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永不離京◎在溫泉行宮,順安帝和隨行來的臣子雖然沒閑著,但總歸沒有在京城上朝那麽一板一眼。

曲箏剛用完早膳,就有內侍通傳,“今日在後山有射箭比賽,陛下請小公爺和少夫人務必前往。”

謝衍見曲箏一早上心神不寧的,徑直從書房走出來,道,“走吧,後山空氣清新,溫度適宜,有些地方草還綠著。”

曲箏這會根本沒有心情看風景,可陛下的命令,再不情願也得去。

到了後山,見比賽用的箭靶已經立好,射場之外,是擺著錦凳和木幾的觀眾席,畢竟男子在賽場展示雄風,還是需要有人鼓掌的。

曲箏被安排在挨著麗妃的位置,前後左右都是隨行官員的家眷,曲箏發現,此次來的女子都是年輕的姬妾,幾乎沒有正妻。

當曲箏看到參賽人員進場,這些姬妾眼中的柔情蜜意時,也就理解了她們被帶上山的原因。

麗妃眼睛在賽場上轉了一圈,問曲箏,“小公爺不參賽麽?”

曲箏這才發現,兩隊參加射箭比賽的年輕官員中,並沒有謝衍。

未幾,當順安帝走進來的時候,曲箏才知道謝衍並不參加真正的競賽,而是陪皇帝和幾個老臣子玩友誼賽。

順安帝自幼流落民間,過的是清貧的日子,沒有射箭的童子功,彎弓的本領自然略輸眾人一頭,偏他又愛玩,這才組了兩個隊,既保證競技的可看性,又給了他施展的空間。

麗妃隻是覺得可惜,“聽說上次秋獵,小公爺一出手,蕭淩雲臉都綠了,本宮今日還想一睹風采呢。”

曲箏知道謝衍內心對自己極度自信,不僅不需要外在的掌聲,還嫌吵,他不參賽才正常。

果然箭場上,他打中的靶數不但比不上順安帝,甚至偶爾還會輸給那些老臣子,除了拉弓時肩背遒勁、英姿偉岸外,沒有任何亮點。

這一組射完,自然是順安帝拔得頭籌,謝衍堪堪第二,但隻有負責拔箭矢的小童知道,謝大人的箭法有多恐怖,謝大人一共射了十箭,十箭都射在同一個點,就連箭頭入靶的深度都一樣。

觀眾席這邊,尚書大人的小妾心靈手巧,拿起三股紅絲帶編成一條漂亮的抹額,準備等丈夫贏了,獎勵他戴在頭上。

其他女眷紛紛讚這好主意,都找她討了絲帶給自己的丈夫編,麗妃也不免俗的想要幾根,沒想到那小妾給了一大捧,麗妃見用不完,分了曲箏一半。

第一局結束,有一炷香的時間休息,女眷們紛紛離席,找到自己的丈夫,奉茶的奉茶,擦汗的擦汗,有的則已經迫不及待將鮮紅色的抹額係到男人頭上。

曲箏領教過謝衍的射功,知道方才那幾箭他連兩成力都沒用到,自然也不需要伺候。

為了不顯得特立獨行,她從錦凳上站起來,靠在賽場邊的欄杆上,垂著頭。

這邊順安帝喝了麗妃遞過來的茶,看了一眼抹額,心裏很喜歡,看看四周,大家都有了,都戴上後,賽場顯得血性滿滿。

他滿意的點點頭,突然發現滿場就謝衍一個人頭上光禿禿的,於是衝他舉了舉手裏的抹額,問,“你的呢?”

謝衍搖搖頭,“微臣沒有。”

順安帝拒了麗妃又遞過來的茶碗,走到謝衍身邊,順著他的視線看到曲箏,看似漫不經心的問,“怎麽,你們小夫妻還鬧別扭呢?”

謝衍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垂眸,“謝陛下關心,已經好多了。”

順安帝眼角溢出一絲冷意,“曲家這一撤離京城,必然是有去無回,她若有點小情緒還好,可千萬別有旁的心思。”

謝衍拱手一揖,“陛下請放心。”

順安帝拍拍他的肩,臉又換上和煦的笑容,“下一局你要不要跟年輕人試試,陪著朕射著玩,屈才了。”

謝衍搖頭,“不必了。”

順安帝走後,謝衍去找曲箏,不知她在想什麽,他站到麵前都沒發現。

她上身雖然挺的筆直,後腰卻倚在木樁上,臻首輕垂,兩扇又長又密的睫毛蝶翼般攏著她的眼睛,把周圍熙熙攘攘的熱鬧阻隔在外,仿佛誰都走不進去。

“我要喝水。”他開口這句當然帶著微微的意難平,旁人下了場都有妻子奉茶,偏他孤苦伶仃,但主要他是真的口渴。

自昨日起,他就比平時容易口渴,心火也大,不得已大清早就叫了苦茶敗火。

平時他的大腦對身體有絕對的控製權,什麽時候該餓,什麽時候該睡,井然有序,從無錯亂,可是昨夜他第一次失眠了。

他睡不著,身邊躺著的小人兒存在感很強,就連她清淺的呼吸都像擂鼓在他心上敲。

半睡半醒之間,又連著做了很多光怪陸離的夢,那些夢境真實的仿佛他親曆了一樣,醒來後又全部忘掉。

他養心健體多年,一直都比旁人有更多的精力,沒想到有一天,身體會失控。

思忖間,曲箏已經把一碗茶水遞到他的眼前,神色還是淡淡的,“給你茶。”

謝衍接過茶碗,淺飲一口,而後看了她一眼,問,“你要振作一些,陛下已經注意到你心情不好。”

曲箏掀起睫毛朝順安帝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後又垂了回去,緩緩點頭道,“我盡量。”

聲音裏似乎帶了點無可奈何的歎息。

謝衍靜靜看著麵前的姑娘,目光沉沉的。

記憶中,也有不少結著愁怨的女子站在他麵前,但他從未覺得自己該負什麽責任,此刻卻有一種不知道該說什麽,確切點是不知道該如何哄她的窘迫。

半晌才道了一句,“今日的賽事很精彩,你可以投入進去,高興一些。”

曲箏籲了一口濁氣,抬頭看著他,眼裏帶著一絲倔強,聲音卻客客氣氣的,“曲家陷入無妄之災,父親回不了江南,請問公爺,我哪裏有心思看什麽比賽,又如何能高興的起來?”

謝衍知道她為這些事擔心,隻是沒想到她擔憂至此。

他向她走近了兩步,彎下高大的腰身,解釋,“事情沒你想的那麽壞,陛下雖然多疑,卻隻仇貴,不仇富,隻要曲家不要和京城劃清界限,他現在不會動你們。”

順安帝在民間長大,和高高在上的權貴是天然的敵人,對地位不高的商人倒沒那麽大的敵意。

曲箏冷笑,聲音不覺抬高,“怎樣才叫不劃清界限?是永遠不離開京城麽?我們生在江南,長在江南,葉落歸根都不行麽?”

葉落歸根三個字讓謝衍心裏一涼,仿佛他們自此一別,就永不相見了。

他還沒開口,隻見那姑娘又有氣無力的垂下頭,聲音低落帶著一絲歉意,“我不是針對你,我就是太擔心父親了,他現在還什麽都不知道,以為再等一等就可以同我一起回江南了。”

謝衍張了張口,不知該怎麽安慰她,轉身離開。

曲箏餘光看著他遠走的背影,心裏倒沒有太難過,他能聽完她這些話已經用盡了耐心,更何況,他還和順安帝一樣,不相信曲家撤回江南,就是單純的想回家。

間休時間到,女眷們陸續離開場地,回到觀眾席。

默默喟歎一聲,曲箏也打起精神,她也就趁著這會人亂,默默放任自己情緒低落一會,回到座位後還要和麗妃她們強顏歡笑呢。

她站直身子,準備回去,剛轉過身,手腕被一雙溫熱的大手抓住,回頭,對上謝衍那雙深眸。

他去而又回的很快,沉了一口氣才開口道,“你可以回去了。”

曲箏看看正要開始的第二局賽事,聲音為難,“距離結束還早。”

謝衍輕描淡寫道,“沒關係,我已稟過陛下容你先回。”

曲箏麵上一鬆,屈膝福禮道,“謝公爺。”

曲箏從後山回到院子,先進屋補了個覺,她昨夜睡太少,早已體力不支,幸好謝衍稟了皇帝讓她回來了。

他怎麽會這麽好心?

或許是她剛才抱怨太多,他煩了,這才把她打發回來,眼不見心不煩?

曲箏腦子很累,不願再想,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她真是困的很了,其實頭一天夜裏在馬車上就沒睡好,昨夜又憂思難眠,如此這般,等她一覺醒來,天已入黑。

睡飽的感覺真好,感覺心情都沒有之前憂鬱了。

她摸黑下床,趿了一雙軟綢鞋走到明廳,到處都是黑漆漆的,隻有對麵的書房,亮著暖黃色的燭火。

曲箏想了想,走過去,輕輕的敲了敲門,門內傳來謝衍厚重的聲音,“進來。”

曲箏一推開門,就感受到他那雙亮亮的黑眸看著自己,她目光稍錯開,沒有看他,問,“公爺還不睡麽?”

若論起來,謝衍比她睡的更少,他上山時的馬車不能躺,硬生生坐了半夜,昨夜,她至少還睡到天亮,而他一直翻來覆去,幾乎沒睡。

不管如何,她這頓飽覺都是拜他所賜,故而對同病相憐的他才起了一點惻隱之心。

謝衍的精力非常人所能比,兩夜不睡,並無大礙,倒是看到曲箏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就知道這姑娘睡好了,心裏莫名輕鬆起來,道,“去吃點東西,待會還要趕夜路。”

趕夜路?曲箏疑惑,“為何要趕夜路?”

謝衍收回目光,又開始處理手裏的公文,“我這邊的差事已辦完,可以回京了。”

“真的呀!”曲箏聲音帶著驚喜。

謝衍勾唇一笑,垂著眼都能想象出曲箏上揚的嘴角,彎彎的眉眼。

曲箏確實笑了笑,有種一瞌睡就有人送枕頭的錯覺。

皇帝還要在溫泉行宮住一個月,誓有一種不生出兒子就不放麗妃下山的意思,曲箏正愁找不到回京的理由。

若是跟謝衍回去,就合理多了。

隻是又走夜裏,她倒是睡好了,不知道謝衍能不能吃得消,“公爺需不需要休息好再走?”

謝衍能感覺出她這句話禮貌的成分大於真情,繼續看手裏的公文,眼也不抬的道,“不必了,我在馬車上眯一會就行了。”

曲箏又等了約一炷香的時間,謝衍放下筆,捏捏眉心,對旁邊候著的禦前內監道,“煩請公公轉交陛下。”

那小公公哈著腰,眼尾悄悄看了曲箏一眼,笑著道,“公爺宵衣旰食,真令人感動。”

謝衍目光一閃,擺手,“去吧。”

曲箏順便請小公公幫她給麗妃道個別,兩人就坐原來的馬車,星夜趕路,回了京城。

謝衍直接把曲箏送到曲府,下車前還是忍不住道了句,“陛下已經連番提醒,和離的事,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一向矜貴的小公爺,聲音裏帶著小心翼翼的暗示。

曲箏愣了一下,沒有回答,徑直下了車。

看著那姑娘頭也不回的進了曲府大門,他自嘲的笑笑,這一天天的折騰,也不知道自己圖什麽。

*

曲箏突然去溫泉行宮,又突然回來,曲老爺幾乎一下子就敏銳的感受到不對勁。

曲箏於是把謝衍的話原封不動的給父親學了一遍,曲老爺愕然。

在江南做生意,不可能不知道蕭家,那是改朝換代都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在江南江北一代盤踞很深,雖然一代代下來,不複當年鼎盛,但最近幾年,又有複起之勢。

曲家和他們一開始就井水不犯河水,維持著君子之交,後來曲家生意越做越大,眼看著可能威脅都蕭家的基業,老老爺手一指,讓曲家轉向南洋,並告誡他,“老老實實和大海打交道。”

他一直謹遵父親教誨,自始至終都沒有和蕭家往來過。

隻是沒想到還是引起了順安帝的懷疑。

他心有餘悸,“原來當初陛下許以皇商的待遇,就是想把曲家控製在京城,後來若不是你非要嫁給謝衍,我必定會直接拒絕陛下,那樣的話,曲家現在都不知道在經曆什麽。”

曲箏沒朝這個方向想過,“也就是說,父親雖然沒有把營生大麵積鋪在京城,因為我嫁進了鎮國公府,陛下就對曲家放鬆了警惕。”

曲老爺點頭,“畢竟你是我唯一的女兒,還有什麽比把你放在京城更令皇帝安心的。”

曲箏仿佛劈頭蓋臉被澆了一盆涼水。

離開鎮國公府,回江南生活,幾乎是她重生後信念一般的存在。

她所有的歡喜,所有對未來的期冀都在這份信念裏。

可是,她費盡心力,眼看著就差最後一步了,眼看著她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才知她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她想彌補上一世的遺憾,保護家人,到頭來家人卻以更快的速度走前世那條路。

曲箏雙目無神,臉白的像紙。

曲老爺看著麵如死灰的女兒,沒想到她反應這麽大,好像整個世界都黑暗了。

他手足無措的安慰女兒,“事情還沒有發生之前,我們還是先不要自己嚇唬自己,謝衍不是說陛下隻是懷疑,萬一陛下發現咱們和蕭家其實並無瓜葛,說不定就...”就怎麽樣呢?曲老爺知道這話安慰不了聰明的女兒。

順安帝並不是第一天盯著曲家,如果之前查到曲家和蕭家勾結的證據,早出手了,之所以費盡心思把曲家引到京城,防的是將來。

一旦皇帝感到曲家不受控,必然是現在毀掉也比養虎為患強。

曲老爺說不下去,隻能拍了拍女兒的肩膀,聲音蒼蒼道,“別擔心,父親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你,容我仔細想想。”

說著他慢慢踱步離開。

曲箏第一次見意氣奮發的父親露出這種頹態,她知道父親疼她,可他也是曲家的大家長,背負著祖祖輩輩創下的基業,以及一大家子人未來的生活。

曲箏一個人坐了很久,而後回到鎮國公府,徑直去了望北書齋。

謝衍不在。

她從天亮坐到天黑,直到天上冒出了一顆一顆的銀星星,門外才傳來男人沉穩的腳步聲。

謝衍推開書齋的門,一眼殪崋就看到漆黑的屋子裏那雙燦若春水的美目,徑直看入他的眼中。

他話還沒有說,卻聽她早已準備好了似的,在他之前提前開了口:“請公爺告訴順安帝,我會留在京城,永生不離開一步。”

“我們和離後,我搬回曲府住。”

謝衍下顎線一緊,脖頸漸漸湧上一道道血紅,聲音從牙縫裏擠出:“和離對你就那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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