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說開◎曲箏腦中電光火石,瞳孔不由自主放大。

謝衍這話的意思難道是說,他也重生了?

......若果真如此,也算合理,既然存在前世今生,沒有隻她一個人重生的道理。

但她在心裏卻是拒絕這件事的。

她好不容易才消化了前世的種種,不想有人重新撕開傷疤,讓她再感受一遍。

她重生以來的兩大心結,陸秋雲和父親的事都已經跟謝衍解釋清楚,那場錯誤的婚姻也結束了,他們已經可以徹底擺脫彼此,沒有必要再陷阱前世的漩渦。

心底的驚慌還未來得及顯露出來,曲箏沉一口氣又悉數壓了回去,八風不動道,“不曾夢見。”

車廂光線晦暗,她薄到透明的皮膚發著熒熒白光,謝衍目光一錯不錯的看著她,狹長的鳳眸裏瞬間湧入了太多的情緒,暗啞道,“從來都不曾麽?”

曲箏長睫往下垂了垂,聲音平靜道,“是的,謝大人。”

她的眼睛裏不是沒有破綻,再加上她這一世同上一世對他完全不同的態度,很難不讓人懷疑她也重生了。

可是,上一世她是帶著對他深深的恨意離去的,如果她真的重生了,情緒怎麽會一直如此的平靜?

記憶中,這一世嫁給他後,她從未有過疾言厲色,和他相處也總是平淡冷靜,甚至都感受不到恨意。

如果她有前世的記憶,卻一點都不恨他,那麽前世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姑娘是什麽?

是他幻想出來的人麽?還是說所謂的前世,也是他一個人的幻想?

不,不是的。

他真實的觸摸到了前世的一切,那些甜蜜、那些瘋狂、那些克製,他都真實的感受到了。

那是他們的前世。

她曾熱烈的眷戀過他,他亦如此。

所以,此刻他相信了她的話,她應該真的沒有重生,或者說——他內心深處更願意相信,她沒有重生。

謝衍收回視線,緩緩舒了一口氣,曲箏坐在對麵,明顯感到他整個人輕鬆了許多,似乎卸下了心裏的千斤重擔。

曲箏很滿意這個結果,他們最後都忘掉前塵往事,開始新的生活。

車廂外狂風暴雪繼續肆虐,馬車的行駛速度越來越慢,車輪時不時陷在積雪中無法轉動。

謝衍銳目一動,對曲箏道了聲,“你坐好別動。”而後鑽出了車廂。

算上前世,曲箏在上京一共生活了六年,從來沒有見過雪大到馬車都走不動。

等等——她忽然想起,上一世嫁進鎮國公府的第一年,她也是準備大年初二施粥,誰知除夕夜和謝衍荒唐一夜,連著三日都懶懶的躺在**,沒力氣出門,施粥的事作罷。

後來她才聽說,初四那天的大雪壓塌了城外貧民區的住所,住在那裏的百姓本身就又冷又餓,再加上沒了避寒的地方,等到第二日謝衍帶人趕過去的時候,看到遍地凍僵的屍體。

那一夜,大雪帶走了兩萬貧困的老百姓。

彼時,謝衍剛升任輔國公,就出現了這麽大的慘案,討伐他的檄文堆滿了順安帝的禦書房,順安帝也因這件事遷怒於他,蕭國舅順勢上位,在之後的幾年裏,一直拿這件事壓謝衍一頭。

謝衍和蕭國舅的朝堂爭鬥,曲箏管不了,可是那兩萬條生命卻不能置之不理。

見馬車還在往城內走,曲箏掀開車簾,叫了聲,“謝大人。”

謝衍正半蹲在車轅上觀察外麵的狀況,聞言轉頭,看見曲箏一雙嬌眼滿是擔憂,忙問,“怎麽了?”

曲箏鄭重其事道,“這場大雪會下一夜,城外的百姓若不及時疏散,明日必將凍死大半。”

謝衍眸光一凝,聲音微微顫抖,“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她一個南方女子,如何能預測到雪會下一夜,又如何準確的說出凍死大半百姓?

難道說——“你是不是也...”心裏想到那個答案,話說到一半,他卻不敢繼續往下問。

曲箏見他欲言又止,也沒多想,隻是麵色更加焦急。

謝衍看著她篤定的,毫不避諱的眼神,慢慢垂眼,淡聲道,“風雪太大,我先安全把你送進城,再回頭疏散百姓。”

其實他一出車廂就想起了前世這場大雪凍死的兩萬人,他當時並不知道這片棚戶的存在,下雪時他雖派了官兵四處巡查民情,但因為蕭國舅提前下令關閉了城門,巡查止步城內。

第二天蕭國舅就四處宣揚輔國公辦事不周,致兩萬百姓凍死的傳聞。

正是這件事,令他在朝堂舉步維艱,用了五年才徹底洗刷父母身上的冤屈,鏟清蕭氏一族,在順安帝閉眼前,讓他跪在父母的靈位前懺悔。

這一世,他自然不會再讓蕭國舅的計謀得逞,城外的百姓他肯定要救。

但是風雪太大,其他人不知走到哪裏,他不放心曲箏自己坐馬車回去,想親眼看著她進了城門,自己再拐回來。

曲箏卻不同意,“棚戶區百姓太多,疏散起來本就不容易,現在雪又越來越大,多耽誤一時,就多一份危險。”

謝衍轉頭看看茫茫的前路,抉擇不下,“可是,我不放心你。”

耳邊北風呼呼,地上積雪已沒過馬車輪轂,車前的視線不足三尺,一輛馬車形單影隻走這條路,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他的擔心並不多餘。

曲箏試著說服他,“我會讓馬車夫小心一些。”

謝衍固執的搖頭,經曆過上一世的悲劇,他心裏留下陰影,再也不要把她一個人置於危險的境地,“你跟著我走。”

曲箏見謝衍不肯退一步,隻好同意。

馬車原地打了個轉,開始往回走,走了不多會,遇見了段統領和他的隊伍。

看見馬車他喜出望外,慌忙下馬走到車窗前,自責道,“卑職該死,原是跟在後麵護送謝大人,誰知風雪太大,一轉眼這才跟丟了。”

他看看馬車的方向,又遲疑道,“謝大人這是...”謝衍直接吩咐道,“雪會持續一夜,現在帶著你的人隨我回棚戶區,疏散住在那裏的百姓。”

段統領聞言,立刻嚴肅道,“卑職領命。”

馬車停到原來的地方,謝衍才撩簾進了車廂,墨發上一層霜雪。

他彎腰,炯亮的眼睛直直看著曲箏,鋒利的下顎線崩的筆直,凝視幾許,才沉音開口,“坐在這裏等我。”

曲箏嗡嗡的“嗯”了一聲,點點頭。

謝衍又深深的望了她一眼,轉身撩簾,挺闊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

讓這些無處落腳的人離開唯一的棲身之地不是易事,曲箏隔著車廂聽到人們義憤填膺的抗議聲,直到一聲黃鍾般的哄聲蓋過所有人的聲音,抗議聲才漸止。

曲箏隔得遠,聽不清謝衍說什麽,隻感覺他的聲音沉穩有力,令人信服,在這寒風狂肆,霜雪漫天的情景裏,能讓人心變得踏實。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車廂外傳來整齊的步調聲,曲箏掀開車簾,看到不遠處人們已經背著行囊,排隊往外走。

段統領帶來的官兵其實並不多,不足二十人,但是疏散的隊伍卻井然有序,沒有一絲混亂。

曲箏數了數,有五個縱隊分別像不同的方向疏散。

曲箏對上京周邊不熟,不知這些人會去向何方,進城固然是一種選擇,但也有麻煩,城門離此處並不近,回城的方向還是頂風,這麽一大群人頂風趟雪走到城門,估計也到半夜了,保不齊中途有人凍僵。

曲箏鎖眉思忖的同時,眸光掃到謝衍,他此刻正站在棚區的最高點,居高臨下的巡視著疏散隊伍。

他英挺直拔的身影仿佛立在蒼茫的天地之間,數萬人的隊伍在他的俯視下逶迤前行。

曲箏突然想,如果當年他沒有棄武從文,也會是一個馳騁沙場,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吧。

隻可惜將軍的劍能殺光敵人,卻肅清不了腐爛的朝堂。

正在這時,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謝衍轉臉朝馬車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後走了過來。

等曲箏從飄遠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謝衍已經來到她的麵前。

“一個人在車廂坐著無聊?”說話間,手越過她的脖頸,將背後的風帽輕輕帶在她的頭上。

曲箏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忘了戴帽,先禮貌的道了謝,才輕聲回道,“不會無聊,你們都在外麵吃苦受凍,相比起來,我舒坦太多。”

“那就好。”他聲音又沉又啞,卻帶著一股不可言狀的柔情。

曲箏避開他的視線,看向遠處的人群,問,“謝大人打算讓他們去哪裏?”

謝衍細細為她道來,“這周邊不遠有幾個村子,每個村子裏都有軍用倉庫,讓他們暫時在裏麵避寒。”

曲箏知道的,一些非重要的軍用物資,例如秸稈、稻草之類的都放在附近村莊的倉庫裏,這裏作為臨時避難的處所倒是合適。

她輕輕的舒了一口氣。

謝衍看了她一眼,又移開,繼續盯著遠處疏散的隊伍。

片刻之後,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她,“人都撤走後,我要跟去莊子,你呢?”

他掀了掀眼皮,“跟我去莊子,還是先讓段統領派人送你回城?”

曲箏沒有一絲猶豫,“去莊子。”

段統領手下人手本就不夠,哪裏還能騰出人手送她。

謝衍就知道她一向都是顧全大局的,點點頭,“到了地方,我讓莊主給你找間幹淨的屋子休息。”

曲箏做好了宿在農莊的心裏準備,這雪還要下一夜,無論如何都得等明日才能回城了。

*

經過謝衍和段統領的努力,天黑前所有的百姓終於撤離完畢。

曲箏的馬車跟著謝衍帶領的隊伍來到牛家莊。

謝衍把曲箏交給楊副官,自己則帶領眾人去軍庫安置。

楊副官是段統領最得力的助手,謝衍這才放心把曲箏交給他。

這位曲家大小姐,謝大人和段統領都千叮嚀萬囑咐要照顧好,楊副官哪敢鬆懈,將她帶到莊主的家裏。

害怕莊主招待不周,私下悄悄和莊主說,這是輔國公謝大人的夫人。

他隻是少說了一個“前”字,也不算刻意撒謊。

莊主夫婦這一聽,那還得了,忙把新蓋的三間上房騰出來,命人細細打掃後,換上嶄新幹淨的家什,請曲箏入住。

曲箏從荷包掏出一大把金裸子作為感謝。

老兩口喜笑顏開,伺候的更殷勤了。

跟莊主夫婦一起用完晚膳,曲箏沒回自己的房間。

她成長的環境,到處都是人工雕琢的精致,第一次住真正的農家,看什麽都新鮮。

莊主夫人也熱情,帶著她裏裏外外把自家都看了一遍。

而後曲箏坐在門廳跟莊主夫婦說閑話,曲箏溫柔可人,也不擺高姿態,莊主夫人同她相談甚歡,忍不住感慨,“我們這前些時候也來了一個京城的貴女,說是什麽靖遠侯府的二小姐,那眼睛可長在頭頂上,瞧都不瞧一下我們莊家人。”

曲箏一怔,靖遠侯府的二小姐不就是陸秋雲麽?

原來陸秋雲被族人送到了這個莊子上。

莊主夫人見她這句話引起曲箏的反應,問,“怎麽,你們認識?”

曲箏搖搖頭,不想和陸秋雲沾上關係。

又過了一段時間,謝衍安頓好軍倉那邊的人,來莊主家休息。

莊主忙跑過去迎接,搓著手問,“謝大人,需不需要備晚膳?”

謝衍低聲,道,“不用。”

曲箏見謝衍一臉倦色,想他大病初愈,又在寒風裏忙了一天,體力該是耗完了。

她對莊主客氣道,“麻煩大叔給謝大人備桶熱水。”

謝衍這個人愛潔,不洗澡是不會上床睡覺的,她讓莊主先把水備好,謝衍早點洗了,就可以早點上床睡覺了。

莊主二話沒說,忙去準備。

謝衍卻站在原地,微微出神。

上一世,每次他夜裏去聽雪堂,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備桶熱水。

原來她還記得他的習慣。

心裏突然酸酸漲漲的,如果那時他把她保護好了,該多好。

莊主夫人見謝衍一進門,眼睛就盯著曲箏看,抿唇笑道,“二位請隨我來,浴房就在你們房間的對麵。”

曲箏心裏一驚,“我們的房間?”

莊主夫人嗯了一聲,“你們夫妻難道還分開住?”

曲箏剛要說話,卻聽謝衍先開了口解圍,“麻煩夫人再準備一個房間。”

莊主夫人不解,謝大人看著很喜歡這個夫人啊,為何夜裏不睡在一起?

不過這都是城裏的貴人,她也不敢多說什麽,趕緊去收拾房間。

*

曲箏關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這間房有扇大窗戶,糊著一層潔白的宣紙,映出外麵的影影綽綽。

曲箏沒有睡意,坐在窗前看窗紙上的剪影。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她以為是莊主夫人又送什麽東西來,輕快的道了一聲,“進來吧。”

門推開的同時,響起一聲沉重的腳步聲,曲箏愕然回眸,看到謝衍正推門往裏走。

她駭了一跳,剛站起身,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隻見他已經走進來,並把身後的門緊緊的關上。

曲箏努力穩住心神,抬眼對上他的深眸,問,“謝大人這是要做什麽?”

謝衍握了握拳,抑製住想要退縮的衝動,眼睛直看著她,一字一頓道,“曲箏箏,你也重生了對麽?”

踏進這扇門之前,他還心存僥幸,奢望她沒有重生,對前世那些痛苦也一無所知。

可是他知道,那些都是他自己在騙自己。

她若沒有重生,不可能知道雪災的事。

上一世,他以為隻要是為她好,無論他做什麽,她永遠都會站在那裏等他。

隻是,他忘了,她是一個女子,不過就是良善一些,多愛他一些,才會無限包容他的冷淡,可她也需要解釋,需要感知到被愛。

彼時,他什麽都不告訴她,才逼著她走了絕路。

這一世,他不想重蹈覆轍。

哪怕捅破那層薄薄的紙,被她恨、被她怨,他也必須直麵這件事,向她道歉、懺悔,做一切求她原諒的事。

所以,他來找她。

曲箏知道這件事瞞不住謝衍了,索性大方承認,“是的,我也重生了。”

謝衍拳頭捏的指骨發白,聲音顫抖,“是我們成親那天麽?”

曲箏輕輕點頭。

謝衍幾步跨到她的麵前,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眼尾瞬間就紅了,半晌才艱難的問出,“你...為什麽要那麽做?你再多等一會,等我來了,有什麽事和我說,難道我會不答應你麽?”

曲箏心裏一咯噔,瞳孔倏然闊大,疑問,“等你來了?你當時不在屋內?”

謝衍怔了怔,回道,“不在。我剛從皇宮回來,就看到望北書齋漫天大火。”

曲箏頹然跌坐到椅子上,臉比紙還白。

謝衍發現問題,坐到她的另一邊,關切道,“怎麽,有什麽不對勁的?”

其實兩世他都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什麽要跳進火海?可惜他重生的記憶止步於看到她在火海中,之後發生的事他怎麽都想不起來。

曲箏還是難以置信,目光如炬看著謝衍,問題成串的往外冒,“當時你不在屋子?也沒有說父親進詔獄是罪有應得?也沒有說鎮國夫人的位置本就不屬於我?”

謝衍第一次聽到這些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伸手,三指衝天,“這些話,我一個字都沒有說過。”

“是文情。”曲箏忽然笑了,原來那些讓她心如死灰的話不是謝衍說的,而是出自文情之口。

謝衍臉色一沉,當天文情確實留在望北書齋。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眼睛狠厲仿佛要滴血:“你是說,文情冒充我,同你說了剛才那些話?”

作者有話說: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suki 7瓶;Leah_伊莎貝拉啦、讓我看看啦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