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透不過氣了◎

在高行修十六歲之前, 他最不想聽的就是高老將軍這四個字,最不想見的,便是高顯揚這個人。

他憎惡父親這個稱謂,天然的厭棄父子這種關係。回首以往, 他的人生盡是殺戮與無邊的黑, 而將他推入這個無間地獄的, 偏偏就是他最親近的人。他的父親。

命運真是奇妙, 以前恨不得你死我亡的兩個人, 如今竟然也能心平氣和地站在一處說話,前塵往事似乎皆化為虛無。

高行修站在他身邊,平靜道, “父親。”

作為威震一方的高老將軍,歲月的風霜依舊掩蓋不住高顯揚矍鑠的風骨,反而沉澱出更多不可言說的威嚴, 隻肖一個背影, 就可以窺探出四五分曾經赫赫有名的鎮北將軍的威壓與氣勢。兩人並肩而立, 彼此靜默無言,雙雙站在飛瀑之下,連那激**的青山流水也失了顏色, 一並化作了飛灰濃墨傾頹而來。

“聽說你在江南平叛的時候,出了一些事故。”高顯揚平靜問,聲音有著多年為將有的渾厚與沉重,一開口便有些發號施令的味道。

“讓你失望了,我還沒死。”

“父親雖退身朝堂,但仍手眼通天,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 又何必再來問我。”高行修冷冷道, “不過我好歹算是高家的獨苗,我若死了,高家一脈也就此斷了,父親還不趁著老當益壯再生一個,可別讓斷子絕孫這個名聲砸在你的手上,到時候到了列祖列宗麵前,你也不好交代。”

氣氛忽的沉了下來,凝滯的不見一絲波紋。

兩人劍拔弩張慣了,又是承受能力極強之人,這點言語相譏根本算不上什麽。高顯揚隻是冷冷哼了一聲,並不見怒,緩緩道,“說起來,楊修文算不得什麽,不過是個甘願給人當刀的工具罷了,你可知道他身後的是誰?”

“還在查。”

“聽說你還擄了一個女人?”高顯揚話鋒一轉,冷冷道,“高家不養外室,你不要丟人現眼。”

“是。”高行修冷冷道,“那是我的人,你不要動她。”

高顯揚冷笑了一下。

依舊是不動聲色的一張臉,教人看不出一絲情緒。就連一貫深藏不露的高行修在他麵前,還是泄出了幾分年輕出來。

“江南水鄉的一朵蓮,多麽的柔美嬌弱。”高顯揚緩緩道,“就像你小時候喜歡的那些花草鳥獸一樣。要是放在以前,我是一定會殺了她的。”

高行修猛然看向他,將拇指壓在了劍鞘上,眼底的殺氣如兩道雷霆直刺而去。

高顯揚也轉身麵對他。山雨欲來,連風都沉了下來,天幕恍惚間也染上了絲絲陰霾。

兩人在飛瀑之下無聲對峙,一個不慎便是一場腥風血雨的刀光劍影。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高顯揚靜靜看他,平靜中帶著傲然的輕蔑,“就算你的心裏再不承認,但你終是成為了你曾經最為討厭的模樣。如今的你一遇到事情,想的不再是思考和解釋,而是毫不猶豫地拔劍,殺戮已經成了你的本能,這樣的你,和我又有什麽區別?”

高行修沉沉看他,冷冷道,“這還要多謝父親。我能成為這樣,還要多謝父親多年的培養。”

“修兒,到了如今,你還是認不清。”高顯揚緩緩道,“血脈是你永遠更改不了的事實,從生到死,我終究都是你的父親。怪就怪你生錯了門第,生在了將門之家,隻要你姓高,就總有一天會麵對這樣的命運。總有一天你會認清楚,你和我是一樣的人。你是該感謝我,感謝是我把你塑造成了如今這個模樣,而不是像現在,像個氣急敗壞的懦夫一樣,在這裏對我揮劍相向。”

高行修抿著唇,死死盯著他,麵色愈發沉重。

高顯揚麵色無波無瀾,又換了一個話題,“聽說陛下有意屬你為駙馬,你是怎麽想的?”

高行修又不說話。

“過一陣子我會回京,”高顯揚又道,“下一次便是陛下的壽辰,若是他在壽辰上提起這件事,給我想個兩全的辦法出來。”

“父親盡管放心,此事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高行修譏諷道,“在父親的眼裏,高家的榮耀比任何東西都要重要。我若是尚了公主,這輩子便隻能到此為止,可不能讓高家滿門的基業,斷送在我的手裏,您說呢?”

“你是我的兒子,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高顯揚冷笑,“你帶回來的那個女人,若不是陛下的意思還在上麵壓著,你恐怕早就——”

他頓了頓,繼續道,“看在她還有點用的分上,我可以放過她,不過你記著,一切都以高家的利益為先,你若是哪天不知好歹,我不會對她心慈手軟。”

高行修寸步不讓,目光染了些寒,“我既然敢把她帶回來,你就不會動到她一分一毫。”

高顯揚注視著他臉上神色,悠悠道,“真是好一番癡心,你的母親若是看到你現在——”

高行修陡然拔高了聲音,“不要提我母親!”

高顯揚住了嘴,平靜看他。

高行修怒目而視,“她因你而死,你如今告老還鄉,竟然還有臉住在她曾經的故居,你有什麽臉——”

“因我而死?”高顯揚冷冷道,“如果當初是你落在他們的手上,我一樣會殺了你。”

高行修喘著粗氣,雙眼染上猩紅,一語不發地盯著他。

“為將,就要隨時做好死的覺悟,身邊的人亦是。”高顯揚緩緩道,“怎麽?如今你是做上癡情種了?”

“你以為你把人密不透風地護的好好的,就躲得開那刀光箭雨了嗎?像我們這樣的人,永遠都不可能獲得救贖,你手上沾的血,隻會將她染髒,她拯救不了你。”

“隻能陪著你一起陷下去,永世不得翻身。”

高行修沉默不語,隻是死死盯著他。

良久後,他緩緩道,“我不是你。”

“永遠都不是。”

高顯揚斂了斂眉頭,突然感到有些身心疲憊,他過身,重新看向山穀飛瀑。

“滾。”他淡淡道,“給我滾。”

高行修默默看他,最後看了一眼那不動如山的巍峨背影。

他眸光一轉,遮住眼底的灰燼,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了。

每次小將軍和老將軍見麵都很不愉快,杜齊早就遠遠地候在了外麵,以備突發狀況。看到高行修出來後,他急忙迎了上去,看著高行修沉的能擰出水的一張臉,猶豫道,“將軍……”

“把她叫過來。”

高行修語氣沉沉,說完之後,他直接去了祠堂。

高家的牌位都在京城,這裏隻供奉著一個人。

他的母親。

蘇嬋被杜齊叫來的時候,高行修正跪在蒲團之上,雙手默默舉著香,背對著她。

他的背影看上去不似以往,有些落魄,有些寂寥。蘇嬋站在門外,默默看著,恍惚了一下子。

她看出來這裏是祠堂,這裏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她心中猶豫,默默看著森嚴的裏麵,靜立在門口,並不想擅自闖入。

高行修卻像是背後長了眼睛,“進來。”

蘇嬋愣了愣,隻得硬著頭皮進去。

她來到他身後,看到他的旁邊還放著一個蒲團,他冷聲道,“跪著。”

蘇嬋不明所以,他的側臉晦暗而陰沉,她默默收回目光,不敢說話,輕輕跪了下去。

高行修把三炷香放到了她的手裏。

他始終看著靈牌,並沒有看她,淡淡道,“這是我的母親。”

又自顧自對著空氣道,“這是蘇嬋。”

蘇嬋靜靜望著冷冰冰的牌位。

這是……高行修的娘?

他帶她來這裏,什麽意思?

蘇嬋心中複雜。所以他帶她來杭州……是為了祭拜他的母親嗎?

她忽然覺得很沉重,沉重的有些透不過氣來,仿佛有什麽東西越來越困住了她,讓她更加看不清前路。

這感覺讓她現在就想逃離這個祠堂,逃離這個地方。

兩人默默地拜完,高行修將她拉起來,牽著手帶她離開了祠堂。

他仰頭望著遠方的遠山碧水,神色無波無瀾,微風吹起他的長發。久久不語。

“明日出發。去京城。”

蘇嬋的眼眸漸漸黯淡了下去。

她終是要離開江南之地,去往那個曾經向往過、卻始終遙不可及的皇城,可是此刻她卻感受不到絲毫的喜悅,隻有緘默無語的陰霾將她包裹。

眼中那碧波藍天也一點點失去了色彩,她望著天幕,默默應了一聲,失去了表情。

天子之怒從皇城一路傳到了西塘這個平凡的縣城。

平靜的湖麵終是泛起了滔天雷霆。季先明科舉證實作假,被奪去了成績,世代永不許再科考,不過短短數月,大到知縣、小到季雲天這樣的縣丞,凡是有牽連的人紛紛下馬,西塘首富季家在一夕之間毀於一旦。

幾家歡喜幾家愁,相對於季家的家破人亡,李家則是重新獲得了盼頭。

李懷玉的名字重新列進了榜單中,作為秋闈的一甲。

李母欣喜若狂,連中風都好了一半,抱著李懷玉的胳膊,隻一味激動地哭。如今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她們一家可算是熬出了頭,她怎能不高興。

李懷玉隻是淡淡一笑,不見半分漣漪。

他拒絕了李母現在便入仕的想法,沒有絲毫猶豫地選擇繼續參加明年的春闈。

隻有自己變得強大,才能不會被人擺布,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想明白了,這一次,不是為了李母,不是為了任何人,他隻為了自己。

自己的前途是蘇嬋用自己為他換來的,他絕不能糟蹋。

總有一天,他會走入那個最尊貴的朝堂之上,他會登朝入仕,直視龍顏,他會用自己的力量,一步步走向那個男人,直到與他平起平坐,讓那雙高傲的眼再也無法忽視他,讓他一字一句地記起,自己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他一定會。

每次再見高顯揚,高行修當夜都會做噩夢。

那些快要令人窒息的粘稠將夢中的他周身裹住,密密麻麻的像是一雙雙猙獰的手,快要將他纏的喘不過氣來。那種溺水的失重感又湧上來了,他無力地跌在水裏,渾身濕淋淋、汗津津,肺撐的馬上就要爆炸,他的視線裏看不到一線光明。

蘇嬋在半夜被他驚醒,身邊的人一直在發抖,渾身上下全是冷汗,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像一個**的瘋子。

她嚇得不輕,感到陌生又恐懼,這恐懼教她發抖,她從來沒有見過高行修這個樣子。

她心跳如雷地點了燭台,帳內的光線一下子亮了起來,男人突然狠狠抽搐了一下,然後一切安靜了下去。

他睜開了眼。

蘇嬋死死看著他,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高行修默默盯著頭頂的帷帳,然後緩緩一動,他目光一轉,冰冷的眼眸直直盯上了她。

蘇嬋嚇得呼吸都停了。

“將軍……”她強自捺住恐懼,輕輕道,“你怎麽了……”

高行修不發一語地盯著她,黝黑的眼底沒有任何的情緒,麻木又沉寂,在燭光下泛著危險的光,麵無表情的樣子森然的像是一個鬼。

良久後,無聲盯著她看了一會,他終是晃了晃眸光,朝她輕陷而來。

怕會更加激起他,蘇嬋拚命忍住逃跑的欲望,一動不動放棄了掙紮,被他一把抓進了懷裏。被他死死地抱住,她覺得呼吸都不順暢了起來,渾身透著一種禁錮的疼痛,男人似是要把她折進他的身體裏。

“將軍……”蘇嬋艱難地掙紮,連聲音都不敢太大,透著些小心翼翼,“鬆一鬆……”

“讓我抱會……”他聲音低啞,全身將她緊緊地纏住,男人渾身沒有一點熱氣,連汗水都是冷的,一點點融進她的衣衫,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將軍……我透不過氣了……”

高行修似乎無意間聽到了她的央求,長手長腿離了離,鬆開了她一些。蘇嬋大口大口呼吸著,有一種逃出生天的錯覺,眼眶都在無意間泛起了淚花,下一刻男人便又重新朝她覆了下來。

他堵住了她的唇,勢必不給她留一點空氣。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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