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明月淪塵◎
歲夫人並不姓歲, 她原姓祝,叫祝幸芳。歲這個姓,是後來改的。
如今的梁京, 幾乎已經找不到祝氏一族的脈係了,但在本朝伊始,祝家作為開國功臣之一,也曾是京中有名的望族。
大族也好, 平民百姓家也罷,家族的興旺傳承,離不開有為子弟的維係和奮發。可天胡開局的祝家,偏就找不出幾個材優幹濟的後生,在傳過三代之後,就開始後繼無力了。
到了先帝這一代, 祝家頭頂的望族名銜差不多搖搖欲墜了。
歲夫人祝幸芳就出生在這樣的祝家裏, 給祝家帶來了最後的曇花一現的輝煌。
祝幸芳是祝家的長房幺女,生得粉妝玉琢,在幼年時期就展現出了出色的容貌。
祝家透過這個女孩兒, 隱約看見了未來可以謀求的富貴, 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 傾注了半族之力培養出了一位華燦動人的明珠。
明珠出塵絕世,胸羅錦繡, 不負所望在京中大放光輝, 引得眾多兒郎爭相競逐。
衛智春便是其中之一。
老國公子嗣不豐,衛智春是衛家嫡係的獨子,老國公去得早, 作為老太爺膝下唯一的兒子, 衛智春理所當然的承繼了國公之位。
他當時也不過才二十歲。
那是個多事之秋, 宮裏的幾位大爺為皇位打得正火熱,他的發妻周夫人臥病在床,奄奄一息,隨時都將撒手西去。
初見祝幸芳,也是在那一年。
祝家為將精心打造的女郎推向台前,以為祝老太爺祝壽為由,大宴賓客,一片喜鬧喧熱、脂香酒氣裏走出來的女郎,明光玉色,泠泠淡和,如神女降世,壓得周遭所有的色彩都暗然無光。
在祝家老太爺隱晦的得意裏,原本推杯換盞、歡笑閑語的宴席在一息之間變得鴉雀無聲,寂若無人。
連彈琴吹笙的伶人都失禮的停下了動作。
衛智春癡癡地摔了手中的酒杯,直到離開祝家都沒能回過神。
接下來的日子裏,祝家開始讓祝幸芳頻頻外出交際,美色之下的性情才氣盡顯無餘,越讓他神魂顛倒。
他像個偷窺狂一樣,躲在暗處,無時無刻不想把明珠據為己有。
二十歲的國公,無論放在哪一朝,都是很有資本排得上號的。但再聲名顯赫,也是臣子,越不過皇室的皇子皇孫去。
宮裏的大亂鬥臨近尾期,大皇子等人不是殘就是廢,六皇子一枝獨秀。
但先帝卻對這個手段過分狠厲的兒子心生出不滿,直接下旨賜婚,給六皇子指了沒落士族的祝幸芳為繼室,反而把大有權柄的殷家的女兒殷若華,反手指給了當時不顯山不顯水還是十一皇子的慶明帝。
祝家歡天喜地的送女出閣,深覺從前的投資得到了大回報,那可是最有望即祚的六皇子啊!
有人歡喜自然有人愁。
明珠有主,想望成空的衛智春和慶明帝走到了一起,兩個懷揣著同樣遐思綺願的男人,因有一個共同的愛慕對象,和一個共同的嫉妒對象——六皇子,而成為了“好兄弟”。
衛智春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十一皇子的黨羽。
這對“好兄弟”聯手,又有先帝和殷家的大力扶持,風頭之上的六皇子急轉直下,順風變逆風,一敗如水。
慶明帝轟轟烈烈地登上皇位,第一道旨意就是將六皇子一府圈禁至死。
然而就在他忙著處理登位初期的各項事宜時,他的塑料兄弟衛智春偷摸摸地瞞過宮中耳目,設計了一出假死,將他魂牽夢縈的六皇子妃接了出來,安上歲家女兒的身份,把人強娶入了府中。
彼時衛老夫人正帶著兩個孫兒在青州祖地,唯一可管束他的人不在,他趁此將國公府曾見過六皇子妃相貌的老人換了個遍,其餘留下來的,誰也不知道這位新入府的夫人從前的身份。
至此,世上再沒有了六皇子妃,隻餘下安國公府的歲夫人。
終於將心中的神女據為己有,衛智春用盡了討好的手段,華服珠寶柔情蜜意,但歲夫人從始至終都不假辭色,她永遠隻是坐在窗邊的小榻上,漠然地看著手中的書,或是看著院子外枝頭上筆直地向著天空綻放的紫玉蘭,任他來去。六皇子府也好,安國公也罷,不過是換一個牢籠罷了。
衛智春並不氣餒,歲夫人不隻是單單對他這樣,她本就是一位性子偏向清冷的美人。
他們都已經是夫妻了,以後總有能把白雪清冰化作溫鄉柔水的一天。
衛智春計劃做得很好,但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的。
慶明帝登基開恩科,衛智春被任命為會試主考官,因而陷入了一場牽連甚廣的科考舞弊案。
新皇登基的首屆科考,就出了這等大事,慶明帝大怒,命三司嚴查,即使涉及到“好兄弟”衛智春也不留半分顏麵。
這是潑天大禍,衛智春焦頭爛額,為求自保,他痛下狠心,主動將藏在府內的歲夫人,獻給了帝王。
慶明帝這才知曉白月光尚在人世,衛智春竟背著他將人獨占,將他耍得團團轉!
皇帝含著殺意的視線下,衛智春軟了骨頭,揚聲便告:“陛下誤會微臣了,六皇子妃是高華明月,臣區區凡夫,怎敢占有,也隻有陛下旭日當空,堪可一配。”
“隻是六皇子妃本是陛下的皇嫂,宗族禮法在前,世態人情在後,如今還有其他皇子餘黨虎視眈眈以及皇後娘娘……陛下雖有心,卻萬不能主動將六皇子妃從皇子府中接出,臣深知陛下情深,是以特為陛下分憂,六皇子妃便是微臣為陛下萬壽準備的獻禮啊。”
年輕時候的衛智春噗通一聲跪在慶明帝腳邊,言辭懇切,一副為君上肝腦塗地的大義凜然。
“六皇子妃住在微臣府上,陛下盡可往來,有臣在此掩人耳目,誰人都發現不了這內中乾坤。既可全了陛下英明,也能全了陛下對六皇子妃的一片真心。”
慶明帝被衛智春說動了,怒火漸漸散去,親自扶了他起身,歎道:“是我誤會了物生你忠君為主的赤忱。”
兩個男人自說自話,誰也沒有考慮過他們口中的“六皇子妃”這個人。
衛智春就這麽將他的第二任妻子獻給了皇帝。
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將人弄到手,卻轉頭就得恭恭敬敬地送到別人手中。半途被人摘桃子,他怎麽可能沒有怨憤?
尤其是在每次皇帝走後,看著歲夫人那張依舊水波不興的臉龐,他不敢對慶明帝發泄的滿腔嫉妒和氣恨,卻對歲夫人化作了最尖惡又沒有道理的指責:“隻要是個男人你都能接受,你就如此的人盡可夫,沒有半點的羞恥之心嗎?!”
麵對臉紅筋暴,忿然作色的衛智春。
歲夫人訝異的同時,頭一次對著他笑了。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不是你把我送給他的嗎,這是我能選擇的嗎,還是說你希望我以死明誌,以護堅貞?”
她聲音冷漠:“貞潔?你有嗎?你都沒有,又憑什麽來指責我。”
“你們男人|妻妾成群,怎麽配談這兩個字。而我也不會為了這種可笑的東西,自怨自艾,甚至結束自己寶貴的生命。”即便她像一隻鳥雀一樣,被關在籠子裏供人賞玩,她的性命於她而言,仍然珍貴。
歲夫人的話讓衛智春感到不可思議,他當然不會覺得自己有錯。我把你送給別人是一回事,但你如此輕而易舉的就接受了又是另一回事!
他氣急敗壞又無理取鬧,還能反咬一口,順便開脫自己:“說來說去,你其實早就想和他在一起了吧,倒是我礙了你們的好事了!如今好了,成全了你們!”
衛智春和歲夫人之間的夫妻關係,自此名存實亡。
而慶明帝往國公府去得過於密切,引起了宮中為六皇子妃操辦完喪儀的殷皇後的注意。
直覺告訴她這裏頭不對。
殷皇後使人查探,得知真相後大為驚怒,她借故出宮,直奔安國公府,一腳踹開阻攔的衛智春,抱著好友驚悲痛哭。
她們自閨中相識,親如姐妹,哪怕因為各嫁的丈夫為了那個位置爭鋒相對,不死不休,她們不得已暫斷了表麵上的往來,但從前交連的情誼卻是從沒有變過的。
“幸芳,幸芳!我要早一步就好了,我要早一步把你接出來就好了。怪我……這都怪我!”
她派去的人隻比衛智春晚了兩個時辰,就是這短短的兩個時辰,卻叫她的明月淪塵,受人欺辱。
輕拍著泣不成聲的好友,歲夫人是從沒有過的溫柔:“若華,不要自責,這與你沒有相幹。”
殷皇後親自將衛智春揍了一頓,又急衝衝的回宮。宮外的衛智春並不知道宮內發生了什麽,隻聽聞帝後大吵了一架,鬧得六宮震動,最後還是太後出麵才平息了事端。
殷皇後並沒能阻止得了慶明帝,若非還有殷太後壓著,慶明帝甚至還想幹脆把人接到宮裏去。
後來兩歲的二皇子因欽天監的父子相克之言,被秘密地送到安國公府,以衛邵的名,成了國公府的三公子。
歲夫人待如親子,是衛智春從未見過的周全溫柔的做派。
她、慶明帝、衛邵恍若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這樣的情形讓衛智春恨紅了眼。
衛智春對慶明帝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屬於男人之間的嫉恨,這些恨意被盡數投注在了離他最近的衛邵身上。
他當然知道慶明帝不太喜歡這個流有殷氏一族血脈的兒子,他更知道歲幸芳對衛邵的嗬護疼愛,有一大半都是看在他母親殷皇後的份兒上,但那又怎麽樣,改變不了衛邵是慶明帝兒子的事實。
是,幸芳是他親手送出去的。
但他到底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啊!
他不但要眼睜睜看著她和慶明帝往來,為他們遮掩,還要看著自己妻子當作寶貝一樣的照顧慶明帝的兒子,他連恨都不能恨了嗎?
當然他也並不敢明目張膽地做什麽,最多也就在衛邵毒發生不如死的時候,痛快地喝兩口酒。畢竟衛邵那裏有宮裏頭看,有衛老夫人守著。
不止不能對衛邵做什麽,他還要裝作對歲夫人和衛邵毫不在意,以免引起慶明帝的懷疑。
他表麵雲淡風輕,實則內裏早就發爛生蛆。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歲夫人去世。
歲夫人是突然病故的,在殷皇後的堅持下,死後行的是火葬,屍骨無存,不入衛家祖墳。
這更讓衛智春大受打擊,越沉迷於酒色之中。
直到多年之後,他遇到了重生歸來的秦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