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和離(加內容)◎時值隆冬,天空總是彤雲密布,這一日難得萬裏無雲,暖陽高照。

午後,上京城的老百姓紛紛走出家門,蹲在牆根曬太陽。

突然,一聲驚雷般的巨響在空中散開。

咚——咚——咚——,聲聲震耳。

這種鼓聲已經十幾年沒在京城出現了,有那上了年紀的反應過來,從牆根一躍而起,驚呼,“有人告禦狀了!”

隻有告禦狀的登聞鼓才能發出這種渾厚的鼓聲。

應天府附近的居民紛紛趕到衙門口看熱鬧。

隻見登聞鼓前站著一個身條纖細的女子,手拿兩把碩大的鼓槌,對著比她還高的鼓麵,一下一下的敲擊。

整整十二聲過後,候在一旁的府尹慌忙將她請進衙門內。

等府衙的大門關上之後,人們嘩啦一下湧過來,問守門的衙役,“這是哪家娘子,為什麽要告禦狀?”

小衙役板著臉哄人,等身邊隻剩零星幾個人,實在憋不住才悄悄透露,“告禦狀的是鎮國公府的少夫人,她要同小公爺和離。”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原來是曲府的那個商家女!

她能嫁進鎮國公府已是祖墳冒青煙,更何況小公爺剛升了一品輔國公。

小公爺不休她都算好的了,她怎麽可能主動提和離?

還是以告禦狀的形式!

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府尹肖大人也是如此。

他將曲箏帶到應天府後院的一間廂房,命人開鎖前,還是忍不住又道,“你確定非要以這種方式同小公爺和離麽?你若現在反悔,還有機會,我就當沒有聽到剛才的鼓聲。”

同樣的問題,他已經問了不下十遍,曲箏感激他的熱心,但對這過度的關照卻也無奈,“大人請開門吧。”

肖大人點點頭,明白她這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主意,隻得命人打開了門,伸手請道,“你在這間屋子裏必須待滿五日才能麵聖,期間不許離開一步。我這也是依律辦事,希望你理解。”

曲箏抬腳跨進去,轉身,對肖大人一拱手,“大人的恩情,我會永遠銘記在心。”

北鄢的律法,她知道,自古以來,朝廷都不鼓勵告禦狀,凡有擊鼓鳴冤者,先打三十大板,再關牢裏五到三十日不等,而後才能麵聖訴冤。

隻關五日,已是肖大人看在捐功的份上,最輕量刑,況且還不用去詔獄,而是應天府後院的廂房。

比她來之前設想的好很多,肖大人對她已是仁至義盡。

很快,鎮國公府少夫人告禦狀和離的事,像長了腿一樣,迅速傳遍上京的大街小巷。

暗哨遍城的禦史台也很快得到消息。

陸禦史腿都嚇軟了,踉蹌著撞進謝衍當差的屋子,顧不上喘氣,高聲喊,“少夫人被應天府抓起來了!”

謝衍正專注的寫檄文,應聲抬頭,不敢置信,“你說什麽?”

陸禦史大喘了一口氣,而後才前因後果一起道出,“少夫人敲登聞鼓告禦狀,要同您和離,現在被應天府關起來了。”

哢嚓,謝衍手中的竹管毛筆被折斷,斷裂處的毛刺紮進他的肉裏,冒出血珠子,他都惶然未覺。

陸禦史看著他瞬間森冷的氣場,不禁打了個顫。

他張口想提醒謝大人手上流了血,但總覺得他手上的這點小傷口和心裏的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於是閉了口。

屋子裏的空氣凝滯了般,對麵的男人仿佛泥塑,眼眸黑沉沉的,卻動都不動一下,隻是手指上的血珠子越凝越大,最後啪嗒一聲落下,在剛寫好的檄文上洇出一團刺眼的紅。

*

曲箏沒想到,第一個來看她的竟然是清樂公主。

“你這怎麽回事?不就和個離麽,怎麽還被軟禁起來了?”公主叉著腰,氣鼓鼓的道,“我現在就去找府尹。”

曲箏趕緊阻攔,“公主可千萬別,肖大人已經極盡所能幫我了。”

清樂公主看看這房間的條件,應該算是應天府最好的一間房了,隻好作罷,走過來坐到曲箏身邊,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而此刻應天府門外,謝衍站在登聞鼓前看了良久。

府尹肖大人走過來,順著謝衍的視線看向鼓麵,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個堅定的背影,心裏忍不住唏噓:“先前收到謝大人的和離書,下官隻以為是夫妻間的小矛盾,還曾拜托蔣大人勸和過,哪裏想到,會有用到登聞鼓的一天。”

謝衍背手而立,默然不語,他又何曾想到,為了和離,她能破釜沉舟至此。

良久他收回視線,長睫一落,掩住漆黑的眸子,淡聲問,“她被關在哪裏?”

肖大人心裏一顫,忙回道,“下官哪裏敢把少夫人關起來,隻是按律請她暫時住在後院的廂房。”

說完心裏暗自慶幸,還好他沒有怠慢。

謝衍表情明顯一鬆,抬步朝後院走去。

走到門口,剛要推門,就聽見清樂公主惡狠狠的聲音,“謝衍太過分了!”

謝衍腳步戛然而止。

屋裏,清樂聽曲箏說完前因後果,覺得謝衍這種拖泥帶水的行為實在沒意思。

發泄完心裏的濁氣,清樂平靜下來,溫聲問,“需不需要我去找父皇?”

曲箏搖頭,“謝謝公主的好意,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必須由我們兩個人自己解決。”

清樂公主表示理解,“你是怕拖拖拉拉,斷不幹淨?”

曲箏清晰的“嗯”了聲。

站在外麵的人,氣息整個往下一沉。

屋裏默了會,清樂公主又猶豫道,“其實我看謝衍並不是完全不在乎你,你有沒有想過,他之所以不把和離書拿給父皇,是想挽留你?”

曲箏頓了頓,淡笑,“像他那般薄情之人,就算挽留又有幾分真心,不過是為了挽尊,施舍一點憐愛罷了。”

清樂公主朗聲,“難得你想的這麽透徹,好,我支持你,離開謝衍那個冰山,我們阿箏才不需要施舍的感情。”

謝衍垂眼,下顎線繃的筆直,放在門框上的手緩緩收回,轉身離開了。

*

消息傳到鎮國公府的時候,府裏直接炸開了鍋,曲箏那日搬嫁妝後就一去不回,他們就懸著心,如今算是怕啥來啥。

“她這是何苦啊!”沈老夫人氣的直拿拐杖戳地,“想和離就正正經經的離,弄什麽擊鼓鳴冤的把戲,現在一個和離搞得人盡皆知,鎮國公府的臉麵都被她丟盡了。”

大夫人眼眶發紅,忍不住出言相勸,“她和飛卿是陛下賜婚,想正正經經的離也難啊,唉,我就是覺得可惜,多好的一個孩子呀,這麽就走了呢。”

沈老夫人雖然也惋惜曲箏的離開,但一想到鎮國公府的名譽,氣還是不打一處來,“陛下賜婚又怎樣,給飛卿說一聲讓他去找陛下,誰還能攔著不讓她走咋的?”

方佩鳳小心翼翼接話,“我聽說她告禦狀的原因,就是咱們公爺不和離。”

沈老太太氣了個倒仰。

謝綰關在屋裏讀書,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她丟下書就去找謝衍。

已是遲暮時分,望北書齋裏黑燈瞎火,沒有一絲人氣。

若不是文童說公爺在屋子裏,謝綰都要去別處去找了。

推開門,裏麵冷涔涔的,一猜就沒有點炭盆,再往裏走,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酒香。

沒想到謝衍一向滴酒不沾,如今也學會借酒消愁了。

她走到桌前,果然見桌上克製的擺了三個杯子,杯底已空,而謝衍整個人烏沉沉的隱匿在黑暗裏。

謝綰心裏突然一酸,她從來沒見三哥哥這般無力、失落。

“三嫂真的再也不回來了麽?”謝綰蹲在謝衍膝前,仰著頭看他。

其實她知道答案的,但還是把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一直以來都無所不能的三哥身上。

謝衍幽深的眸子在漆黑的夜色裏微微閃了閃,良久才慢慢抬頭,暗寂的瞳孔打開,“不回來了。”

氣音頹弱,飄若遊絲。

謝綰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既為三嫂的離開,也為三哥的這副樣子。

她嗚咽著喝聲,“三哥哥,你不是又矜貴又清高麽?你不是又孤傲又強大麽?你不要這個樣子,你這個樣子讓我很...心疼。”

一直以來她對謝衍都是崇拜、跟從、信任,從未有過心疼。

謝衍自嘲一笑,“清高?孤傲?”

他緩緩低下頭,問謝綰,“我真的很薄情麽?”

謝綰幾乎一下子就猜到,他這麽問或許和三嫂的離開有關,她看著他的眼睛,認認真真的道,“三哥哥,我和你在一個家生活這麽多年,從未在你身上感受過任何情緒和溫度。”

一個沒有情緒,沒有溫度的人,不就是薄情之人麽。

謝衍目中一黯,垂下眼。

“可是——”謝綰話音一轉,“三嫂進門後,你慢慢有了情緒,我相信以後溫度也會有的,我早就說過,三嫂什麽都不缺,要的隻有感情。你現在就去找三嫂好不好,道歉也行,求她留下也行,總之讓她感受到你身上的溫度。”

謝衍沉寂的眼睛似乎多了一絲波光在流動。

*

應天府,曲箏沐浴後正坐在桌邊焚香,要在這裏麵住五日,她得給自己找點事打發時間。

門外突然傳來篤篤篤三聲敲門聲。

“誰啊?”曲箏披了一個披肩走過去,想著可能又是肖大人讓衙役送什麽東西來了,她徑直拉開門。

隨著門縫緩緩拉開,眼前出現一勁挺身軀,紫袍玉帶,挺闊勻停。

曲箏下意識手下一頓,兩扇門扉隻拉了一半就驟然停住。

她眼神戒備,“公爺不該出現在這裏,該說的話那日雪天我已說過。”

說著就要關門。

謝衍修長的大手一把按上門扉,門立刻變得紋絲不動,曲箏的力量根本無法同他抗衡。

她微慍,美目瞪他,“你到底想做什麽?”

謝衍下意識垂了垂眼睫,而後視線落在她纖細的胳膊上,鼓槌那麽重,她是怎麽拿得動,還敲了十二下。

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有酸有澀,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他慢慢調回視線,這才回答她的問題,“你說過,和離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必須我們自己解決不是麽?”

曲箏睫毛上下扇了扇,這人怎麽還偷聽牆角。

謝衍彎下腰,看著她的眼睛,讓她沒有辦法回避,“所以,我可以進去了麽?”

曲箏抓住門的手慢慢滑落,謝衍手掌輕輕一推,門徹底敞開,曲箏一轉身,先進了屋,謝衍苦笑了一下,腳跨進來,轉身又將門闔上。

兩人在一張圓桌的兩頭坐下。

曲箏繼續焚香,謝衍則四顧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

鋪麵枕頭都是她常用的,桌上也出現了那套青玉茶盞,妝奩上也有一些她的小東西。

看起來,這裏的布置還比她當初在聽雪堂住的時候更用心一些。

謝衍心裏又是一落,聽雪堂對她來說,連暫時的居所都比不上。

才發現,他之前那些所謂的“挽留”,在她堅定和離的心中是多麽蒼白。

但是有一點他很想解釋,“我從來沒想過施舍給你憐愛。”

曲箏拿香箸的手一抖,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在為聽來的“牆角”辯白。

他那句話的意思是,連一點憐愛都不想施舍給她麽?

“知道了。”曲箏和聲細語,卻聽不出話裏任何情緒,就好像他的解釋是可有可無一樣。

謝衍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裏憋悶。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隻聽她又道,“如果公爺今日來不是同我談和離的事,可以請回了。”

聽著她淡漠的聲音,他藏在心底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曲箏箏,我們之間,薄情的那個人是你,不是麽?”

曲箏怔楞,不由自主同他對視了一眼。

他濃密的長眉烏沉下壓,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線,下顎咬緊,喉結微動,顯然是生氣了。

她嬌眼慢慢收回,平靜道,“都說兩個人之間,先離開的那個比較涼薄,照這種說法來看,公爺說的倒也沒錯。”

謝衍緩緩籲了幾口氣,才堪堪維持住臉上表麵的平靜,他來之前不是沒考慮過謝綰的建議,可這姑娘,說的話像刀子,他哪疼往哪紮。

她不是薄情,而是隻對他一個人薄情。

謝衍見她又沉浸到手中的香爐裏,一副他不開口她永遠不會開口的模樣,又問,“你膽子就那麽大?擊鼓前就沒想過可能會打板子和下大獄?”

“想過。”曲箏眼也不抬的答道,“可這些都是一時的。”

那沒說出的後半段應該是——跟著他卻是一輩子。

謝衍聲音止不住抬高,“你做這麽危險的事前,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一聲,難道你以為我不會帶著和離書去找陛下?”

曲箏淡淡一笑,“你不會的。我問了你無數次,也逼了你無數次,可那封和離書始終送不到陛下手中,若非不得已,我一個女子,豈願大庭廣眾之下,擊登聞鼓?”

謝衍又氣又忿,從袖中掏出一個黑木匣,一把向她推了過去。

“這是什麽?”曲箏放下香箸,軟白的小手向前一伸,取了過來。

謝衍,“你要的和離書。”

曲箏聞言,把木匣推了回去,輕聲,“都這個時候了,拿出這個又有何用?”

他歎了一口氣,睇她,“是陛下蓋過寶印的!”

曲箏不敢置信,重新取過來,打開,果然看到二人名字下麵蓋上了皇帝的玉印。

“所以——”男人垂頭,慢慢從腳下拿起一壇酒,放在桌子上,聲音微涼:“幾日之後我們就不是夫妻,現在可以找你討兩杯**酒喝麽?”

作者有話說:故作大方的謝小狗:**酒從聽雪堂順的。

曲箏:......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阿福、漣溫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