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勞費心◎謝衍這個時候說這句話,多少有點突兀,曲箏疑惑,“公爺此話我不明白,我們這幾天上山下山不就是為了和離?”

他若非也想早點和離,也不會三天之內溫泉行宮去了又回。

謝衍麵色沉了下來,她說的沒錯,他這幾天似乎也在積極的促成“和離”這件事,他明明已經答應她的和離,何必又計較和離對她的重要性。

他抬腳踏進室內,脫下尚帶著寒氣的大氅,順手掛在木架上,一邊往書桌走,一邊波瀾不驚的道,“陛下在南山一時半會回不來,你想盡快和離,可能並不能如願。”

曲箏有這個思想準備,溫聲道,“公爺下次去溫泉行宮述職的時候,順便請陛下在和離書上蓋章即可。”

她既然決定留在京城做曲家的人質,父則不用等她,可早日回江南處理那邊的生意,和離之事,就沒必要逼得太急。

她並非冷血之人,這兩日謝衍的辛苦也看在眼裏。

但她的“貼心”並沒有讓謝衍麵色緩和,一雙劍眉依舊烏沉沉的向下壓著,“想好了?此生都一個人住在京城曲府?”

經過一個白天的掙紮,曲箏雖然已經下定決心,此生不離京城,但此刻又從謝衍口中說出,她還是不寒而栗的瑟縮了一下雙肩。

淺淺的呼了一口氣,她才點頭,“想好了。”

冬天的夜晚,冷氣襲人,頃刻之間,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也結了冰,靜到極致。

就在曲箏以為謝衍對她無話可說,準備告辭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他沁涼的嗓音,“非如此不可麽?”

“嗯?”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的意思是——”他聲音依然冷硬,卻罕見的帶了一絲遲疑,“你如果願意,可以一輩子住在國公府。”

曲箏訝然,抬眼看對麵的男人。

他坐在書桌後的椅子上,挺闊的背部後靠,頭正稍稍垂下,薄薄的燭光照在他的臉上,精致的五官勾勒出淡淡的陰影,顯得立體又沉鬱。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視線,他緩緩抬睫,濃墨般的眸子一下就鎖住她的目光,沉甸甸的,看得人心慌。

曲箏落睫,一瞬的驚訝過後,心底卻又變涼。

謝衍這個人雖然薄情,卻不缺最起碼的風度,她一點都不懷疑他讓自己住國公府一輩子的許諾,即便是上一世他們中間隔著無數的恩怨情仇,隻要她不走,也可以住一輩子。

一輩子住在這裏,然後呢?

仰他鼻息生活?親眼看著他將心愛的女子迎進門?最後像芥草一樣被遺忘、被冷落??

如果她答應,真是白白重活一世。

“不給公爺添麻煩了。”她聲音冷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執拗。

謝衍眼皮緩緩垂落,雖然知道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但見她眼裏滿滿的敵意,心裏多少有點不是滋味,就好像他這番話不是出於好意。

他以手支頭,緩緩揉了揉額角,複才抬眼,看著她道,“你一個女子,又是和離之身,縱然不缺銀錢,在京中生活並不如想象中的容易。”

這些曲箏不是沒想過,重生後她所有美好的夙願都和家鄉聯係在一起,如今被困在京城,孤身一人,困難固然有,但也比困在他身邊好吧。

她起身,屈膝深福一禮,禮貌感激他的仗義,一開口卻拒絕的徹徹底底,“這些就不勞公爺費心了。”

謝衍上身後仰,頭靠在椅背上,黑寂的眼睛在藻井上望了幾望,才沉沉道,“好,你一開始說的事,我答應了。”

答應給順安帝帶話,答應盡快和離。

曲箏鬆了一口氣,輕道,“謝公爺成全。”

她話音剛落,忽聽對麵的男人淡淡笑了,“自提出和離開始,都不知道聽你說過多少句謝公爺成全了。”

他低垂的長睫一掀,狹長的鳳目射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可是曲箏箏,我到底成全你什麽了?”

曲箏一愣,她帶著上一世的愛恨情仇而來,從心底認為,這一世他們順順利利的和離,後半生塵緣相忘就是對彼此最大的成全。

而他沒有上一世的記憶,自然會覺得她決絕和離的態度匪夷所思。

其實他內心深處並不是真的想挽留她,不過是良好的教養讓他對她生了一點慈悲心腸。

而她不需要這種施舍。

她對上他的目光,施施然一笑道,“放手既是一種成全。”

說完,福禮,旋裙,走出了書齋的門。

謝衍見餘光中那片飄逸的裙角消失在門外,緩緩闔上了眼。

三日不眠不休了,他也會累。

文童看著少夫人離開,微微的歎了一口氣,自從知道少夫人和公爺和離,震驚之外,更多的是不舍,他打心眼裏喜歡少夫人,也微妙的感覺到了公爺對少夫人態度的改變。

挺好的一對,為什麽要和離啊。

他看不懂,也不敢說,悶在心裏,連牛肉幹嚼起來都無滋無味了。

默默腹誹完,他進屋伺候公爺,走進去才發現,公爺已經去內間睡下了。

他眼睛瞪成銅鈴,進望北書齋伺候以來,他第一次見公爺子時之前入睡。

翌日,快到卯時謝衍才醒來,睜開眼就看到文童一副見了鬼的表情,於是問,“我睡了幾個時辰?”

文童默默的伸出四個手指頭,“公爺昨晚足足睡了四個時辰,是平時的兩倍。”

謝衍默然片刻,淡聲,“今日點卯要遲了。”

文童曾堅定的認為,公爺這輩子都不會點卯遲到。

可這......謝衍很快穿好一身玄色雲雁公服,剛走出望北書齋的院門,就見曲箏穿著新製的緋色羽緞披風站在外頭,仿佛專門在等他。

兩人同時沉靜,片刻後曲箏先開口,“稟公爺,我今日想回曲府一趟,可以麽?”

謝衍幾乎沒什麽猶豫就點了頭,“好。”

曲箏微一福身,轉身的同時,聽他又緩緩道,“以後你回曲府,不必來問我。”

曲箏輕輕的“嗯”了一聲,明白他這是真的放手了。

*

曲箏到了曲府,將這個決定告訴父親,曲老爺連連搖頭,“你一個人在京城,我不放心。”

曲箏問他,“難道你忍心看曲家幾代人的努力付之東流?”

皇帝捏死商家,可太容易了。

曲老爺麵露不忍,“那也不能犧牲你。”

曲箏輕鬆一笑,“犧牲這個詞太嚴重了,我又不會損失什麽,頂多就是回不了家鄉而已,要知道我當時決定留在京城嫁人,就做好不回江南的準備了呀。”

曲老爺歎了一口氣,隻能同意,“你暫且先委屈一段時間,我回去忙完手頭的事,一定想辦法征得陛下的信任,早日接你回去。”

曲箏:“我相信阿爹。”

曲府這就開始安排啟程相關事宜。

不想母親一個人被蒙在鼓裏,曲箏告訴她自己要同謝衍和離的事。

曲母仿佛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字,“和離、和離”她喃喃念了好幾遍才迷茫的看著女兒,眼淚大顆大顆的就往下砸。

她一生順遂,受丈夫寵愛,從未想過唯一的女兒成親不到半載就和離。

麵對脆弱的母親,曲箏突然沒了在父親麵前的堅強,不覺紅了眼圈,母女倆摟著哭了一場。

母親執意要留在京城,一直陪著她。

曲箏拒絕了,母親嬌嫩的皮膚根本承受不了京城的幹燥,飲食也不習慣,再者她知道,父親和母親結發一輩子,誰都離不了誰。

好說歹說才勸住了她。

晚些時候,沈澤從姨母口中知道情況,找到曲老爺和曲箏,道,“我留在京城陪阿箏。”

曲箏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隻聽沈澤堅持道,“你和離的時候必須有娘家人在身邊,不說別的,單說從鎮國公府搬家就是一件大事,沒有娘家人撐腰,你可能連個箱子都搬不出來。”

曲箏雖然覺得沈澤誇大其詞,但想想那場景,確實身邊有個娘家人比較踏實,於是應下。

沈澤微微一笑,如春風十裏。

父親母親那裏還要收拾兩天,第二日曲箏抽時間回了趟鎮國公府。

主要是賬房還有些活計沒交代完。

雖然隻是臨時管了兩天,她卻真心實意的為中公的賬務發愁,畢竟是公府,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加上陛下又有心恢複鎮國公府的待遇,這賬上的每日往來,可不簡單。

可是大伯母有氣無力,糊裏糊塗,交代半天眼裏還是白茫茫大霧一樣迷茫。

曲箏發愁。

最後她決定先不管這個,從袖子裏掏出那張店契,遞給大伯母,“這個先還給大伯母。”

大夫人被燙到般,趕緊握起曲箏的手,把房契緊緊壓在她的手中,連連搖頭道,“這個東西你現在千萬不能給我,你大伯父被那兩房外室逼著,找錢找瘋了,這張房契一旦到我手裏,立馬得被他搜了去。”

曲箏為難,“可我這裏也不能再放了。”

她暫時還沒有辦法說出實情,因為大伯母是謝衍的親人,要不要提前告訴家人和離的事,應該由他來決定。

大夫人並沒有聽出她的弦外之音,苦著臉哀求,“好侄媳婦,你就再幫大伯母保管兩天吧。”

曲箏無法,隻好又裝進袖中。

剛放好,謝大爺突然走進賬房,眼睛滴溜溜的在二人身上打轉。

曲箏身體坐直,泰然自若,大夫人則心虛的低下頭。

謝大爺黑豆般的眼珠子凝了凝,手指毫不留情指向妻子的腦袋,“說,你到底把店契藏哪裏去了?”

大夫人看透丈夫之後,徹底和他撕破臉,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就是一把火把鋪子燒了,也不會把娘家的陪嫁給你養外麵的狐狸精。”

謝大爺挺腰,目光鄙夷,“嚼了我謝家二十年的糧,這會子倒給我分娘家夫家了,我不吃你這套。”

大夫人哭罵,“嫁給你二十年,我是沒讓你睡,還是沒伺候你!”

謝大爺看看左右,跺腳,“聽聽你說的什麽話,丟不丟人啊。”

大夫人切齒,“謝大郎,我成這樣都是你逼的!”

謝大爺見妻子發瘋,轉身灰溜溜的走了。

大夫人撲倒在桌子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曲箏見狀,忙令繡杏把準備好的木匣子拿過來,打開,第一層是滿滿的參桂安宮丸,第二層則是阿膠靈芝等補血的藥。

她輕輕推到大伯母麵前。

大夫人抹幹眼淚,疑惑,“好好的,為何突然送我東西?”

曲箏笑笑,“趁著有機會就先送了。”

說著又拿過一個包裹,裏麵有三支玉管小紫狼毫,兩台端硯,另有墨條一大包,也一並遞給大夫人,“綰妹妹在閨房讀書,我就不去打擾了,麻煩大伯母幫我將這個交給她。”

大夫人接下後,嗔道,“她開春才考試,總能找到時間親手送她,何必急於今日。”

曲箏是怕以後離開鎮國公府,身份一變,這些東西就送不出去了。

親人一場,走之前,力所能及的能幫一點就幫一點吧,畢竟這些東西對她們真的有用,而對曲家,不過是舉手之勞。

曲箏在賬房一直待到晚膳後,繡杏悄悄問她要不要回曲府,她想了想,還是去了聽雪堂。

*

日暮時分,謝衍剛下值回府,就被請進了壽禧堂。

進去後發現除了祖母,大伯母,二伯母都在。

他一看就明了,這是家裏有事相商。

果然沈老夫人先開了口,“關於中公管賬,你媳婦提了一個建議,你來聽聽行不行?”

謝衍身子不由坐正。

沈老夫人道,“她說自己暫時沒法接手中公賬務,建議讓佩鳳那孩子繼續管。”

謝衍目光沉沉的往下一壓,淡淡道,“祖母決定就好。”

“佩鳳那孩子,確實沒啥大錯,上次也是被公爹連累,但是——”沈老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轉而道,“我可托人在禮部問過,你還沒把誥命玉軸遞上去,是不是曲箏知道了這件事,跟咱們鬧脾氣呢?”

謝衍垂著頭,一雙黑眸隱匿在長睫下,不知在想什麽,聲音聽起來頹頹的,“她不是那樣的人。”

沈老夫人納悶,“那她為何突然一副撒手不管的模樣。”

大夫人接話,“這麽一說,倒提醒了我,你們說非節非故的,她為何非要今日送我和綰兒東西,弄得跟要告別似的。”

二夫人驚訝,“我也收到了。”

沈老夫人也道,“那孩子下午也給我送了兩根老山參,三盒鹿筋。”

三人麵麵相覷,而後不約而同的看向謝衍,結合他沉鬱的臉色不難猜出,這兩人可能吵架了。

目光慢慢收回,沈老夫人歎一口氣道,“我這把老骨頭還以為,活著的時候能看到鎮國公府越來越好呢。”

大夫人嗔道,“這個自然能啊,您沒覺得自從曲箏那孩子來了咱們家,府裏的一切都在慢慢變好麽?”

“人家不都說麽,一個好的當家主母能帶領整個家族往上走,飛卿,你說是不是?”大夫人突然把話丟給謝衍。

謝衍聲音聽起來無波無瀾,“大伯母說的是。”

大夫人順勢道,“那就交給你一個任務,今晚回去,務必要把媳婦哄好了。”

謝衍緩緩眨了眨眼,低聲道了一句,“好。”

從壽禧堂出來,謝衍不知不覺就走到聽雪堂院門口,好像真的像大伯母吩咐的那樣,去把她哄好。

可是他清楚的知道,他已經沒有資格哄她了。

方才答應大夫人,不過是鬼使神差的反應罷了。

抬睫看一眼麵前緊閉的大門,他轉回身,還沒踏出步子,隻聽背後“吱呀”一聲,門開了。

“你怎麽在這?”

耳邊傳來她的聲音。

他轉身,果然見那姑娘亭亭玉立在門檻處,膚白如雪,唇紅賽梅。

作者有話說: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24616880 3瓶;35486452、Leah_伊莎貝拉啦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