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歉意◎男人不動聲色的垂下眼,聲音沉沉的,“先把頭發絞幹。”

曲箏這才發現睡袍的前襟被打濕,薄薄的貼在身上,忙從床頭的櫃子裏抽出一條布巾,背轉身子坐在床沿上擦頭發。

謝衍朝床裏側讓了讓,躺下,閉眼,卻怎麽都睡不著。

腦中總是浮現出妻子背對著他絞發的畫麵,也是在這張床,她卻穿著不同的寢衣,臻首低垂,脖頸白皙,突然畫麵中出現一個男人的手,從她手中接過布巾,扔在床尾,修長的十指插進她的烏發,探入寢衣,向下剝開...他猛然坐起身,睜開眼,將那些荒謬的畫麵從腦海中揮去。

曲箏聽到動靜,停下擦頭發的動作,轉身問,“我是不是吵著公爺了?”

謝衍白著臉,搖手,“不是。”

曲箏又轉過身去,繼續擦頭發。

還不知她要擦到多久,他微微蹙眉,長臂越過她的肩頭,抓住麵巾,聲音不耐:“我來幫你。”

“不用。”曲箏側身,本能的避開他的胳膊,朝床尾挪了幾步,而那塊棉巾也像抓不住的流水,輕飄飄從他掌心劃過。

謝衍半握的手在半空頓了一瞬,抬起眼來,隻見那姑娘已經和他拉開了半身長的距離,嘴唇微微抿著,長睫半斂,避之不及的態度昭然若揭。

他雙眸輕閉,俊美的五官在昏昧的光線中顯出鋒利的棱角,半晌氣息緩緩一沉,背過身重新躺下。

曲箏見謝衍睡下,才開始輕手輕腳的絞頭發。

等頭發全幹,她看了一眼謝衍,他睡態一向很好,不翻身,不打鼾,除了清淺的呼吸聲,沒有別的動靜,同床共枕也沒任何存在感,她安心躺下,合上眼睛,很快睡著,一夜無夢。

次日,曲箏一起床,花媽媽就走過來,拉開她的袖子,看到守宮砂,麵色一暗,忍不住嘀咕,“姑爺身體是不是有什麽毛病?”

小姐昨夜那副模樣,別說男人,她一個老太婆看了都心動,楚楚可人,雨打後的嬌花一樣,姑爺卻還是碰都不碰,除了身體上的原因,她想不出別的緣由。

曲箏不想任由花媽媽胡思亂想,拉著她的手,溫聲道,“姑爺的身體康健,媽媽就別操心了,至於我們的相處,或許有他忙的原因,也或許因著我們彼此不熟悉,沒道理一成親兩個不熟的人非要強行親密,媽媽就放寬心,於其強扭生瓜,不如等一個水到渠成。”

繡杏在旁邊連連點頭,“姑爺也不是能強扭的人啊,聽文童說昨夜姑爺是帶著文書回來的,應該是想早晨在西書房辦公務,再陪小姐一同去賬房,誰知起床後,他又讓文童抱著文書去書齋了。”

花媽媽一驚,細細想來,昨天似乎有點操之過急了,又愧又惱,“姑爺會不會一生氣,不陪姑娘去賬房了?”

曲箏搖頭,“不會的,咱們走之前派人去書齋通知他一聲就行。”

謝衍答應的事,從不食言。

花媽媽這才放心,“還是姑娘想的周全,我老糊塗了,本想著來幫你,哪知一著急差點壞事。”

曲箏安慰她,“媽媽的經驗自然比我多,不過是愛之深責之切,這份真情我會永遠記得。”

重活一世,她才知道像花媽媽這種不以血緣維係的真心有多難得。

花媽媽眼圈一熱,臉上露出欣慰的笑,“不過才成親三天,姑娘成熟了好多,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好像一瞬間就從天真的小姑娘變成端莊明理的大人。

也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

*

用完早膳,曲箏派人給望北書齋遞了話,就帶著花媽媽和繡杏朝賬房走。

謝衍腳長腿長,竟在她們之前到了,管事的老馮已經把禮單擺好,點頭哈腰的站在一旁。

謝衍沒看禮單,麵色淡漠,一副隨時要走的樣子。

見曲箏進來,他衝老馮示意,“把禮單拿給少夫人。”

曲箏拿到禮單,還沒來得及看,賬房烏泱泱湧進一大群人,大房、二房和四房的人都來了。

謝衍雖然是國公爺,卻從未進過賬房,他突然來查賬,眾人都駭了一跳,尤其是打頭的謝大爺和謝二爺,一臉驚慌失措,腦門上甚至能看到細密的汗珠。

謝衍才進禦史台不久,就連獲陛下兩道嘉獎,破格官升半級,照這樣下去,登閣拜相指日可待,他的決定,誰也不敢置喙。

各懷心思的坐下後,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曲箏手上。

還好隻是禮單。

曲箏看完手中的單子,溫聲問方佩鳳,“禮單裏很多金銀器件,隻看名字不知其物,可否麻煩二嫂帶我去見見實物?”

方佩鳳的臉白了一瞬,看了眼謝二爺,才道,“成親那日收禮太多,府裏人手不夠,如今...都堆在庫房,還未清揀,弟妹不妨過些時日再看。”

曲箏想了想道,“既然二嫂這邊忙不過來,吳常他們正好閑著,不如我帶著他們來幫忙?”

聞言謝二爺耳尖發燒,他原本想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吳常他們幾個當健仆賣掉,誰知賣後第二日就見他們去了聽雪堂,原來曲箏又把他們從人牙子手中買走了。

他心中一直惶惶,不知這是巧合還是她有意為之。

過了這麽久見她一直沒提此事,這才稍稍安心。

如今聽到吳常的名字,免不得又是心驚肉跳。

方佩鳳以為吳常還是公爹的人,剛要答應,卻聽謝大爺先開了口,“侄媳婦此舉,難道是不相信我們大房和二房管賬?”

曲箏微微一笑,“大伯誤會了,我前麵已經說了,隻是想了解京城的人情禮節而已。”

謝大爺威嚴道,“想了解人情禮節途徑多得很,何必非要跑到賬房來?”

他這話說的很重,繡杏忍不住縮了縮腦袋,暗暗為自家姑娘捏一把汗,就連謝衍也忍不住把目光轉了過來。

曲箏臉上沒有一點異色,沉著冷靜的樣子完全不像進門不到半月的新媳,“大伯息怒,我隻是覺得這是最簡單直觀的方式,您說是不是?”

謝大爺哼了一聲,轉過身去,不願再開口。

謝二爺見大哥不吭聲,急聲逼問,“看來侄媳婦今天是有備而來,完全不打算給你大伯留一點麵子?”

兩個大男人避重就輕,拿身份壓人,馮媽媽忍不住了,抬腳跨到曲箏麵前,高聲道,“如果沒記錯的話,少夫人要看的是她和公爺婚宴的賀禮吧,在座的都是體麵人,難道不知道識禮的人家,第二日就將婚宴上收到的賀禮抬到新婚夫妻的院子裏,怎麽到了鎮國公府,少夫人想看一眼都不行?”

在場的人都垂了眼。

謝二爺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怒道,“你們知道成親當天來了多少人麽,客人來了難道不吃不喝?國公府的情況大家都清楚,哪有閑錢支付這筆費用,我和你們說實話吧,收的賀禮都折成銀子抵銷婚宴了。”

馮媽媽忍不住腹誹,“那還能抵銷的剛剛好,就沒有一點餘頭?”

謝大爺麵色悄悄一紅,剩的餘頭早被他和謝二爺分了。

謝二爺嗤笑,“都說曲家富可敵國,沒想到眼睛也這麽小,叔伯們為你們的婚事操持小半年,剩點碎銀子還追著要?”

花媽媽剛要還擊,隻聽曲箏輕笑道,“若真是一點碎銀子倒真沒必要傷和氣,可是這婚宴上的花費曲家早已替你們出了,哪裏還需要賀禮衝抵?”

此言一出,人群中炸開了鍋,謝大爺最先衝到曲箏麵前,語無倫次道,“你說什麽?婚宴的花費是曲家出的,銀子給誰了,我們怎麽都沒看到?”

謝衍也疑目看她。

曲箏冷冷看向瑟瑟發抖的謝二爺,“那就要問二伯了。”

定親之後因著謝二爺一直哭窮,曲府答應支付謝家婚宴的費用。

沒想到謝二爺貪心,為了多收禮金,不僅請了半個京城的達官顯貴,還動員全族人把七姑八姨,甚至鄉下的親戚都請來,桌子裏三層外三層直擺進二門,就這樣吃了四五波人才結束。

父親拿到賬單時,大罵,說這都夠辦十場像模像樣的宴席了。

原本她不想追究此事,但謝老二昧了父親那麽多銀子還恩將仇報,把陸秋雲的事全推到父親頭上,她不能忍。

這邊謝大爺紅了眼睛,“二弟,這麽說你貪了雙份婚宴的銀子?”

“不止。”文情看了一眼謝衍,忍不住出聲,“定下親事後,公爺也給了中公一筆銀子,看來這筆銀子也沒用到婚宴上。”

老公爺和長公主去世後,三房的賬就和中公分開了,這麽多年三房名下雖一無所有,卻從不缺錢,若不是小公爺一心仕途,憑長公主留下的人脈和他的智謀,早就富甲一方了。

成親的事他雖沒時間管,銀子卻沒少給。

謝二爺見所有的事都敗露,鵪鶉一樣縮在座位上,不敢看任何人。

他逃避的態度說明了一切。

人群中突然傳來“啊”的一聲慘叫,二夫人撲到丈夫身上,哭訴,“天殺的,你昧下這麽多銀子,怎麽一個銅板都沒花在家人身上啊?我辛辛苦苦跟了你二十年,平時連個出門的首飾都沒有,那麽一大筆銀子啊,你都花到哪個小妖精身上了?”

人群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都在猜謝二爺是不是外麵買了通房。

謝大爺才知道自己一直被二弟愚弄,他恨恨的目光突然射向方佩鳳,“這些年你大伯母身體不好,一直是你管府裏的賬,說,除此之外,你們背著我們到底貪了府裏多少銀子?”

方佩鳳緊緊攥著手裏的帕子,麵白如紙,拚命搖頭,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公爹的事若敗露,她也難逃其咎。

謝大爺望天長歎,“家賊難防,家賊難防啊,怪不得府裏欠那麽多外債!”

謝家人義憤填膺,紛紛質問謝二爺把銀子搬到哪了。

謝二爺咬死不說。

最後還是府裏的車夫說經常送二爺去春熙路的順亨賭坊,大家才想到他是不是染上了賭博的惡習。

事情還驚動了沈老太太,滿頭白發的老人,拿著拐杖連敲了謝二爺三棒,喝道,“說!把這些年貪下的賬都一筆一筆交代出來。”

謝二爺哭的像個淚人,“母親你別逼我,我是不會說的。”

“不說也簡單。”謝衍從腰間解下銅符,遞給文情,“去順亨賭坊把二伯的賬單取來。”

謝衍是禦史,賭坊這種藏汙納垢的地方必須隨時配合他的監查。

聞言謝二爺一屁股坐在地上,軟成一灘爛泥。

見事情朝著自己預想的方向發展,曲箏輕輕的舒了一口氣。

觀察到謝老二隨時都一副極度缺錢的樣子,她讓吳常去查他平常都在什麽地方消遣,她斷定謝老二一定有個特別費錢的愛好,否則光算貪父親的銀子就夠他花一輩子了,怎會缺錢。

吳常查到謝二爺每天都去順亨賭坊。

本以為得到謝二爺在賭坊的賬單要費一番周折,沒想到謝衍出手這麽快。

賬單拿回來的時候,眾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賬單上有抵押的物品,也有交的現銀,合起來的數目令人咂舌。

賬單平鋪在臨時搬到院中的一張桌案上,謝衍手指著賬目一項項同謝二爺核對,曲箏也走過來,眼睛盯著賬單,找父親為陸秋雲支付的那一萬兩。

謝二爺的賭癮很大,常常是孤注一擲,尤其是最近半年,無論是現銀還是抵押物都不是他能拿得出來的數目。

突然,謝衍的手停在一個抵押物上,疑聲,“黃金腰帶?”

這是母親留給未來兒媳的彩禮之一,他沒記錯的話定親的時候應該送給曲家了。

謝家人驚的合不攏嘴,黃金腰帶可是先帝給長公主的禦賜之物,普通人戴上能和公侯同席,他們以為這寶貝在曲家,沒想到竟也被謝二爺拿去賭了。

謝衍看著身邊的妻子,隻見她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仿佛那傳說中長公主的金腰帶,還沒麵前的賬單重要。

他剛欲開口替二伯道歉,曲箏突然眼睛一亮,指著一筆一萬兩現銀的賬目,問謝二爺,“請問二伯這筆錢你是怎麽得來的?”

謝二爺現在恨死她了,頭一扭,看都不看她一眼。

曲箏知道此刻謝二爺所有的憤慨都衝著她,她越想知道的事,他越不會輕易開口,稍一醞釀,她剛想再問,謝衍卻在她麵前說了話:“二伯,告訴她!”

每一個字都壓得很重。

眾人看到謝衍站在曲箏身後,眼中像結了一層霜,都暗暗為謝二爺捏一把汗,而這邊謝二爺長袍下的兩條腿早就抖了三抖,沒想到謝衍這麽維護妻子。

他看了一眼那筆賬目,瞳孔一縮,半晌才咬牙道,“這...這是我賣金絲軟甲的錢!”

沒等旁人開口,沈老太太忍不住破口大罵,“孽畜!長公主統共留給兒媳兩份彩禮,一個被你當了,一個被你賣了,當時去提親的時候,難不成你是空著手?”

花媽媽撇撇嘴,“不算空著手,還抬了八個空箱子哩。”

所有人都震驚了,這件事若傳出去,謝家都沒臉見人了,貧民娶妻,怕也不會抬空箱子,謝二爺等於把所有的東西都拿去當了。

這也就是曲家,換別的人家,還不鬧得謝家祖宗的臉皮都丟光。

謝家人心有餘悸。

謝衍轉頭,點漆般的黑瞳望著自己的妻子,麵有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