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年頭,村長是沒有什麽正經辦公室的,但又不可能什麽事都在自己家裏處理,再加上每年秋收後,所有的穀子入庫都是要在糧倉那邊做登記的,因此,村長直接貼著糧倉的外牆,加蓋了兩間小房間,勉強算作辦公室了,也更加方便工作。
糧倉在村東頭,偏偏江初月家住在村子的最西邊,要去找村長,差不多得橫跨整個三橋村。
江初月拽著狗娃跑到糧倉門口時,已經帶著些微喘。
她看了眼愣愣看著自己的狗娃,幫他擦了擦額角的汗,輕柔道:“狗娃,一會兒姐姐去找村長,然後,你就留在村長辦公室裏,等著姐姐來接你回家,好嗎?”
是的,江初月帶著狗娃一起出來找村長的本意便是一會兒將狗娃留在這邊。
一會兒家裏注定會經曆一場不見血的廝殺,她不知道爸爸說要分家能不能夠成功,可是,她卻不想讓狗娃看見那樣的場麵。
村長辦公室裏有一個幫忙做登記和算工分記賬的助手,是個知青,更是個頂頂好的人,他應該會願意幫忙照看一下安靜的狗娃的。
曾經,便是這個人,將她拉出了三橋村這攤如沼澤般的泥濘裏,才終是看見了朝陽。
江初月彎著眼睛溫柔的看著狗娃,絲毫不著急焦灼,沉靜的等著狗娃給她反應。
然而,狗娃看她的目光,根本沒有什麽改變。
呆滯而沉寂。
江初月隻感覺自己心尖似是被螞蟻輕咬了一口般,竄上來一陣細細密密的微疼。
即便如此,她仍沒有放棄。
她雙手放在狗娃的兩肩,聲音放柔,輕聲喊道:“狗娃,狗娃。”
連著喊了兩遍,大概是江初月的聲音足夠溫柔,像春日的輕風,撩動了狗娃的某根神經線。
隻見他眼珠轉了轉,眼睛似是多了幾分神采,他盯著江初月看了幾秒,動了動嘴唇,說了兩個字。
含糊不清,可江初月卻轉瞬紅了眼眶。
狗娃愣愣的看著她,突然抬起手,胡亂的摸了摸江初月的眼睛,力道有些大,將原本就有些微紅的眼眶越發揉紅了。
“狗娃,狗娃。”江初月一邊喊著,一邊抓住了狗娃的手,“你聽得懂姐姐說的話,對不對?”
狗娃隻是看著她,沒有回話。
得不到回應,可就憑著狗娃剛剛的舉動,已經足夠讓江初月心裏開心好一陣子了。
她摸了摸狗娃的頭頂,牽著他的手剛抬腳朝村長辦公室走去,就看見一個瘦高的男生迎麵走來。
男生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中山裝的款式,衣服整潔清爽,走在雜草叢生的泥巴路上,極其的格格不入,可出現在同一個畫麵裏,卻又是那麽的自然和諧。
江初月看著一步一步走近的男生,牽著狗娃的手下意識用力,直到狗娃掙了掙,她才反應過來,而此時,男生已經站在了她的麵前。
“江……小花,你過來是?”男生說話時,聲音裏帶著絲沙啞,是青春期男生特有的聲線。
江初月仰頭對上男生溫潤的眸子,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話。
雖說原本便是要找這人的,可這人突然毫無征兆的出現在眼前,江初月卻又多了幾分不知所措。
她想,此刻她應該直截了當的問眼前的男生,村長在嗎?我找他有急事。
可是,隔著時光的洪流,再次見到這個人,她卻又覺得,如此直截了當的話語又失了些許“久別重逢”後的欣喜。
“謝謝你,曾救我於水火?”
“能夠再見到你,真好?”
這兩句,是纏繞在她心裏多年的話,總想著有朝一日再見到這人時,一定要當麵說出口的。可是,無論是哪一句,都不是此刻能夠說出的話。
“江小花?”
“啊?哦。”江初月回神,垂了垂眼睫,“沈知青,我是來找村長的,他在裏麵嗎?”
被喚做沈知青的沈如歸嘴角噙著一抹溫潤的笑,“我這會兒正準備去他家裏找他呢,你有事?”微頓,“很急?”
聽見後麵的話,江初月忙不迭點頭,在沈如歸麵前,倒是絲毫沒有隱瞞地道:“是呢,我爸說要分家,讓我喊村長去家裏。”
聞言,沈如歸嘴角的笑意頓了一瞬,可惜,垂著眼睫的江初月並沒有發現。一如,沈如歸在第一次叫她名字時的停頓一般,毫無所覺。
“你爸爸要分家?”沈如歸不確定的又問了一遍。
江小花抬起頭看向沈如歸,心裏絲毫沒有所謂的“家醜不可外揚”的想法,“婆婆說要給我說人家,還說要把狗娃丟到山裏去,早上我和婆婆在廚房裏吵了起來,被我爸爸撞見了,然後……”
話未說盡,然意思卻是表達到了。
沈如歸了然的點點頭,對於江老三和劉芳對小兒子的偏心,整個三橋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村裏閑暇之餘,大家都在背後議論著江家這一家子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分家。
都說,老大一家個個寡言能幹,要說起賺工分,江建文和張雪芬這兩口子要是認了第二,誰敢認第一?
可偏偏在江家,最是偷奸耍滑的老二江建武一家子過的是最舒服。從上到下的,一個個吃的臉圓肚肥的。
最能幹的老大一家,除了江建文,其他三個,不說瘦的脫相,一年到頭,不說大人了,兩個孩子都沒件能見人的衣服穿。
沈如歸沉吟片刻,“你先帶著狗娃回家,我腳程快,直接帶著村長去你家。”
“可……”
“別可是了,”沈如歸這話剛說完,想到劉芳那人,又看了眼狗娃,遲疑了一瞬,“要不,你帶著狗娃在糧倉這邊,等你家裏的事兒結束了,你們再回去?”
江初月原本想著是讓狗娃待在糧倉這邊,免得回家被嚇到的。可既然沈知青要幫著她去喊村長,再加上糧倉這邊的辦公室裏到底存放著記錄工分和糧食的東西,她自然不好留在這裏的。
江初月搖搖頭,“沈知青,那就麻煩你幫著跑一趟了,我還是帶著狗娃先回去了。”
沈如歸點點頭,倒是沒再勸說,轉身,跨著步子朝村長家去了。
江初月帶著狗娃站在原地看著沈如歸一步可以抵上她兩三步的速度,低頭看了眼自己已經15歲了,卻還是黃豆芽的身材,尤其,連比自己小半歲的秀秀已經開始隆起的位置,咬了咬唇,“我年紀還小,我還沒開始發育。”
在心裏這麽自我安慰了一番,又重重的點點頭,似是鼓勵自己一般,“我還是個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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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江建文要分家呐,江小花讓我喊你去她家。”沈如歸進到村長家院子時,村長剛吃好飯準備出門。
“你說什麽?”
沈如歸重複了一遍。
村長愣了好一會兒,側頭看著沈如歸,帶著不可置信的說:“你說這江老三兩口子是怎麽著建文了?他竟然會提分家?”
說著還搖搖頭“嘖嘖”兩聲,“就建文那老實性子,如果不是逼急了,是肯定不會提分家的。”
沈如歸覷一眼村長的神色,“叔,這江家分家有的鬧了。不說江老三和劉芳了,就江建武和李琴這兩口子就絕對不會同意分家的。”
村長頗讚同的點點頭。
這倆人一貫的好吃懶做偷奸耍滑,江建文兩口子賺的工分可全被他們給霍霍了,一旦江建文分家單過了,他們還能像現在這麽舒服?
沈如歸繼續道:“農閑的時候還好說,一到農忙,見天的是江建文和張雪芬在田裏忙活賺工分,偏江建武和李琴見著太陽升起來了就躲懶。”
“雖說,各家吃的都是自家賺的工分,可江建武和李琴倆人這樣,私底下大家都不太高興。”
沈如歸打量了一下村長的麵色,抿了抿唇,又說:“這要不是您平時做事為人公道,就村北邊的陳婆婆,早不知什麽時候拿著掃帚要打到糧倉那邊去了。”
“過兩天不是又要組織人去挖堤壩了嘛。”沈如歸突然提起這件事來,村長看他,不明所以。
沈如歸輕聲道:“挖堤壩辛苦,但賺的工分不比農忙時少,這附近哪個村的人不比咱們村多?”說著一頓,“咱村確實是壯勞力相對要少一點,可江建武兩口子從來不去不說,還跟臨村的人說,他有個傻子哥哥願意幫他幹,這附近幾個村子的人,議論這件事可有幾年了。”
“按理說,議論這件事兒倒無所謂,畢竟是他們老江家的事兒,可是……”沈如歸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臉上露出幾分為難來。
村子停下步子,臉色嚴肅地看著沈如歸,“說什麽?”
沈如歸眼神飄忽片刻,似是下定決心般,“說了您別生氣。”
村子不輕不重的“嗯”了一聲。
“他們都說,怕是您也收了江家的什麽好處,簡直就是人民的蛀蟲。”
聽完這話,村長氣的渾身發抖。
沈如歸覷著村長的表情,溫聲道:“所以啊,這江家要真分家了還好了。”
“一家變兩家,難不成江建武他還好意思吃江建文的?到時候這種集體工,他說不幹就不幹的?”
“要不怎麽說,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呢。他自己偷奸耍滑,倒是累了您在外麵的名聲。”
“要真上麵的查下來……”
村長聽完沈如歸的話,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來。
沈如歸也沒再多說,轉而和村長一起朝江家走去。
“你個小娼婦,幹啥啥不行,挑事你第一。”
沈如歸和村長剛走到江家院子門口,就看見江初月被劉芳抄著掃帚打了出來,整個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江建文被江建武和江老三抱著,張雪芬被李琴指著鼻子在罵,而一向反應比較慢的狗娃,這會兒正縮在張雪芬懷裏嚇的不斷抽搐。
村長原來還想著大家一個村裏住著,知道江建武不是個東西,要幫江建文好好分個家,誰成想,這一家子還真沒幾個好東西。
沈如歸一個箭步繞過村長,眼見著劉芳手裏的掃帚又要落下來了,趕緊把江初月拉了起來,擋在了身後。
劉芳來不及看清人,再加上村長被擋在了沈如歸的身後,她看著沈如歸拽著江初月的手腕,插著腰就罵了起來。
“哈……我說今天一早怎麽就硬氣起來了,果然和你那個媽一樣,是個不要臉的女表子啊。”
罵著,還斜著眼看著沈如歸,冷笑:“你倒是腦子比你媽清楚,知道找個在村長麵前有體麵的知青。不過,你這是做的什麽白日夢?以為扒上個知青就能進城吃商品糧了?”
“我告訴你,你也就是張開腿被人玩了再被扔掉的破玩意兒。”
“劉芳,你再說一遍。”村長實在聽不下去了,繞過沈如歸站到了劉芳麵前。
一時,江家的尖叫怒罵頓時猶如被人掐了嗓子般,安靜了下來。
不說江家人怎麽欺負江建文兩口子的,就是劉芳罵江初月的那些話,村長聽的都火冒三丈。
張雪芬沒主見,狗娃反應慢,被李琴給拽的動彈不得。
江建文一見到村長來了,趁著江老三和江建武愣神的功夫,一下子掙脫了鉗製。
見江初月被沈如歸好好的護在身後,心下微鬆,轉而忙把張雪芬和狗娃護在了自己身後,才開口跟村長說話,條理清晰,不急不躁,並且,連一個字的廢話都沒有。
“村長,我家什麽情況您也清楚,今天一早麻煩您過來,就是望您在一旁做個見證,分家。”
江建文看著村長沉聲說完,轉身看著眼前本應該是血親的親人,見他們麵上皆是氣憤,以及難以置信地驚怒,一絲一毫的不舍都不曾看見,他隻覺得心裏一片冰冷。
“叔,我帶著雪芬和孩子分出去,家裏的糧食農具什麽的都不要,就是今年我和雪芬賺的工分,麻煩您撥一半在我名下,其他的……”
話還沒說完,劉芳就叫了起來,“你個賤……”
然而,她到了嘴邊的話還沒罵出口,就被村長一個眼神給阻止了,轉而給了江建文一個眼神,“你繼續說。”
江建文移開視線,看了眼嚇的一臉驚恐的狗娃,隻覺得喉嚨一陣酸澀,“一半工分算在我和雪芬頭上,一半工分算是我孝敬我爹媽的。”
“還有,分家以後,我和雪芬一年給我爹媽一百斤糧食,”江建文說到這裏,頓了一瞬,“如果我爹媽不要糧食,那就一年二十塊錢。”
作為農村人來說,在某種程度上,錢比糧食更難得。不僅是錢,還有就是各種票據。
原本還想罵人的劉芳聽了這話,張了張嘴,想反駁,卻又被二十塊錢勾著,一時倒不知道該說什麽。
一直站在堂屋裏的江建武和李琴對視了一眼,李琴撞了撞江建武,他靠著門框,“二十塊錢,再加肉票兩張。”
你當肉票是你家造的,還是大河裏衝過來的?
張嘴就要,顯得你臉大?
村長睨了江建武那不是東西的一眼,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
江建文沉著臉盯著江建武,不言語。
江建武其實還是有點怵他哥的,縮了縮,想躲回房間。不過,被他身後的李琴給頂住了,躲不了。隻能下意識的將半個身子隱在門框後麵。
江建文冷笑一聲。
“可以。”
一直被沈如歸護在身後的江初月突然出聲應道。
頂著一院子人的目光,她從沈如歸身後走了出來。
李琴撇了撇嘴,“你個丫頭片子能做主?”
江初月抿了抿唇,看了眼江建文,“我能做主,我爸會聽我的。”
就在李琴還要開口時,江建文“嗯”了一聲,“小花應下的就是我應的。”
江初月看著江建文彎了彎眼睛,繼續說道,“不過,我有個要求。”
劉芳沒好氣的道,“什麽要求。”
江初月說:“咱們得立個字據,並且上麵要有我爸爸媽媽,爹爹婆婆,還有叔叔嬸嬸的手印。”
說完,她看向村長,“叔,我爸爸媽媽贍養爹爹婆婆這是義務,但是叔叔和嬸嬸不是我爸爸媽媽的義務,所以,字據上必須注明,以後每年爸爸媽媽給爹爹婆婆贍養費時,要有村長在場見證。”
江建武和李琴一聽這話,瞬間就炸了。
然而,這兩人還沒鬧騰起來,就聽見村長沉聲同意了。並且就在院子裏當著所有人的麵,讓沈如歸去準備字據。
不到半個小時,沈如歸就拿著三張一模一樣的字據過來,“叔,我想著江家留一份,建文叔留一份,您手裏留一份,免得以後有些人不講理再鬧起來,說不清就不好了。”
江初月看著三張字據,眼神悄悄地瞟向沈如歸,隻覺得這人怎麽那麽好呢?
臉長的好看就算了,腦子還這麽聰明。
這讓江初月恨不得現在就挽起袖子給沈如歸做一盤雞蛋炒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