鎮長手上本就拿著一個小盒子,這會兒,李書記也拿了一個到眼前,一推一拉,原本閉合的盒子打開了,盒子口處的邊像是花型的形狀,看著就賞心悅目。

“不錯,哪怕放在家裏當著擺設,看著也是很不錯的。”葉鎮長端詳後評價。

李書記把盒子合上,附和的點點頭,“若是我們的葛粉也用這個盒子包裝......”

話說到這裏一頓,葉鎮長和李書記同時看向江初月,眼睛裏帶著疑問,又似是驚喜。

在兩人的注視下,江初月肯定的點點頭。

“葉鎮長,李書記,雖然我隻負責生產,但是,”江初月聲音一頓,皺了皺鼻子,措了措詞,下定決心般,眼神堅定的看向兩個人,“其實葛粉的整個生產過程並不複雜,相對來說,反而很簡單,隻要咱們的工人在每一道工序的處理上注意衛生且認真,所以,葛粉廠目前最需要的,其實隻是一個很好的管理者。”

話說到這裏,都是聰明人,聞言而知雅意。

葉鎮長目光慢慢落在手上的紙盒子上,一時,辦公室裏很是安靜。

隻有窗外落在樹梢間的麻雀發出幾聲啼鳴聲,不呱噪,立夏的微風陣陣飄進室內,伴著麻雀的歌聲,倒是多了幾分清爽。

江初月微閉了閉眼睛,隻覺得心裏無限開闊,積鬱在心裏好一段時間的鬱氣徹底消散的無影無蹤。

“那你現在什麽打算?”葉鎮長問道。

江初月抿了抿唇,“其實,就在剛剛坐下的那一瞬間,我都還不是很確定,心裏還是帶著茫然的,隻是,在得到您二位的肯定之後,才最終做了決定。”

“我想去念書。”

這五個字從江初月嘴裏說出來的那一刻,葉鎮長和李書記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驚詫。

倒不是這兩人覺得江初月做這個決定不正確,隻是,江初月平時的為人處世,讓這兩人忘記了,眼前的小姑娘也不過才16歲而已。

良久,李書記率先打破一室的安靜,“說實話,你做這個決定我既覺得驚訝,但同時,又覺得很是開心。”

“雖然,眼前的環境......”李書記表情有些悵然,“但你有這個想法,我還是很支持的。”

1977這一年,於我們國家來說,無疑是意義重大的,尤其是對讀書人來說。

隻是,尚且處於立夏時節的他們根本無法預料未來幾個月會發生怎樣的改變,世界又會朝哪個方向走去。

彼時,隻有江初月知道,可是,她卻無法將這些事情一一述之於口。

“葉鎮長,李書記,我隻是突然發現,雖然我懂一些東西,可我的知識麵也隻是浮於表麵了,當我想要了解更深一層的時候,卻感到了無力,所以,即便我有很多在你們看來新奇的想法,可也隻是想法了,因為最終將我這些想法實現的是你們。別人隻看到了我的靈感一瞬,卻忽視了真正付出的你們。”

江初月這番話說的鄭重而欽佩。

葛粉廠之所以能再次投入生產,江初月的付出固然重要,可她心裏明白,付出最多的,其實是葉鎮長,以及李書記背後的人。

在她看來,就連她的爸爸,江建文的付出都比她多。

“初月,你這話我不讚成。”葉鎮長沉聲道。

江初月看向葉鎮長。

葉鎮長起身,站在窗前,看著窗外漸漸綠蔭一片的樹梢,雙手背在身後,“初月,你想去念書這個想法,我非常支持你,哪怕現在世道不好。”

“初月,你要明白,一個龐大的社會體係的形成,不是某一個人的功勞,而是所有人類共同努力的成果。隻是大家分工不同,有的人的付出被人看見了,有的人的付出可能直至生命的盡頭,也無人知曉,可是,你能說默默付出的人是沒意義的嗎?”

葉鎮長的話淺顯易懂,江初月不是聽不懂,這大概就是......

“葉鎮長,聽了您這番話,我覺得,我更應該去念書了。”江初月眼睫微顫。

或許,重生會讓你提前知曉許多還未發生的事情,讓你少走一些彎路,可精神世界的匱乏,並不會因為重生而有所增進,更是一條沒有捷徑可走的路。

江初月眼眶晶瑩,仰頭看向葉鎮長,“葉鎮長,謝謝您,聽了您的一席話,我更加明白了我是為了什麽而去念書的了。”

不是為了去匹配誰,不是為了裝點門麵,而是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讓自己有更開闊的眼界去看待世界,重走一遍曾經走過的路,會因為不同的眼界而發現更美好的風景。

來人世間一遭,最應該做的事,應該是取悅自己。

“初月,我希望有一天,站在你身側的我是幹淨的,我更希望能夠成為一顆羽翼豐滿的大樹,在你需要的時候,為你遮風擋雨。”

“初月,我知道你或許根本不需要我這麽為你做,因為你會成為自己的大樹,可是,這是我想要為你做的。”

“初月,對不起,我回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