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牽手◎

蘇嬋是被一陣短促的喊叫聲吵醒的。

她夜裏本就翻來覆去,睡的極為不好,那叫聲雖一瞬即逝,但還是被她敏銳地捕捉到了。她掀開被子,穿上繡鞋,輕輕出了屋。

那聲音是從家門外傳來的,在寂靜的深夜裏顯得極為古怪嚇人。她躡手躡腳,一步步走到柴扉前,臨到門前想了想,又拾起了一根木棍放在了手裏。

她頓了頓,深呼一口氣,小心翼翼開了柴扉出了門,然後就看到了絕對令她意想不到的景象——

黃四奄奄一息地貼在牆上,頭顱仰成一個極為詭異的角度,他的喉嚨正被人狠狠掐著,順著他的脖子看過去,是一雙修長有力的手,一個身量極高的男人。那人的麵容隱匿在暗夜中,隱隱可見陰鷙冷肅的冰山一角,手背青筋暴起,渾身上下散發出宛如死神的氣息,似乎下一秒就能毫不留情地扭斷他的脖子。

正是那養在柴房裏的,她在山上撿來的男人,高修。

蘇嬋大驚失色,手一鬆,木棍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耳邊盡是男人魂飛魄散的求饒聲,甚至鼻端還傳來了血氣摻雜著腥膻的氣味,高行修擰眉,簡直忍無可忍。

這種臨死之人的醜態他見得實在是太多了,眼前這個人可謂是更加惡心至極。一想到垂柳地看到的那一幕,他箍在蘇嬋腰間作亂的那隻手,高行修眼眸一厲,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勁愈發的大。

這種隻會打女人主意的男人他生平最為不屑,這種人就算死一萬次也不足惜,像他這種人,就應該在軍營裏受九九八十一道最嚴峻的酷刑,然後留著一條賤命,開戰的時候做一個炮灰前鋒,為他的兄弟抵一條命。高行修心中滿滿不屑,覺得如今這樣親手處置黃四,對自己來說都是一種侮辱。

他沒有錯過耳畔傳來的聲響,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很細微,然後輕輕推開了柴扉,似乎怕驚擾到了他,還有那脆弱又忐忑的呼吸聲,極力的克製卻還是被他聽得一清二楚。

高行修鬆了鬆手勁,忽然不想那麽快讓他去死了。

他在黑夜裏默默等待她的到來。

她不該永遠活在無憂無慮的溫情故事裏,他應該讓她看清這個世界的殘酷,他要讓她親眼目睹他對這個將死之人的審判,並且徹底讓她明白,她究竟救的是一個怎樣的人。

不管她能不能接受。

木棍猝然落地的聲音讓所有人清醒,蘇嬋在月色下漸漸看清了一切,她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聲音有些發顫,“高修……”

“你在幹什麽?”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似乎對剛剛的反應有些可恥,她壯著膽子往前靠一步,竭力地盯著他,“你要殺了他?”

黃四早就昏死了過去,高行修手一鬆,他便像個軟軟的蜥蜴一樣直接滑了下去,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從蘇嬋出現的那一刻,高行修的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身上。他靜靜看著她,平聲道,“他深更半夜在此鬼鬼祟祟,圖謀不軌,想要謀害於你。”

他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在說,他殺了他是一件多麽正常合理的事。

黃四……他半夜在此,是要害她?難道是要重複上一次未遂的行為嗎?蘇嬋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黃四,後怕地退了一步,變了臉色。

而高修說的話如此平靜無波,她剛才看見了他狠辣的動作和淩冽的眼神,她毫不懷疑他是真的想殺了黃四,這件事同樣令她震驚。

蘇嬋怔怔立在原地,一時半會被眾多的東西壓得有些反應不過來。

良久,她抬了抬眼睫,不去看旁邊始終垂首看著她的高修,而是將目光落在了地上昏迷的黃四,她的聲音很輕,輕的仿若細語,“高修,你不要殺他。”

這是他意料之中的預想,不過高行修還是蹙起了眉,心中升起莫名的不滿,“為什麽?”

“他如此害你,你不舍得他死?”他語氣冷硬。

“不、不是這樣、”蘇嬋連忙解釋,“我當然是很希望他死,可是,”她躊躇,“可是這樣做終究不妥……”

高行修不說話了,隻是盯著她看。

帶著壓迫感的視線撲麵而來,蘇嬋有些慌了神,忍住想要後退一步的衝動,深夜靜謐無聲,現在隻有他們二人,她能夠敏銳地察覺到,眼前的男人生氣了。

“黃四雖然可惡,但是也……罪不至死。”蘇嬋遊移著眼神,盡量拿捏著和緩輕柔的語氣,像是與他在商量,“況且……這也是我……自己的事。”

是的。這是她的事。所以她並不想麻煩別人。高修是她救的人,她該對他負責。江南水鄉養出來的水磨性子,從小便秉承著有罪當罰,殺人償命這個道理,若是讓高修殺了人,那不就相當於替她背了這條人命,她是絕對不能心安的。

他注定是要傷好離開這個地方的,她並不想讓他卷入到這場麻煩之中。

他太高了,她低著頭,目光輕輕落在他的胸口衣襟處,“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麽人,也許在你眼裏殺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但是這些終究是朝廷律法說了算,他犯了錯,可以將他送到官府,而不是……而不是就這樣在這裏隨意地殺死,這樣對你也是一件麻煩吧?”

“你的事?”高行修緩緩道,聲音不見喜怒,“你是在說我,多管閑事?”

他堂堂朝廷欽賜金甲左將軍,邊陲蠻夷無不聞風喪膽的存在,如今竟被一個女郎指責多管閑事。

蘇嬋終於肯抬頭與他對視一眼,很快便又垂下,紅唇囁喏了一下,喃喃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高行修朝她走近,悠悠道,“我倒覺得比起這個人來說,你倒像是更怕我。”

他突然朝她靠近,蘇嬋嚇了一跳,心髒砰砰跳的厲害,朝後麵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聲音幾乎細不可聞,“我沒有……”

“沒有……”高行修又朝她邁一步,一錯不錯地盯著她,“他要害你,你卻不怕他,我在幫你,你卻怕我。”

“為什麽?”

蘇嬋啞然失言,發愣似地看著他,囁喏了一下唇,什麽也說不出。

“這是什麽道理。”

他往前一步,她便後退一步。高行修劍眉微蹙,似乎受不住她看向自己時的畏懼神色,傾身上前,一把攥住了她。

月色下,兩個人都怔了一怔。

他曆來握兵器,握長/槍,冷冰冰,硬邦邦,如今纖纖柔荑在手,隻覺觸手細膩幼滑,溫軟似無骨,忍不住便生起了幾分摩挲把玩的念頭;而她從小到大除了和蘇大碰過手,何曾接觸過旁人?就算是李懷玉,也是未曾。

蘇嬋臉色變了,下意識便要掙脫。

他卻不動聲色地箍住,不容許她逃離,生生忍下那股奇思遐想,輕而易舉將她攥在手裏。

男女大防,蘇嬋慌了神,黑夜看不清她是怎樣發紅慍怒的一張臉,“……你幹什麽!”

“高修,你鬆手……”她掙紮,但在他的力氣優勢麵前恍若蚍蜉撼樹。

她後知後覺意識到此刻麵對的是怎樣的一個人,他也許比黃四更加可怕,那種壓抑感十足的、令人難以反抗的力量,這樣的人或許是沒有弱點的,她一時有些喉嚨發緊。

他雖可怕但卻不是黃四那樣的人,她相信。所以她開始用妥協的一麵來麵對他,語氣緩了下去,“我的手很痛……”

下一刻他果然鬆了力道,然後她被迫握住了一柄什麽東西,冷硬的質地,冰冷的溫度,是他將一把匕首塞到了她的手裏,將她扯到了黃四身前。

“你刺他一刀,我就罷了。”

手中握著突如其來的匕首,蘇嬋神色愣愣,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高行修箍住她的肩頭,貼在她身後,若有似無的氣息竄入他的鼻端,是她的衣帶發香。

他一隻手搭在蘇嬋的肩上,高大的身量俯下,另一隻手穿過她的腋下,覆上她的手背,執起她的手,往黃四身上緩緩丈量,就像丈量一個待宰的豬羊,在他的腰腹處很快停下。

“這裏刺下去,不會死人。”

但是會生不如死,後一句他沒有說。匕首在月色下折射出幽幽寒光,他緩緩道,“你放心,這裏刺下去,他會瞬間癱軟,不會叫的。”

“刺吧。”高行修冷靜道,淡淡的呼吸打在她發紅的耳垂,“他總要為自己犯的錯付出些代價。不是不想殺他嗎?那就刺上他一刀,我便不殺他。”

蘇嬋拿著匕首的手開始發顫,死死盯著黃四,眼眶漸漸蓄起了淚。她從小到大連殺一隻雞都不敢,這一下子讓她拿刀刺人?

他當真不會死嗎?再說她現在的所作所為,又和殺人有什麽區別?

看出她的猶豫不決,大手更加用力了幾分,聲音冷硬,“刺!”

蘇嬋被嚇得輕輕一個哆嗦,她顫顫巍巍地舉起匕首,對準了黃四,眼神一凜,似是下定了決心,手腕一個用力,刀尖朝他猛地刺去,但到了近在咫尺的距離時,她又生生頓住了,終是下不去手。

匕首掉在地上,她往後縮退,連連搖頭,“我不行的……我不行……”

“宋襄之仁!”他罵了一句,撿起匕首,攥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往黃四身上刺了下去,速度極快。

柔軟的觸感噴出了溫熱的血,昏死過去的黃四爆睜開眼,激烈地挺動一下身子,表情痛苦,但是卻張闔著嘴發不出一點聲音,短促的抽搐之後,然後又一動不動了。

蘇嬋嚇得低吟一聲,倉皇地跌到了高行修的懷裏,她的臉上仿佛沾上了什麽濕熱的東西,是黃四的血。

她臉色蒼白,嚇得說不話來。她剛剛殺人了……

她失神地盯著一動不動的黃四,全身像是被人一下子抽幹了力氣,軟軟的失去了任何的依靠,她不知靠在了什麽上,聽不見什麽,也感受不到什麽了,然後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人扯了起來,甚至連臉上的血被男人輕輕拭去了也未曾注意,隻是死死盯著地上的黃四,聲音如同囈語,“他死了嗎?”

“我說了,那裏不會死人。”

蘇嬋渙散的眼神恢複了一些,不知道是慶幸還是麻木,緩緩點了點頭。

她麻木地往前走,大腦一片空白,還沒有從剛才的一切緩過神來,走了一段,她後知後覺自己一直被高行修牽著手,她於是掙了掙,他也沒有留,很輕易地就鬆開了她。

她太柔弱,又太仁慈,今夜發生的事想必會令這個弱不禁風的女郎好好消化消化才行。高行修看了看她低垂的臉,重新牽起了她的手。

那把匕首放在了她的手心,“這個給你。”

他頓了頓,語氣冷硬又有些古怪,“你太無用,留著防身用吧。”

手中匕首像是燒紅的烙鐵一樣燙手,令人無所適從,但她什麽也沒說,手指攥住匕首,輕輕點了點頭。

高行修看著她纖纖的十指,想起剛才的絕妙觸感,生生忍住了再次握起的衝動,語氣平靜,“不要多想,回去好好休息。”

蘇嬋點了點頭,什麽也沒有說,轉身默默回屋,兩人在庭院裏分道揚鑣。他刻意放緩了腳步,走得極慢。

意料之外地,對麵的女郎也停了下來,他頓了頓,幾乎也立刻停下了腳步,朝她回頭看。

蘇嬋在黑夜中朝他回頭,她的臉在夜色下蒼白又嫻靜。

“高修,謝謝你。”

她的聲音孱弱而又真誠。

作者有話說:

我來了!v前隨榜更哈,奮力存稿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