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風塵(八)
汴河南岸州橋一帶, 一入夜便燈火通明,熱鬧如同白晝,沿河岸幾個一字排開的小巷人潮湧動, 巷口形成了夜市街, 賣腦子肉的,賣素簽砂糖的,賣肚包羊肉的……香氣浮動,叫人忍不住駐足。
其中最東邊那條巷子叫做倚欄巷,若是靠近了, 便能從眾多食物香氣中嗅到一絲脂粉香, 這裏是東京城有名的煙花之地, 穿過巷口的夜市街往裏, 鋪子漸漸就變成了精致的二層小樓,雕梁畫棟,紅燈籠高懸, 樓上美人揮舞著各色絲帕倚欄而笑。
每座小樓簷前都掛著晶瑩剔透的琉璃鈴, 風一過叮鈴鈴的響, 和著樓裏的嬉笑聲, 一浪高過一浪。
尚少卿拐進倚欄巷,在這煙花柳巷的調笑聲中大步流星走著。
他換了身月白色長袍,外罩墨藍色錦緞暗花大氅,腰間流雲玉佩翠色溫潤,通透無暇, 頭發也特意綰了鬆散的發髻,垂下的幾縷發絲與如墨的劍眉一色, 襯得他麵若冠玉,唇紅齒白, 若不是神情太過嚴肅,倒真像一位風流多情的翩翩公子。
李靨也做男裝打扮,穿一身白色襴衫,跟藍色襴衫的吳思悠一起,像兩個漂亮機靈的小書童,再加一個灰色襴衫的任海遙,三個人跟在少卿大人身後半步的位置,活脫脫三個跟班。
“我說,尚少卿來幹嘛?”吳思悠咂咂嘴,甩開折扇掩住嘴,“還能不能愉快玩耍了?”
“必然是不能的,義兄說我敢離開他半步,他就把我做過的所有事都告訴我哥。”李靨正正自己小襆頭,歎氣。
臨來之前在大理寺值房,她思慮再三還是坦白了,一來是義兄太聰明估計瞞也瞞不住,二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想騙他。
結果倒是出人意料,除了腦門挨個爆栗之外,尚辰並沒有阻止她的行為,隻說為了安全要跟她一起來。
“一起來就一起來。”她大眼睛閃過狡黠的光,“這樣我跟他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哥萬一哪天真發現了,我就可以全推到義兄身上!”
吳思悠點頭稱是:“萬一要是被我爹發現,我也推給尚少卿。”
任海遙也跟著點頭:“小生也是如此認為的,且尚少卿看起來很有錢,不知進去後能不能點一些高檔水果嚐嚐?”
三個人嘁嘁喳喳計劃著怎麽甩鍋,前麵的背鍋俠突然側頭喚了一聲:“靨兒,過來。”
“來了來了。”李靨被其他兩人無情地推了一把,跌跌撞撞撲過來,諂媚道,“義兄有何吩咐?”
前方又是一座精致的二層小樓,隻是欄杆不是青樓常見的朱紅色,而是略帶神秘的紫,門口招牌上“南風館”三個大字混了金粉寫就,在燭光燈火裏格外晃眼。
尚辰衝躍躍欲試的小姑娘一偏頭:“進去吧。”
李靨得了允許,一馬當先進到樓裏,門口招待的龜公迎上來,滿麵堆笑:“小郎君麵生,第一次來吧?不知是聽曲兒啊還是喝酒啊?”
“聽曲兒如何?喝酒又如何?”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還是被見多識廣的龜公一耳朵聽出來是個女子,龜公好奇地朝她身後望望,隻見這一行人高矮胖瘦都有,那個穿藍衣的應當與這位一樣是位女子,另一個胖乎乎的書生看起來也平平無奇,倒是那個背著手一臉冷漠的高個郎君衣著華貴,應是個有錢的主。
於是他重又堆起滿臉笑,點頭哈腰介紹道:“若隻想聽聽小曲兒看看歌舞,那小的便讓人在一樓大堂給您幾位找個位置佳的小桌,若想找人陪著喝酒便去二樓雅間,咱二樓的小倌兒個頂個的會疼人,保管給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那、那先聽曲兒吧!”李靨假裝很懂的樣子,也沒忘了任海遙的高檔水果,“有啥稀罕水果來一份,果子點心多來些,還有茶!”
“得嘞,幾位裏麵請!”
幾個人在大廳位置極佳的位置坐下,極是顯眼。
尚少卿天生一副昳麗撩人的好容貌,身姿修長,氣質冷峻,淡然撩袍往那裏一坐,引得眾人側目。
李靨是個沒見過世麵的老實人,第一次來這種銷魂窟,覺得有意思極了,乖乖挨著義兄坐好,小手放在膝蓋上,一雙靈動鳳眸好奇地四處看。
突然一陣濃烈花香撲鼻而來,一隻纖長柔嫩的手將將伸到李靨肩上:“小郎君。”
還沒碰上,尚辰便抬手將來人格擋開,順勢把還在傻樂的小姑娘往自己跟前拉了一把:“她隻聽曲。”
他是江南人,官話講的還好,隻是遇到兒化音就生硬的很,李靨被他字正腔圓的曲字逗得笑起來,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正被他虛虛摟在懷裏。
“義兄,是曲兒,不是曲,跟我念,曲兒——”
尚少卿揚眉一笑,竟真的跟她念起來:“曲——兒——”
兩人現場教起學來,那衣著單薄的小男倌被徹底忽略,站在一邊咬著嘴唇不甘心,倒把一旁吳思悠看得不忍,抬手招呼他過去:“來,坐這裏吃水果。”
她說著向一邊挪了挪,拍拍自己與任海遙中間位置:“聊會兒?”
小男倌年紀不大,被舅媽騙著賣來這裏,他本也不喜歡侍奉男子,剛才來找李靨也是看這一桌人麵善,不像是暴虐之輩,這下見吳思悠主動邀請,應了一聲便小心翼翼坐過去,見左右兩邊的郎君都沒有要動手動腳的意思,遂開開心心給倆人剝起葡萄來。
“奴名喚思好,不知小郎君想跟奴聊什麽?”
“嗯……隨便聊點啥?”吳思悠瞧著花台上,“放那麽多鼓,待會兒打算表演什麽?”
“回郎君的話,那是表演踏歌用的。”
“踏歌?是男子表演嗎?”李靨好奇道,見思好點頭,更好奇了,“我還從未見過男子踏歌呢。”
“男子也有踏歌的,隻是跳得少罷了。”尚辰隨口答道。
李靨見他東張西望好像在尋人,拉拉他衣袖,小聲:“義兄在找誰?”
“今日沈二郎腰間有塊銅牌,是這南風館的,你可注意到了?”
“沒有……義兄的意思是沈郎君他也來南風館了?”
“沈家三郎沈興涉嫌謀殺花魁玉瑩,被大理寺禁足,他這個做哥哥的肯定要幫弟弟查清楚,隻是他居然這麽快查到南風館,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為了怕對麵思好聽到,尚辰特意壓低聲音與她耳語,熱熱的氣息噴灑在耳朵上,又酥又麻。
李靨抬手捏捏耳垂,正想再說些什麽,突然花台上鼓點漸起,十個打扮華麗的男子排成一隊,踏歌而來。
尚少卿有些餓了,捏了塊豆糕正要吃,眼神無意掃過台上一眾正在表演的舞者,驀的放大雙眼,接著便辣眼睛一樣轉過頭,捏著豆糕的手微微的抖。
李靨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便也往花台上看,隻見台上一群男子扭腰擰胯,翩躚而舞,當中一人動作舒展,身姿最好,且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帶著股脂粉也遮不住的英氣。
正是下午剛剛找過她畫像的沈羽沈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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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袖一揚,漫天脂粉香,尋歡地,花柳巷,男兒賣笑忙。
男子們踩著鼓點起舞,時而柔弱無骨,如泣如訴,時而剛勁有力,琵琶驚弦。
一舞終了,台下看客齊齊叫好,眼中**裸的欲望如蒸騰而起的潮氣,籠罩著整間大堂。
李靨驚的自己喝幹了一壺茶,沈羽哎,金吾衛大將軍的親兒子,在南風館跳舞!
“思好,這跳舞的是舞者啊,還是……呃……那啥?”任海遙問。
“這都是跟奴一樣的小倌,他們身價高,是要競拍的,價高者得。”
“哦?我聽說你們這裏有個叫思柳的,也在台上嗎?”
“喏,左數第五個便是了。”思好指給他看,“思柳哥哥人好看舞又好,回回都是在中間。”
尚辰突然插了一句:“思柳旁邊那個高個子叫什麽名字?”
“那個啊,那是新來的思楊,昨日才來,沒想到悟性極好,人長得也好,恰巧今日本該在那個位置的思歡被客人弄、弄傷了。”思好說著低頭紅了臉,“嫲嫲便破例讓他上了。”
“悟性極好——”尚少卿手裏的豆糕又抖了兩抖,“不錯。”
一聲鑼響,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上了花台,旁邊有人抬上來一張小桌,桌上十塊木牌依次排開,正對應台上十位小倌,女子行個禮朗聲道:“承蒙各位捧場,今夜還是老規矩,價高者得,第一位:思燦。”
最左邊的小倌走出來,走到女子身邊站好,朝台下幾個熟客飛起媚眼,很快便有人舉手喊道:“三十兩!”
“三十五兩!”另一個角落聲音又起。
“四十兩!”
幾番下來,這位名喚思燦的小倌以六十五兩的價格被人包下今夜,女子道了謝,派龜公連人帶牌子給送了過去。
拍賣是自兩邊開始,很快台上便隻剩了思柳跟沈羽兩個人,隻見女子拿起其中一塊木牌舉起來:“第九位,思柳!”
“義兄,是思柳!”李靨激動地使勁扯他袖子。
尚辰被她扯著來回晃,倒也沒有不高興:“看到了。”
他說著舉起手:“二百兩。”
“二百五十兩!”對麵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也舉了手。
“那是索員外,家裏開藥鋪的,西城有名的富商,他可喜歡思柳啦,每次來都要點他。”
思好給幾個人解釋,含羞帶怯朝尚辰望過來:“這位郎君喜歡思柳哥哥?”
尚辰壓根都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表情淡淡地轉過頭,發現身邊的小姑娘竟然也是一臉八卦地看著自己:“是嗎義兄?”
“少想亂七八糟的。”他毫不留情衝她腦門敲下去,又舉手:“四百兩!”
李靨咂咂嘴,有點心疼錢,四百兩銀子啊,難道義兄上一世一直不成親的原因是好男風?
她正想著,對麵索員外再次舉手:“四百五十兩!”
“五百兩!”
近些時日剛對少卿大人產生那麽點小情愫的李家娘子倒吸一口涼氣,捂著胸口哀悼自己還未開始便要失去的感情,五百兩!他果然喜歡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