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有我在你怕什麽◎

熹微, 蘇嬋顫動著羽睫,緩緩醒了過來。

身體一陣酸痛,像是被什麽重物壓了一夜。她緩緩轉過臉,高行修沉沉睡在她身邊, 蹙著眉頭, 還在緊緊擁著她。

男人閉著眼, 長長的睫毛不安地垂著, 兩道好看的劍眉蹙起, 那神色瞧著便陰鬱,看上去一幅絲毫不會醒來的跡象。

蘇嬋靜靜看著他的睡顏。

高行修是生的很俊美的,從見到他第一麵的時候她便知道, 他的五官很精致,可惜應該沒有幾個人敢仔細欣賞,她也隻是在他最脆弱的時候才有緣窺探過一二, 就算一身塵土與血汙, 也掩蓋不住那精雕細琢的一張臉, 年輕俊美的麵孔,冷厲陰霾的氣質,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糅雜在一起, 讓他顯得格外突兀,又異常和諧。

這是一張讓蘇嬋驚歎的臉,然而它的主人卻不甚在意這幅皮囊,顴骨那道傷疤猶在,雖然已經淡了很多,但落在這樣一幅臉上, 仍是覺得有些惋惜, 就像是完美無缺的一幅工筆畫上, 無端暈了一點墨。

夜裏高行修仍是把她翻來覆去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動作急切又焦灼,不說一句話,麵無表情的臉上是令人心悸的麻木和陰鷙,整個人似乎還停留在那不算好的夢魘中,力氣又大又重,反反複複把著她,似乎在一遍遍地確認著什麽。

她的哀求和眼淚最終打動了他,他最終恍惚地停了下來,雙眼疲憊一閉,脫力似地倒在了她的身上,擁住她一並沉沉睡去。

他此刻無知無覺,但他昨夜的樣子卻深深刻在了蘇嬋的腦海中。

以前的蘇嬋對高行修的印象是很單一的,她隻是覺得他強勢,覺得他不通人情,就算是床笫之間,男人也顯少流露出什麽溫情。

但昨夜看到他夢魘纏身的樣子時,她突然覺得他好像不再那麽冷冰冰了,男人有了那麽一些溫度,那一刻的他很不一樣,脆弱,也很狼狽,這種人性共通的弱點,讓她不再覺得他難以捉摸。

蘇嬋靜靜地凝著他。

似乎自己無意間找到了一處豁口,她意識到高行修原來也是有弱點的。原來他也有害怕的東西。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高行修突然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

蘇嬋暗暗一驚,連忙收回若有所思的眼神,“……將軍醒了?”

高行修看了她一眼,起身坐了起來,望向一片淩亂的賬內。默默無語。

他昨晚失控了,他此刻確認了這一點。

他昨夜又做了那個夢,快要喘不過氣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他在半夢半醒之間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突然一道溫柔的女音喚醒了他。

是蘇嬋。

他剛才瞧的真切,她的脖頸下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紅痕,是她叫醒了他,風浪中給了他安心的一方天地,可是他卻將當時的不安和焦灼又付諸在了她的身上。

他靜靜坐在**,心緒複雜,突然有點不敢回頭看她。

蘇嬋也慢慢坐了起來,“……將軍?”

她有些不知所措,盯著他的背影,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又垂下眼,默默看手中的錦被花紋。下一刻錦被一動,高行修將她抱了起來。

他不輕不重地揉著她,聲音情緒不明,幽幽道,“疼了嗎?”

蘇嬋默默燒紅了耳垂,感覺被他這麽一說渾身上下都有些發麻發疼,她低下頭,“……有些。”

“哪裏疼?給你揉揉。”

蘇嬋被他揉的有些難為情,她忍住心底的赧,輕輕問道,“……將軍昨夜怎麽了?”

高行修動作一停,過了一會,淡淡道,“無事。做了個夢而已。”

估計應該是個很不好的夢吧。蘇嬋心裏默默想著,沒有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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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修沒有讓蘇嬋和高顯揚見麵,是以蘇嬋來到這座大宅之後,隻是給他的母親上了一炷香,便再也沒有見任何一個人。如今他們又要啟程了。

蘇嬋坐在馬車裏,望著那高門大宅最後一眼,馬車緩緩行駛起來,他們一行人重新離開了杭州。

高行修坐在她身邊,給她揉著胳膊和小腿,淡淡道,“以後我若是再那樣,你可以刺醒我。”

畢竟他也不喜歡被夢魘左右,那種脫離自己掌控的感覺,他很不喜歡。

身上被他揉的窸窸窣窣的麻,蘇嬋不動聲色地將小腿悄悄挪了一些,“……將軍,可以了,我不疼了。”

高行修沒有放開,動作一停,大手搭在了她的膝上。

他垂著眼,並不看她,淡淡道,“我不是經常那樣,你不要怕。”

蘇嬋怔了怔。

她心中莫名,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微微的出神。

高行修並沒有抬頭,始終垂著眼,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她的腳踝,長發遮住了他的臉,他的神色隱匿在一片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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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路上又行了幾天。

夜裏就住驛站,白天就繼續前行,一路上時間雖枯燥,倒是過的很快。

閑來無事,高行修索性又開始教她騎馬。

他站在她旁邊,慢悠悠牽著一側韁繩,而她騎在馬上,因為懼怕而有些縮肩塌背,這種失重的感覺讓她不敢施展手腳,她的小臉有些不自然。

“這馬性子溫和,很通人性,別怕。”

後背沒有了高行修做支撐,蘇嬋此刻一個人坐在這麽高的馬上,心裏還是有些慌的。她不敢看腳下的地麵,隻能緊緊攥著手裏的韁繩,她頓了頓,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高行修。

高行修似乎看出了她心裏在想什麽,輕輕笑了一下,淡淡道,“你總要一個人學會的。我不能幫你所有。”

見她眼中失落,他心有不忍,又道,“別擔心,我會跟著你。如果你有什麽事,我會第一時間趕來。”

他鬆開韁繩,翻身上了另一匹馬。他的馬更高更大,蘇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馬稍遜一籌的體格,嗯……好像確實也沒什麽怕的。

高行修讓杜齊先帶她回京,而他則是要順路去軍營。這讓她有了些許如釋重負。

自打被高行修強行擄走之後,她便幾乎日夜都是跟他在一起,她不喜歡這種喘不過來氣的感覺。如今男人終於要離開,終於有了一絲喘息之機,她感到了久違的舒心。

想想過不了幾天兩人便分道揚鑣了,她頓時一陣輕快,心裏那恐懼也散去了七八分,她扯動韁繩,踢了一下馬肚子。

馬兒開始奔跑了起來。

認識高行修以前,她是沒有騎過馬的,甚至連馬也沒見過幾次,但是她其實一直很喜歡這種騎馬馳騁的感覺,那種感覺很自由,雖然隻是一時的,但是一時也夠了。

她開始並不敢很快,後來便大了膽子,韁繩扯的越來越緊,馬兒跑的也越來越快。她奔馳在茫茫的路途中,心緒也跟著飄**了起來。

她總是會在騎馬的時候生出幾分不管不顧逃走的欲|望,但是很快便被壓了下去。阿爹還在京城等她,她不能意氣用事。

前麵到了密林,外麵橫著一個路障,她一不留神沒有反應過來,眼看就要撞上去,背後這時候貼上來一個強健的懷抱,大手握住了她的手,將她嚴絲合縫地包在手裏,帶著她一起扯動韁繩,馬兒很快掉頭,避開了路障。

高行修一手攬著她的腰肢,一手攥著韁繩,馬兒更快地跑了起來。

“害怕了嗎?”他淡淡問,“我說過我會第一時間過來。”

蘇嬋放下心來,任由他攬著握著,心裏升騰起微微的古怪感。

她感覺最近高行修對她的態度好像又變了一點,說話也更耐心和溫和,有的時候似乎還帶著些包容和商量。

自打那晚目睹他被魘著了的過程,蘇嬋這幾天看他也有些複雜。之前她隻知道高行修是左將軍,是殺人不眨眼的戰屠,老是忽略了他其實是和李懷玉一般年紀的男子。

如今目睹了他脆弱的一麵,就好像是一貫堅不可摧的外殼下被她窺探出了一個柔軟的口子,他在她心裏也變得有人情味了一些,那種年齡感終於開始慢慢地清晰起來。

她竟然對那夜的他有了一絲絲的悲憫與共情。

高行修握著她的腰,不小心觸到了腰眼這個位置,蘇嬋快速地彈了一下,神思瞬間被打破。

他握住她的腰,看她有些大的反應,輕輕笑了一下,調笑道,“這麽敏感?”

說完又湊到她耳邊,低低道,“怪不得夜裏這麽…”

蘇嬋耳根瞬間燙紅。

那一點對他的同情也隨之一起煙消雲散,她覺得還是繼續用以前的眼光對待他比較好。

她就不該對他有什麽其他的無謂的情感。

四周突然傳來了一聲短促的口哨聲,很快,很刺耳。

高行修瞬間變了臉色,一把護住蘇嬋在懷裏。下一刻有淩厲的箭矢隨之破空而來。

杜齊的人馬緊隨其後。杜齊大喊道,“前方有伏擊——下馬——快下馬——”

高行修抱著蘇嬋飛快下了馬,快速滾到了一處掩體。蘇嬋縮著不敢動,手指都開始打起了哆嗦,他護著她,頭頂傳來他又急又穩的聲音,“弓箭是從東南方向射來的,杜齊,你帶著一隊人馬去東南方,那裏有個山坡,有人追擊他們必定會從西北方逃竄,另一隊人馬去西北方,弓箭手準備,找好掩護點!其餘人跟我一起走!”

蘇嬋聽著他眼花繚亂的一通指揮,又突然聽他猛地喝了一聲,“低頭——”

下一刻她的頭被猛地摁住,一支箭堪堪射在了她剛才的位置。

蘇嬋看著眼前的箭矢,一張臉嚇得血色盡失,高行修快速地將她帶到一處更為隱匿的地方,急急囑咐道,“藏好了,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動。”

他聲音加重,“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動,記住了嗎!”

蘇嬋拚命點頭。

高行修起身離開,又不放心地轉身看了她一眼,丟下一句話,“等我回來。”

蘇嬋將頭死死地埋著,身體緊緊蜷縮在一起,就這麽沉默地、膽戰心驚地聽著不遠處的刀光血影,聲音很亂很雜,全是兵戈相交的是嘶喊聲,她恍惚間聽到了杜齊的聲音,箭矢刺入骨骼的聲音,有人體倒地的聲音,還有他的聲音。

高行修的聲音。

她死死地咬著唇,緊緊捂住耳朵,不要再讓自己聽到那一陣陣令人牙酸的動靜,一動也不敢動。

不知跪了多久,膝蓋都要發麻。外麵仍是殺聲一片,仿佛永遠也停止不了似的。

過了很久之後,聲音終於停止了。

蘇嬋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心緒一陣恍惚。她確信周圍沒有聲音了,可是她仍是一動也不敢動。

沒有聲音,那就說明戰鬥已經結束了,戰鬥結束了,那就說明,不是對方被滅了,就是他們被……

高行修……

蘇嬋心裏猛地一緊。

高行修……他不會死了吧?

一想到這個可能,蘇嬋隻覺得心口一陣悶痛,她眼前一陣發黑,連血液都緩緩停止了流淌。

他若是死了,那自己也一定活不成了……

蘇嬋渾身發抖,心緒悲涼,不自覺流下了淚,她跪在草叢裏,內心一陣無望與悲慟。直到下麵恍惚間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蘇嬋!”

蘇嬋猛地回身,扒著草皮往下看,自己待的這個地方竟是一處小山坡,而高行修一行人馬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下麵,他長身直立,正在仰頭看她。

“跳下來!”

蘇嬋愣住了,看著那熟悉的一張臉,過了會又默默移開目光,她又看了看自己所處的位置,那離的他有些遠的距離,她臉色一白,恐懼地搖了搖頭。

這麽高,她怎麽敢……

高行修仰頭望她,耐心道,“別怕。我接著你。”

蘇嬋捏緊了手心,猶豫地閉著眼,羽睫胡亂顫著,還是不敢。

“跳!”他再次揚聲。

在一次又一次的催促裏,蘇嬋徹底放棄了,她心中一橫,索性真的跳了下去,呼呼的風聲刮著她的臉,帶著實質性的刺痛,下一刻她便跌入了一個強健的懷抱。

高行修長臂高高舉起,穩穩地接住了她。

“哭什麽?”

他將她抱在懷裏,看著她的一雙眼睛很沉又很亮,唇角微微掛著一抹笑,“有我在你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