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嫁衣◎

周奉年是在三天後收到了高行修的信鴿。

那時周奉年正在練兵,接到信使的消息後,他第一時間趕回了營帳,當一目十行看完信後,他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他確信那是來自將軍的字跡,他在信裏說自己一切都好,不日後便可回營。

周奉年剛看完信箋思忖,門外有士兵行禮的聲音,楊修文到了。

修長的手掀開營帳,又是那張笑吟吟的清俊麵容,“可是有了左將軍的消息?”

周奉年回頭看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道,“將軍一切無虞,不日便可回營。”

楊修文微笑,表情似乎很是驚喜,“將軍吉人自有天相,那楊某就在此靜候將軍的佳音了。”

見周奉年不說話,隻是自顧自坐在案前處理起了軍務,楊修文不以為意笑了笑,善解人意道,“看來將軍還有事務要忙,那楊某便不打擾了。”

周奉年看軍務的頭沒有抬,“楊大人不送。”

楊修文麵帶微笑地出了營帳.一路上站崗的將士們紛紛向他行禮致意,他微笑給予回應,隻是始終目不斜視。等回到了自己的營帳,他春風滿麵的一張臉隨著帳中光線一起落下,終於露出了寒霜一樣的本色。

他站在昏暗裏,靜默了片刻,然後叫來了幾個隨軍吏。這些人都是楊修文隨軍帶來的,並不受軍營管轄。

“高將軍平安無事,馬上便要回來。”楊修文對他們悠悠道,“派幾個人前去迎接一下將軍,可不要讓將軍的歸途出了什麽岔子。”

蘇嬋回屋便將身上徹徹底底清洗了幹淨,但仿佛還是能夠嗅到身上來自黃四那濃重的血腥氣,她渾渾噩噩躺在**,腦中一片亂麻,迷迷糊糊就這樣睡了過去。

她做了個噩夢,夢見黃四死了,官府將她和高修抓了起來,讓他們給黃四抵命。

他們對她和高修嚴刑拷打,高修本來傷痕累累的身上又多出來了道道鞭痕,看起來觸目驚心。

這場夢做的混亂又真實,等到第二天她從噩夢中醒來,意識清明之後才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他們昨夜並沒有管黃四的去留。

蘇嬋一下子驚醒,急急穿好衣服,衝出房門奔向柴扉,想去看看黃四的死活。

接近柴扉前,她又狠狠頓住,心猛地一沉,不敢去開門麵對即將的一切。

她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站在柴扉前猶豫了半天,終究是鼓足了勇氣,打開了柴扉。

那昨夜的牆角下,已經沒有了黃四的身影,她預想中的血跡和任何痕跡都消失了,被不知是誰處理的幹幹淨淨。

蘇嬋麵色愣愣,看著那一處牆角發怔,這種情緒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她抬起頭,在餘光中看到了一道瘦高的人影。

幾步外站著一個清俊的身影,李懷玉站在不遠處,麵色沉寂,肩披霜華。

聽到了柴扉推開的聲音,他循聲而望,然後看到了那個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窈窕身影,眸光一動,朝她而來。

“阿嬋。”李懷玉走向她,聲音急切,“抱歉,前幾日我有事絆住了,我這就帶你去衙門……你還好嗎?”

他憂傷又擔憂地看著她,目光是滿滿的愧疚,“抱歉,是我耽誤了你,我不該……”

蘇嬋還沒有從黃四莫名其妙的消失中回過神,看到李懷玉後一時有些心虛和慌亂,但是聽他一句句真真切切的關懷之語,她心中又升起溫暖和感動,這感覺充盈和稀釋了她的惴惴不安。

原來在自己仿徨無措的這幾天,有一個人始終在牽掛著她,憂她所憂,思她所思。

她看著李懷玉,眼眶有些濕,真摯道,“謝謝你,李公子。真的謝謝你。”

李懷玉見她如此,眉宇也跟著舒展開,陰霾一掃而光,“沒關係,我們走吧。”

蘇嬋美眸怔了怔,“去哪?”

“去報官啊。”李懷玉笑了笑,道,“阿嬋,你忘了嗎?我說過要帶你去衙門報官的。”

蘇嬋臉色一變,黃四昨夜那奄奄一息的模樣又闖入腦海。報官……她以前心心念念的這件事,如今想來似乎是沒有必要了。記憶又追溯到幾天前,她又想起了李懷素那毫不留情麵的話語,心中一痛。

一時間,她慢慢垂下頭去。

“不用了,公子,”她的聲音淡淡,麵對李懷玉時多了些自卑和苦澀,“我不報官了。”

李懷玉皺眉,問道,“怎麽了阿嬋?”

手指無意識間攥緊了柴扉上的藤條,她盯著自己的手,“我隻是覺得,並不想去了。”

“阿嬋,你怎麽了?為何改變了主意?”李懷玉耐心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見蘇嬋低著頭不說話,隻是臉色看上去很蒼白,他心中一痛,雙手搭在她肩上,讓她平視於他,“阿嬋,他如此害你,就應該受到懲罰。”他想幫她,不想看她受人欺淩。

“我們去報官,去把他抓起來,不能讓這等人逍遙法外,讓他下獄流放打板子,好嗎?”他諄諄善誘。

“公子……”蘇嬋始終低著頭,輕輕避開他的觸碰,“……對不起。”

“別問了。”她懇求他。

李懷玉怔了怔,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止有些激動,他放開了她。他平緩了神色,似乎有些不理解,但還是很好的忍住了。

“……好。”

“無論如何,我尊重你的選擇。”他語氣溫和,卻難掩失落與失望。

“公子,謝謝你的好意。”蘇嬋的聲音很低,“……但從今往後,我們就少來往吧。”

李懷玉心中突然鈍痛,因為莫名的衝擊往後退了一步,有些不可置信看她,“你說什麽?”

蘇嬋不敢看他的臉,她垂著眸,手指緊緊扣住了手心,“我並不想去報官,謝謝公子為我操心了這麽久,但是……我並不需要你這樣對我,而且公子這樣……真的讓我很困擾。”

李懷玉喃喃看著她,“我讓你很困擾……”

“公子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手心的鈍痛一絲絲傳到了心房,蘇嬋低著頭,輕輕道,“就當我為了我好,以後,我們就當做不認識吧。”

李懷玉定定看她,像是第一次重新認識她一般看著她,良久後,他臉色垮下來,淒然一笑,“原來你是真的討厭我……”

他自幼春風得意,西裏人人稱讚一句公子如玉,他也知道自己得很多女郎的喜歡,他還未體驗過被人討厭的滋味。

原來被人討厭的滋味是這樣的難受。

“我知道了……我知道。”李懷玉喃喃道,習慣性地笑了笑,這次卻多了幾分嘲弄和沉重的意味。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既感到茫然無措又有些無地自容,也漸漸低下了頭去。

兩個人離得如此近,卻一樣默不作聲。片刻後,他輕輕道,“阿嬋,我走了。”

蘇嬋輕輕嗯了一聲。

他離去的樣子很落寞,蘇嬋慢慢抬起頭,望著他的背影,他看上去似乎很傷心。

是自己讓他傷心了,是她讓那一塵不染的青竹壓上了如雪般的陰霾。

可是他為什麽能這麽傷心?他不會比她傷心。

但是已經無所謂了,他注定不是和她一個世界的人,反正以前也未有過什麽交集,就這樣一別兩散各自安好,也挺好的。

挺好的。

她回到庭院,神色空洞又落寞。男人漸行漸遠的身影,她黯然無語的轉身,這一切都落在了另一人的眼裏。

柴房的窗牖不知何時被打開,高行修靠在床頭,修長手臂搭在窗牖邊,眼神冷冷打量著兩人。

這個男人,好像與蘇嬋很有些熟悉。

而且看上去,似乎還有些眼熟。

哦。他想起來了。是那天黃四之後出現的那個人。

高行修麵無表情地望了遠去的男人最後一眼,再落向眼前神色憂鬱默默灑掃庭院的蘇嬋,心中冷笑,關上了窗牖。

蘇嬋和蘇大吃完了飯,蘇嬋放下了碗筷,平靜道,“爹,我想嫁人了。”

蘇大很吃驚,但他是吃驚於蘇嬋突然的開竅,他有些感動。如今出了黃四這樣的變故,或許是這件事讓女兒突然開了竅,她一個黃花大閨女確實應該趕緊嫁個人才穩妥,以免橫生枝節。

“阿嬋有沒有心儀之人?阿爹去為你說親。”

蘇嬋頓了頓,輕輕道,“……沒有。”

“那沒有也不著急,阿爹這段時間就為你好好相看相看,讓我想想,需得找一個老實敦厚的良家子弟,要知冷知熱,孝順長輩,最重要的還要得會疼人,可不能讓你將來受委屈……”

“嗯。”蘇嬋淡淡應道,“阿爹看著來就好。”

夜裏,蘇嬋坐在屋裏,點一盞油燈,開始掌燈繡自己的嫁衣。

她最近出不去門,正好無事可做。嫁衣之事宜早不宜晚。

反正嫁給誰不嫁給誰,總是要繡的,這是為她自己繡的。她心中這樣想。

嫁衣平平無奇,用的是最平常的布料,遠遠沒有繡坊裏的那一件光彩奪目。手中的嫁衣看上去灰頭土臉,也許是失去了愛情的滋養和美好希冀的灌注,在昏暗油燈的照映下,讓它看上去黯淡無光,失色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