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救下◎

比起如今待他的小心翼翼,高行修還是懷念蘇嬋剛救下他時,對他說那一句帶他回家的樣子。

他知道,她和別人一樣怕他。那雙清澈溫柔的眼裏藏不住情緒,一顰一笑全都寫在了裏麵。雖然她強裝著鎮靜,但那微微瑟縮的羽睫和眼底劃過的畏懼又怎麽會逃過他的眼睛。

既然怕他,當初又為何要救他。

不知她現在心裏後不後悔。

春日的暖融還是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寒意,透過門縫卷了進來,塵埃在寂靜的空氣中緩緩下墜,像一場盛大又腐朽的落幕。等到他終於喝完了粥,蘇嬋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她放回湯匙,將碗拿在手裏,對他道,“等藥煎好了我再來,你先休息。”

說罷,她起身就要走。

一道低沉冷肅的聲音傳來,蘇嬋下意識頓住了腳步。

“謝謝。”

高行修端在在床頭,身上隻穿著素白的褻衣,肩寬背闊,清清淡淡,正靜靜看著她。

落難之後,他對別人始終存有戒備之心,就算是救下她的蘇嬋一家,他也並不能做到全部信任。但莫名其妙的,他對她卻一直很放心,也願意和她說幾句話。

也許是眼前的女郎救了自己的緣由吧。

或許是雪白的褻衣衝淡了一些他身上的煞氣,又或者是透過窗柩灑下的陽光消融了他眼中一貫的寒冽,他此刻靜靜看她,並沒有了多少令人望而卻步的壓迫感。似乎沒有想到他會開口,蘇嬋明顯怔了怔。

隨即她很快恢複了神色,搖了搖頭,衝他微微一笑,“不必言謝,這都是應該的。你好好養傷,其他的不要多想。”

說完之後,她又對他露出了第一次救他時那種不摻雜任何雜質的,由衷的笑容。

她並沒有什麽明顯的表情變化,他卻仿佛看到了一隻小心翼翼的小兔子被人溫順地捋著毛發,漸漸放下了豎起的紅耳朵,露出毛茸茸的頭給人摸。他難得開一次口,就讓她這麽輕易地卸下了戒備,還真是一個心思單純的人。

高行修默默想著,也許是他平時板著個臉太冷了,嚇到了她。他應該多開口跟她說說話的。

栩栩如生的花鳥芙蓉,流連花叢的翩躚玉腰,頡頏交頸的戲水鴛鴦……每一個圖案都精巧細致到奪目。

蘇嬋將完工的刺繡攤起來,一個一個仔細檢查著,蘇大湊了過來,忍不住讚歎了一句,“繡的真好。”

“跟你娘繡的一樣好。”

蘇嬋嘴角含笑,目光專注,“娘的手藝比我好多了,我不敢比。”

“誰說的?你的手藝不差你娘,再過上幾年,你就要趕上她了。”蘇大語氣略帶誇張,隨即想到了什麽,他的語氣沉寂下去,目光拉的悠遠,像是在思念著誰,“唉,隻可惜你娘走得早,這些擔子都落到了你一個人身上。是爹無能,爹無能啊。”

“阿爹,莫要這樣說。刺繡是我的手藝,我也喜歡刺繡。”蘇嬋忙放下了手中刺繡,柔聲安慰道,“娘雖然去得早,但她留給了我能安身立命的本錢。能憑自己的手藝掙錢,讓咱們家過得更好一點,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以前全靠著您一個人上山采藥賣錢,現在我也能出一份力了。爹如今您的身體也硬朗,咱們一家過得穩穩當當的,這樣的日子,我挺知足的。”

“好閨女。”聽了這一番娓娓之詞,蘇大莫名濕了眼眶,“要是爹爭氣,早就為你擇了一門好夫君,讓你嫁一個好人家,何至於等到了現在。爹於你有愧,爹不能拖了你的後腿啊。”

“能一直和阿爹待在一起,我才不要嫁人。”蘇嬋反駁道,紅唇微微嘟了嘟,清冷的美人麵難得露出一抹親昵的嬌態。

“胡鬧!哪有大姑娘不嫁人的!”蘇大斥她,“女大不中留,你要是真的不嫁人,十裏八鄉的會怎麽看你?你放心,爹就算豁出去這身老骨頭,也定要為你找一個好人家。聽話!”

蘇嬋不再言語,輕輕點了點頭,臉悄悄有些紅了。

蘇大看出端倪,湊近了看她,問道,“你也是快出閣的大姑娘了,有沒有相中的郎君?有的話就告訴爹爹,爹爹想盡辦法也要幫你。”

蘇嬋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但是那含羞帶怯的眼底還是不經意間泄出了幾分,蘇大敏銳地抓住,挑了挑眉,不禁喜上眉梢,“真的有了?”

蘇嬋連忙搖頭,揪住蘇大的衣角,親昵地晃了晃,“沒影的事兒呢,阿爹,您就別問了。”

這是蘇嬋不好意思和不想回答的慣用動作。蘇大了解他這個女兒,蘇嬋看上去溫溫柔柔的,聽話乖巧,性子軟和,但是心思細膩,想的很多,她不想說的事,別人很難問的出來。換句話來說就是心裏很能藏得住事。

不麻煩別人的事,她從來不願意多說一分。這是好事,也是不好事,久而久之很容易悶出病來。蘇大最擔憂的就是這一點,他真怕等到他百年之後沒有人為她撐腰,她這息事寧人的性子容易受人欺負。

她現在不想讓他多操心,他便遂了她的願。蘇大點了點頭,佯作不追究,笑道,“好,爹爹不問就是了。隻是有一點,若是在外麵受了委屈,記得跟爹爹講。”

蘇嬋溫柔朝他笑了笑,她一笑起來,嘴邊便浮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一雙小虎牙顯得分外俏皮動人。

“知道啦。”

到了第二日,蘇嬋又去了一趟繡坊。

路過滿路垂柳的岸邊,楊氏還在,不過這次她沒有洗衣服,而是晾曬著幾條用鹽醃製好的長魚。

楊氏擼著袖子,將長魚一條條地搭在了架子上,有微微的鹹腥味傳了過來。看到了蘇嬋,她眼睛一亮,高聲道,“阿嬋,又出門了啊?”

蘇嬋柔柔應了一聲,“嫂嫂,我來幫您吧。”

“不用不用!”楊氏急道,“這魚味道腥的的很,你這是要去繡坊吧?可不要沾染了一身的腥氣,快去忙你的吧,嫂嫂自己能忙得過來。”

蘇嬋見楊氏迭迭推辭,於是與她道了別,又行了一段,去了前麵的繡坊。

她昨天已經將半個月裏繡的東西都交了去,隻不過掌櫃說有一個鹽商在他這裏訂了一件嫁衣,要求十分高,又催的急,光花線就需要十幾種,弄起來費工費時,需要繡花針細如發絲,又需要繡娘精湛的繡工,他的繡坊裏手藝最好的一個繡娘正巧前幾日告了假,如今一時半會沒有拿得出手的繡娘。

蘇嬋的娘曾經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繡娘,而蘇嬋更是繼承了她的一身好手藝,掌櫃於是在昨天跟蘇嬋提了一嘴,希望她能過來幫幫忙,工錢給她開平時的三倍。

蘇嬋聽了之後是很動心的。

曾經掌櫃就看中了她的手藝,想讓她到他這裏來做工,她給婉拒了。繡坊忙碌,爹又年事已高,她得在家裏多照顧著,再者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也不宜過早的拋頭露麵。所以她隻在家裏接一些繡坊的私活,時不時來這裏換一些銀錢,填補一下家用。

她昨天沒有第一時間答應掌櫃,回去之後想了一晚,今天過來給他答複。山上墾田漸多,她想起最近阿爹上山采的東西越來越少,家裏的生活最近有些貧簡,再加上受傷的高修,突然間多出來一個人,更是入不敷出。這個時候該是她站出來的時候了。

再者,若是等她以後嫁了人,她也得給自己置辦一些嫁妝才是,為爹分憂一些。

思來想去了一夜,蘇嬋決定同意。但她也有個要求,她隻在繡坊做工半天,但不用擔心,她會把當天的任務都做完,並且她在繡坊做工這件事,得瞞著蘇大。

掌櫃的同意了。

兩人商量好了,蘇嬋第二日便可以過來做工。商議完成之後,蘇嬋從繡坊出來,往回家的方向走,不知不覺間又走到了前麵的藥鋪。

她想起來昨天剛給高修買了藥,一時半會用不著再來,剛準備路過時,忽然從藥鋪裏傳來了小二的聲音。

“喲,李公子,今天您怎麽過來了?”

蘇嬋愣了一愣,不由自主放緩了腳步。

隨即傳來了一道溫潤的聲音,甚是溫煦動人,“家母昨夜染了風寒,在下來抓一些驅寒的藥。”

“李公子真是一片孝心啊。”小二的聲音有些遠,似是遠去抓藥去了,“稍等片刻,馬上就好。”

蘇嬋站在藥鋪外麵沒有動,一縷陽光斜斜地打在了青石階上,將外麵的地界折射成了明暗兩方,而她站在斑駁的陰影處,她數著石階上淺淺的青苔,悄悄抬起眼,望向藥鋪的裏麵。

一道修長的身影映入眼簾,背影挺拔雋秀,如玉山矗立。

小二冷不丁在他的胳膊處歪了歪,露出了半張臉,“您拿好!”

她聽到了他的道謝聲,在他轉身走出來的當口,猛地抬起腳步,匆匆離開了藥鋪。

風吹得莫名有些惱人,蘇嬋拂了拂鬢邊的碎發,螓首低垂,一路悶聲往前走。離藥鋪已經越來越遠了,行了一陣子,她的腳步開始越來越穩,越來越慢。

岸邊的垂柳下已經沒有了楊氏,她晾的魚倒是還在。樹下隱隱約約躺著一個人影,有醉鬼癱在了樹邊,正閉目歇息。

蘇嬋頓時輕聲細步,屏住呼吸,不敢驚擾到他。那醉鬼還是察覺到了有人,迷迷糊糊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細縫,看到了路過的窈窕女郎,還以為是夢中夢到了瑤池仙子。

醉鬼吃吃笑了幾聲,扶著垂柳站了起來,東倒西歪往蘇嬋這邊湊,“美人~神仙美人~”

蘇嬋臉色一變,轉身便要跑,一道身影護在了她身前,橫出一臂將她格擋住,衝那醉鬼低斥,“走開!”

醉鬼見是一個高大男人,打了一個酒嗝,也不自討沒趣,悻悻離開了。

蘇嬋緩了心神,俯下身便要道謝,“多謝公子。”下一刻便被那人出手阻止。

“阿嬋。”李懷玉抓住她,俯身看她,長眸含著淡淡笑意。

“怎麽見了我,老是躲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