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總有一處,會讓我高興◎
京城。皇宮。
楊修文俯首行禮, 朝著前方朗聲道,“下官叩見陛下。”
三重明黃色的帷帳之內,無一絲聲音發出。宮人門安靜地侍在四周,卻無一人動一動眼皮, 沉寂的如同一具具雕像。
楊修文心中一沉, 額角緩緩流下熱汗, 他始終低著頭, 再次向前方重複了一遍, “……下官叩見陛下。”
半柱香時間內,有一人影緩緩從殿內走出,來人卻不是皇帝。
楊修文看到王全喜, 雙膝一軟,緩緩跪了下去,“公公救我……”
王全喜不扶他, 看著他跪著的身姿, 皮笑肉不笑道, “大人在說什麽呢,奴婢可聽不懂。陛下還在午睡,我看大人還是改天再來吧, 莫要驚了陛下的好眠,到時候你我可都擔待不起。”
楊修文緩緩抬頭,蒼白的臉色讓那一雙浸了紅的眼尾更加淒了幾分,“我日日都候在此,陛下為何百般不見,我有要事要求見陛下, 還請公公不要阻攔。”
王全喜笑了笑, “事情搞到如今這個局麵, 咱家也不好向上麵交代。楊大人該回去靜思已過,而不是在這裏求陛下。”
“公公……是要翻臉無情嗎?”
“楊大人在說什麽呢。此事與我可無關,你還是自己好自為之吧。”
他俯下身去,湊到他的耳邊,又輕輕道,“……這是太子的意思。”
楊修文瘦削的身形終於晃了晃,眼波黯然失色。
陸琳琅出了朝華殿,今日忽的有興致想去禦花園透透氣,她頗有興致地往禦花園走,突然感到身後有人似乎在灼灼地盯著她。她回頭一看,頓了頓,嫣然一笑。
“楊大人。”
楊修文怔怔地注視著陸琳琅的芊芊背影,見她突然回過頭來,他有些不知所措,忙低身行禮,“……見過公主。”
“楊大人今日怎麽入宮來了,是有事要見父皇嗎?”
楊修文黯了黯神色,強笑道,“……是。”
“父皇好像最近身體不太舒服,那你可要等等了。”
“不敢打擾陛下,臣此刻是準備離宮的。”
陸琳琅點了點頭,打量著麵前這個蒼白清俊的男人,想起這個年輕的男人似乎還沒有娶妻,打趣道,“楊大人年輕有為,年紀輕輕便位列朝臣,是京城不知多少閨秀小姐的意中人,是時候該早點娶妻成家,給楊府添一個女主人了。”
楊修文愣了愣,淡淡道,“多謝公主掛懷。隻不過臣隻求一個緣字,或許時侯還未到。”
陸琳琅點點頭,笑道,“好啊。那楊大人一路順風,本宮便先走了。”
宮人隨著陸琳琅緩緩離去。
楊修文望著陸琳琅的背影,久久失神。
他家境貧寒,無父無母,千難萬難一路才走到這裏,期中不知道經受了多少冷眼和折磨,而有的人卻生來便有了一切,他奮鬥至今,卻不過隻是得到了和他平起平坐的機會。
門第猶如一道看不見的鴻溝,像他這種從底層爬上來的寒門,就算步入人上人的階層,但沒有背景和家世的支撐,就永遠不可能獲得尚公主的資格。而這一切在高行修的眼裏,不過稀鬆平常。
重文輕武又如何,處處壓他一頭又如何。家族的助益,公主的垂青,這些想要的東西,他還是永遠也得不到。
楊修文咬牙離了宮。
浸|**官場多年,自己這樣的寒門最終隻能淪為士族爭權奪利的工具,他早已知曉自己終成棄子的結局,可是他還是不甘心。
至少要拉著高行修一起。
如今……唯有破釜沉舟,最後一搏。
。
高行修一路疾馳到了宅子,飛快地下了馬。
宅子裏很安靜,隻有幾個奴仆在庭院裏打掃,看到高行修歸來,她們有些不安地放下手中的工具,目送著高大的黑衣男人大踏步一路疾行在走廊。
高行修一下推開門,屋裏卻不見蘇嬋。
他撐在門前喘著氣,死死盯著屋裏,麵沉如水。
不遠處傳來不確定的一聲喚,“……將軍?”
蘇嬋正去看了蘇大,兩人正在為高行修的離開而歡欣鼓舞,沒想到剛回來廊道,就又在門外看見了這個熟悉的身影,蘇嬋還沒來得及失落,高行修便很快回過頭,那目光瞧著便不善。
蘇嬋有些怕,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將軍怎麽回來了?”
高行修緊緊盯著她,走上前,猛地攥住她的一隻手臂。
語氣聽上去發沉,“現在收拾東西,跟我走。”
手臂傳來禁錮的痛,蘇嬋有些懵,“去哪裏?”
“杭州。”
蘇嬋變了臉色。
她不可置信地盯著他,試探問道,“……那還回來嗎?”
高行修沒說話,隻是沉沉看著她。
蘇嬋心中一陣發沉,她從他的眼神中明白了一件事:她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一想到此生可能不會再回到西裏,眼眸漸漸湧上了酸,她悲哀地看著高行修,聲音帶著祈求,希望能夠讓他回心轉意,“……將軍……”
高行修不為所動,冷冷道,“我看也不必收拾了,現在就走。”
蘇嬋忍著淚,再也不敢多說什麽,跑去屋裏收拾東西。
她需要拿的東西不多,除了阿娘留給她的刺繡籃筐,再無其他,這座華麗的大宅裏並沒有太多她的東西,她也並沒有什麽眷戀。
可是西裏有,蘇家有……
她忍著淚,手上動作卻不敢停下。她知道高行修在等她。
高行修抱著雙臂,沉默地站在外麵等。她不敢讓他多等,匆匆收拾好了東西,出門後便對上他一雙冷厲的眼。
她忍著怯,小心問道,“將軍,那我阿爹?……”
“我答應過你。”
一句話,蘇嬋徹底認命。
她被他牽著走出宅子,他的步履很快,她勉強才能跟得上,他將她抱上了馬,摟她在懷裏,猛地扯動了韁繩,駿馬開始一路疾馳。
走到西裏村口的時候,杜齊不知何時已備好了馬車。高行修先下了馬,伸臂將蘇嬋抱了下來,將她放到了馬車裏。男人全程沒有多說一句話,這種冷漠也讓蘇嬋不敢妄言。
馬車晃了一下,很快便開始動起來,蘇嬋掀起了車簾,望著眼前的一切。
她知道要啟程了,這個生養自己十七年的地方,她以後不會再回來了。她凝望著一排排的白牆黛瓦、青山碧水,熟悉之地正在一寸一寸縮小,那些陪伴了自己十七年的音容笑貌也在慢慢化為了虛無,阿娘的墳還長留在這裏……
她心中不舍難忍,終是流下了淚。
馬車這時突然停了一下,又很快晃了一下,高行修撐著雙臂,上半身突然陰惻惻出現在馬車裏,麵色不善地盯著她。
蘇嬋嚇了一跳,下意識嘴邊的哭生生停住了,眸中染上了幾分驚恐。
下一刻,高行修上了馬車。男人坐在她對麵,死死看著她,渾身不言不語的氣息令人心中發寒。
蘇嬋忍住心中的懼,眼眶熱淚翻湧,努力不讓它落下來,渾身微微發起了顫,不知是因為哭的,還是因為怕的。
“哭什麽?”
高行修冷冷看她的淚眼,“不舍得嗎?”
他冷眼瞧著她的淚,這眼淚與昨日那紅腫的眼重合到了一起。他心中晦暗,幽幽道,“不舍得誰?嗯?”
“說出來我聽聽。”
蘇嬋悲哀難以自抑,心中盛滿了委屈和無望的灰燼,一語不發低著頭,沉默便是她此刻的回應。
高行修見她不說話,心中更是怒極,大手不動聲色地緩緩攥緊。
這時馬車正好遇到了顛簸,蘇嬋晃了晃身子,恍惚間有一隻手臂輕輕一撥,下一刻她便跌到了他的懷裏。
高行修捏著她的下頜,讓她直直望進他的眼底。
他看著她此刻哀慟的小臉,心中冷笑,“蘇嬋,看在是我對你太過縱容了,你是不是忘了,誰才是你真正的男人?”
蘇嬋臉色一白,“……將軍在說什麽?”
高行修短促地冷笑了一聲,“我說什麽,你自己心裏應該很清楚。”
蘇嬋此刻心中全是悲傷,其他的根本就顧不上,她沒有心情再順從他,她開始掙紮。
誰料高行修比她更快,馬車裏傳來清脆的一聲扣響,他解開腰帶,飛快地豎起她的手腕,將她的手腕高高綁好。
蘇嬋舉著雙臂,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幹什麽?”
眼淚在掙動中終於奪眶而出,她怔怔看著他,不斷搖頭,“……將軍……不要這麽對我……”
高行修捏起她的下巴,郎心如鐵,“那我再問你一遍,你昨日去見了誰?”
蘇嬋臉色發白,啞然失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高行修一看她這個樣子,心裏便全都明白了。他麵沉如水,感覺壓抑的情緒正在不斷地膨脹扭曲,一絲絲溢了出來。
已經快要控製不住。
“不是你想的那樣……”蘇嬋哀哀地解釋,“我不是……”
她回家陰差陽錯下撞到了李懷玉,她跟他告別,還給他簪子,原就是懷了最後的告別之心。
她已經不對李懷玉有任何的念想了,從今以後她就是高行修的人,她會一直跟著他,如果哪一天被他休了棄了,她也會安然接受,然後和阿爹兩個人回歸之前的生活,就這樣過完一輩子。
可是麵前的男人看上去並不是這樣想的,那漆黑的眼神直直盯著她,裏麵看不到一絲光亮,樣子恨不得要將她折吞入腹。
蘇嬋心中感到了悲哀,更大的無望籠罩住了她,她心灰意冷。
她閉上眼,翕動著濕潤的睫,還在低低地、無助地像他解釋,“……我沒有再想見李懷玉,我也不想再和他有什麽牽扯,我說了從今以後跟著將軍,就不會再接近其他的人……”
“那你的心呢?”
高行修冷冷看她,“也隻有我嗎?”
蘇嬋眼睫一顫,緩緩睜開了眼。
“我想知道你這裏……”高行修伸出長指,點了點她的心口,“也隻有我嗎?”
他一隻手捏起她的下頜,淡淡凝視著她的淚眼,不錯過一分一寸她臉上的表情,語氣低緩了下來,聽著似乎帶上了幾分錯覺的柔和,“……我不喜歡撒謊的人。”
“說實話吧。我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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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溫和的語氣,卻讓蘇嬋感到了不寒而栗。
她內心五味交織,再次閉上了眼,不敢麵對他的眼神。
過了一會,她張闔著唇,終究是啟了唇,模棱兩可地給出了一個平靜的事實。
“……我隻有將軍。”
高行修緩緩看著她的臉,半晌,他眸光微動,幽幽嗯了一聲。
“……隻有我。”
“嗯……”他麵無表情,又淡淡重複了一遍,“隻有我。”
蘇嬋閉著雙眼,他平緩的聲音在她耳邊成為了無聲的壓迫,這壓迫讓她不敢睜開眼。
過了片刻,手腕上的束縛鬆掉了。
男人將腰帶解了下來。
蘇嬋緩緩睜開眼,心中感到如釋重負,不過她還沒有緩過一口氣,便對上了男人那似笑非笑的一雙眼。
她心中一緊,忽然感到被人一下子掐住了喉嚨。
他扣住她的後頸,被迫讓她抬起頭,隻能閉無可避地看著他,黝黑的眸光裏流淌著幽深不明的光。
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妙的感覺,“將軍……”蘇嬋心中一沉,“不要……”
她不斷往後退,“放過我……我今日不想……”
高行修不為所動,緩緩道,“你說你心裏有我……總該要讓我知道,你這句話的分量。”
蘇嬋嚇得白了臉,“將軍……這裏是馬車上……”
可惜她的央求和眼淚並沒有讓他改變主意,他淡淡道,“沒關係,本將軍不介意。”
蘇嬋心如死灰,戰戰兢兢,還在一步步徒勞地往後退,但身後已經退無可退,而前麵隻剩下一個虎視眈眈的男人。
“不行……不行……”
“不行?”高行修幽幽道,“你的所有,都是我的,全身上下總有一處,會讓我高興……”
他長指抵在她的唇上,點了點她的紅唇,“噓。小聲些,可別讓外頭的人聽見了動靜。”
蘇嬋這幾天幾乎都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的。
吃飯的時候,他會喂她,到了休憩的地方,他便抱著她去驛站休息,入睡的時候,他再將她洗漱好,再抱她去床榻。除此之外,她幾乎一直在沉睡,昏昏欲睡。
因為她已經沒有了任何的力氣。
她渾身上下都是軟的,已經被他翻來覆去地弄的軟了爛了,折斷、揉搓、打碎,變成了泥。
她似乎無形中失去了什麽,這失去令她難以忍受的心痛。
等她不知不覺再次落地的時候,人已經來到了杭州。
眼前是一座巍峨的府邸,高行修抱著她下了車。她遲疑著望著這座府邸,不知裏麵的是什麽人。可是過了很久,男人似乎也並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他沒有動。
她抬頭看他,他的神色是一片嚴肅。她有一種錯覺,他此刻的樣子很可怕,比起任何時候,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和可怕。
很快,高行修邁開步子,帶著蘇嬋進了府。
府邸很大,比西裏的那個還要大,廊道上、一路上盡是些低眉順目的奴仆,他們目不斜視,都在安靜地做著自己的事,仿佛對高行修和她的到來充耳不聞。
這座府邸明明是有人的,可是蘇嬋卻覺得格外的怪異,這太安靜了……安靜的猶如一座空墳。
高行修似乎對這裏很熟悉,他大步穿過廊道,很快將蘇嬋帶到了一間房間,將她安置好,叮囑她不要亂跑,在這裏等他。然後他什麽也沒說,出了門。
高行修麵色發沉,沉默讓此刻的他看上去散發著驚人的冷酷,他抿著唇,不知在想著什麽,一路沉靜地穿過廊道,來到了宅院後麵。
一個空穀,一處飛瀑,一個男人正立在那裏,背影巍峨沉靜,如同泰山矗立,渾身透著凜然不可直視的氣勢。
那股氣勢和高行修身上的一樣,壓抑,又危險。
高行修慢慢走到他身旁,與他並立,也仰頭靜靜望著激流飛瀑。
“好久不見。”
他冷冷道,“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