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沒有生氣◎車簾落下,車廂內昏暗靜謐,像一個獨立的小世界。

正麵的位置被占,曲箏撩起裙角在側邊軟墊上坐下,雙膝微微朝廂門傾斜,下意識和男人拉開距離。

謝衍目光調過來,見小娘子蹙著眉,上身雖端的筆直,不盈一握的軟腰卻朝外彎出淺淺的弧度,顯然把他當成了不速之客。

謝衍放緩聲音問,“還在為喝酒的事生氣?”

他擋下酒後,她雖刻意掩飾,瞬間冷下來的眉眼還是暴露不滿的情緒,之後也沒笑過,明顯是生氣了。

曲箏愣了一下,而後輕輕搖了搖頭,“沒有生氣。”

沒吃上木樨青梅酒固然鬱悶,但此刻和謝二爺坑害父親的消息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不是生氣,隻是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讓謝二爺的狐狸尾巴露出來。

“這麽大度?”謝衍目光沉沉看了她一眼,聲音猝不及防一轉,“是不是那日我誤會你,也已經不生氣了?”

他們之間的誤會太多,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曲箏疑惑,“哪日?”

謝衍一怔,她竟忘了?

得知誤會她打賞宮裏內監一匣金裸子是想攀高枝,他特意抽了時間陪她歸寧,等著這會略表一下歉意,沒想到她倒忘了。

他無奈,“昨日。”

曲箏這才明白他口中的誤會指什麽,她搖搖頭,敷衍的丟了句“已經不生氣了”就不欲多說,半閉了眼睛想自己的事。

謝衍突然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覺,聲音不覺就帶了點負氣的成分,“不管你是否還在生氣,既然是我誤會了你,總該表達歉意。”

曲箏輕輕掀開眼皮,好整以暇的看著他,“公爺這是想彌補麽?”

謝衍愣了一下,然後點頭,“好,你說怎麽補償。”

曲箏略一思忖,道,“那就請公爺帶我去中公賬房,看一看成親時賓客送的禮單。”

謝衍顯然沒有料到她提這樣的要求,頓了頓才道,“我以為曲家的千金大小姐不會把那點賀禮放在眼裏。”

曲箏輕輕的笑了,“公爺誤會了,我不是覬覦這些東西,而是我初到京城,不懂這邊的人情禮節,想看看賓客們都送了什麽,以便人家有喜事的時候知道如何回禮。”

她說的有理有據,謝衍無法拒絕,道,“好,我答應你,隻是明日要上值,我手中尚有幾份文書未整理完,可否等到下次休沐再去。”

今日回門已經耽擱他大半天的時間,曲箏表示理解,大大方方道,“可以,公爺隻管先去忙。”

聞言,謝衍在車廂沒多逗留,換回騎馬,先行而去。

曲箏聽著馬蹄聲越來越遠,頭靠在車廂上,長長的籲了一口氣。

在謝衍麵前說謊並不容易,其實她要去中公查賬並不是真的關心賓客送了什麽,她是終究要離開國公府的人,謝家怎麽回禮不關她的事。

她這麽做不過是想揭開謝老二的真麵目。

這麽多年,中公的賬麵虧空大多是謝老二在搗鬼,她想借著查賬揭開他的真麵目,讓他把這些年撈的不義之財都交代出來,如此隨藤摸瓜,他送走陸秋雲的事也許就能真相大白了。

她正愁用什麽理由去賬房,她是新媳,又有國公夫人的頭銜,剛成親就去中公查賬,會讓人懷疑心急中饋之權,有謝衍陪著就光明正大的多。

默默思索間,馬車停下,外麵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國公府到了,姑娘下車吧。”

曲箏拉開車簾,抬眼就看到花媽媽站在車廂旁,笑盈盈道,“姑娘不是愛吃我做的紫薯菱粉糕麽,夫人命我來謝府天天給你做。”

曲箏心裏一跳,母親的意思她心知肚明。

花媽媽一進聽雪堂就在寢屋內來來回回睃視,完了狠狠擰了一把繡杏,指著碧紗櫥內曲箏常用的枕頭和毯子問,“你們就是這麽伺候小姐洞房的?”

繡杏叫屈,“是公爺對小姐有誤會,冷待小姐,她才和我擠碧紗櫥。”

花媽媽恨鐵不成鋼,“沒聽過床頭吵架床尾和,夫妻之間就算有天大的怨念,被子一蒙,都不叫事了,就是這樣分床睡,嫌隙才會越來越大。”

繡杏將信將疑。

花媽媽瞪眼,“還不快把小姐的東西都送到大**去。”

天入黑後,花媽媽又命人把皇帝賜的石榴紅百子床帳掛上,鴛鴦戲水寢衣放在床頭,如此一折騰,當真是比洞房當日還要喜慶。

曲箏勸不過花媽媽,隻好坐在炕榻上慢悠悠吃紫薯菱粉糕,心道她老人家的心血可能要白費了。

果不其然,又晚些時候,文童過來回話,公爺今晚太忙,宿在書齋。

花媽媽急的隻能歎氣。

*

第二日謝衍直接從書齋去了官署。

曲箏早膳吃了花媽媽親手做的蓮藕鮮蝦糜肉粥和蟹黃燒麥,又喝了一杯濃濃的果仁茶,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曲府。

舒舒服服的在炕上歪了一會,她才叫來繡杏,問,“昨晚讓小廚房買的燒鵝都準備好了麽?”

繡杏點頭說準備好了,又問,“姑娘要那麽多燒鵝做什麽?”

整整一百隻呢,怕是整個國公府都吃不完。

“我有用處。”低頭思忖一番,曲箏吩咐,“把這一百隻燒鵝送到大廚房,就說給府裏的下人加餐,怎麽分讓他們自己定,但護府侍衛最辛苦,每人半隻燒鵝。”

繡杏帶著燒鵝去了。

曲府一向待下人很好,賞錢賞物並不稀奇,隻是繡杏沒想到,這件事擱到大名鼎鼎的鎮國公府竟能引起這麽大的震**。

回聽雪堂後,她一點都不誇張的描述,“有的人都哭了,拿著燒鵝不舍得吃,還有的人要來給姑娘磕頭,被我攔住了。”

織桃稀奇道,“真的呀,怎麽說的好像他們這輩子都沒吃過燒鵝一樣。”

曲箏倒不覺得奇怪,鎮國公府外人聽著威風,其實就是一個花架子,大長公主和謝將軍死後,皇帝收回所有的殷封,連公主府都沒放過,偌大的鎮國公府僅靠城郊的幾處莊子和沈老太太一品誥命的俸祿維持日常用度,很是拮據。

其實若是精打細算,幾處田莊的收成和沈老太太的俸祿也夠闔府吃喝了,可惜謝家並沒有這樣的人才,都隻顧著寄生吸血,最後抹不平賬單,隻能借債度日,而債務越滾越大,一輩子都難還清。

這樣的國公府,主子自己尚不能隨意吃喝,哪裏顧得上仆人,不過是給口飯管飽罷了。

這忽然能吃上肉,心中自然感動。

曲箏吩咐,“明日再送一百隻。”

*

謝衍上職後一直沒有回府,花媽媽坐不住了,曲箏笑著告訴他謝衍休沐才回來。

他不回來,曲箏的日子還自在些,有時間慢慢盤算自己的事。

連著給大廚房送了三日的燒鵝,她終於等來了想要的人。

吳常在外求見。

曲箏請他進來。

一進門吳常就徑直跪下,雙手握拳洪聲道,“請少夫人高抬貴手,搭救我和兄弟們。”

他原本是長公主的侍衛長,長公主去世後和兄弟們仍留在謝家討口飯吃,平日吃糠咽菜俸祿幾近於無也就算了,最近不知道謝二爺是不是窮瘋了,嫌他們吃的多,竟帶了人牙子來,準備把他們當苦力賣掉。

可恨他們空有一身本事卻無力反抗,因為身籍都在謝二爺手上。

據這幾天送燒鵝來看,少夫人不僅有銀子,還出手大方,又待他們這幫侍衛同別人不同,這裏也許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為了和兄弟們生存下去,不管成不成,他都要來聽雪堂搏一搏。

曲箏看了一眼跪在下麵的吳常,驚訝自己現在竟然一點都不恨他。

上一世當她看到自己供養了五年的侍衛成為謝衍的爪牙,去保護陸秋雲的時候,她心裏是絕望的,即便後來吳常親自為她放行也無法撫平她的心寒。

因而雖然早知他的困境,她也沒直接出手救他,而是逼他來求自己,她以為見了麵,最起碼要先折騰他一番,好好出口惡氣才能善罷甘休。

可是見到人她才發現,她早就沒氣了。

從對謝衍的感情中抽離,再看吳常保護陸秋雲這件事,不過是他的職責所在。

排除這些別扭心裏,吳常絕對是個可用之人,他和他的手下各個武藝高強又忠誠可靠,上一世謝衍有了他們,猶如猛虎添翼。

曲箏以前是溫室裏的花朵,從不需要圖謀什麽,現在卻要為自己和曲家打算。

她問吳常:“如果我買下你和你兄弟的身籍,你們能為我做什麽?”

吳常正是為此事而來,他們是長公主的舊部,公主生前待他不薄,他和兄弟們這些年之所以留在鎮國公府受氣,其中一個原因是想保護小公爺平安長大。

隻可恨長公主走的時候小公爺還小,謝二爺趁亂收了他們的身籍,這麽多年隻能暗中保護小公爺,不敢認主。

如今小公爺娶了妻,夫妻一體,他們跟了少夫人就等於跟著小公爺,鄭重的拜了個長揖,他錚錚然道,“我和手下的弟兄們願終生跟隨少夫人,效犬馬之勞,如違此誓,天打雷劈。”

曲箏倒不需要終生那麽久,隻需她在國公府這段時間幫她打探一些事情即可,而等她離開的時候,自會給他們自由。

她先轉臉對繡杏道,“明日你找個人扮成人牙子,買下他們的身籍。”

而後才看著吳常淡淡開口,“你去幫我打聽一下,謝二爺平時都在哪裏消遣。”

*

轉眼就到了謝衍休沐的日子,花媽媽一早就嚴陣以待,命人掃床、焚香迎接姑爺。到了晚間又規定,姑爺沒回來所有人不許睡。

她點著繡杏的腦瓜子責備,“姑爺累這麽多天回來,進屋黑燈瞎火的,自然窩氣,他氣不順了,能對咱們姑娘好麽?”

繡杏小聲嘟囔,“姑爺子時才回呢。”

花媽媽瞪眼,“子時又如何,男人能熬得住,咱們還能熬不住?”

曲箏知道花媽媽一心為她好,雖然這好心用錯了地方,也不忍苛責,溫聲同她商量,“花媽媽,你看這樣好不好,在等的這段時間,我先去浴室泡個澡?”

沒想到直接被花媽媽拒絕,“你知道夫君為什麽又叫夫主麽?就是因為他是主,你是次,等姑爺回來洗完了你再洗。”

這句話上一世曲箏也聽說過,而且奉為圭臬,她事事以謝衍為主,心甘情願做他身後賢惠的妻子,徹底迷失了自我。

現在想來不禁搖頭,女子大可不必把最美好的年華耗在男人身上,哪怕那人是你的夫君。

隻是花媽媽年紀大了,和她說這些無異於瘋話,即使麵對母親,曲箏也有所保留,待到她順利離開國公府再慢慢勸說她們吧。

既然不能睡覺,曲箏讓繡杏取來賬本看。

繡杏笑道,“自從成親後,這賬本您已經來來回回看了十幾遍,真成小財迷了。”

曲箏淡笑不語。

謝衍回府後,先去了望北書齋,才寫好兩篇檄文,就到子時,他提筆欲再寫一篇,突然想到答應妻子的事,放下筆,對文童道,“把這些文書帶回西書房。”

娶這個妻子,非他本意,他的生命中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完成,沒有多餘的精力分給一個熱忱的妻子。

但她似乎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麻煩,婚前對他的熱誠,更像是一種錯覺,她對這份婚姻似乎比他還要冷淡。

如此也好。

她安安分分的做她的少夫人,倘若他大難不死,必會容她在國公府養老。

至於去中公賬房一事,是他有錯在先,明日就陪她走一趟。

此後他們兩清,他也不會再允許她的事影響他的情緒。

望北書齋和聽雪堂離的不遠,很快就走到了,謝衍腳剛踏入院子,就見與往常不同,屋子裏燈火通明。

進了屋,一眼就看到曲箏盤膝坐在炕榻上,低垂著頭看手裏的賬本,旁邊的兩個婢女都歪在桌上昏昏欲睡,而她眼睛依然透亮,額上的一絲碎發垂下來,輕輕掃著唇角。

“姑爺回來了?

麗嘉”花媽媽剛從寢屋出來,看見謝衍趕緊行了禮,心裏不禁懊惱,她剛不在一會,這些人就把姑爺晾在門口。

曲箏應聲抬頭,先看到花媽媽,望著她那恨鐵不成鋼的臉才合上賬本,從炕上下來,遙遙的衝謝衍福身,“公爺回來了。”

聲音淡淡的,還沒花媽媽熱情。

謝衍若有似無的點了一下頭,長腿一邁,朝浴房走去。

花媽媽忙給曲箏示意,見她無動於衷,才幹笑道,“少夫人這就來伺候姑爺洗澡。”

謝衍腳步略一遲疑,肅聲道,“我不習慣被人伺候。”

聞言曲箏籲了一口氣,又坐回炕上。

等謝衍洗完澡出來,曲箏才進了浴室,她也困了,略在木桶中泡了一會就出來了。

穿著寬鬆的蠶絲睡袍,習慣性朝碧紗櫥走,剛掉轉了腳尖,還沒邁步,腰後突然多了一股力量,不由分說推著她朝主屋的大床走。

“姑爺好不容易回來,姑娘這是想幹什麽?”話一說完,花媽媽拉開床帳,將曲箏推了進去。

謝衍正準備入睡,床帳突然打開,她的妻子闖了進來。

剛出浴的美人,皮膚上沾著水氣,烏發濕漉漉的,還在滴水,水漬在真絲睡袍上洇散,透出裏麵的肌膚,白如凝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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