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風塵(七)
大理寺少卿值房, 收拾幹淨的公案上,粉嫩可愛的櫻桃畢羅擺在正中,李靨與自己好義兄相對而坐, 一人夾了一個吃的無比細致。
李靨輕咬一口, 心中愁苦,好吃的櫻桃早就在成熟時節賣光了,餘下口感不好的才會做糖漬,糖漬櫻桃她是從來不吃的,加了許多糖, 在壇子裏醃上幾個月, 早就沒了果香, 隻剩僵硬的甜。
而糖漬櫻桃中品相最不好的又會被挑出來做櫻桃醬, 煮壞的,有蟲的,通通挑出來搗爛, 包進這軟糯的半透明皮子裏, 用豬油炸到金黃, 那醃幾個月也去不掉的酸配上甜到極致的苦, 再加上豬油的膩,一口下去,生無可戀……
她想著,又輕輕咬了指甲蓋大小的一口,細嚼慢咽著看向對麵的尚少卿, 他那個夾起來很久了,想必也是難以下咽。
正是歇晌的時候, 外麵秋風沙沙吹著落葉,襯得院子裏出奇地安靜, 李靨咬一小口,又一小口,突然噗嗤一下樂出聲:“我受不了了,真的好難吃啊。”
尚辰愣了下,重重點頭:“唔,難吃。”
“不然——不吃了?”
“嗯,不吃了。”
兩人如釋重負放下筷子,對視一眼,忍不住笑起來。
“您之前吃過嗎?”
“沒有,我以為是女兒家愛吃的。”
李靨一手拍拍桌子,另一隻手笑嘻嘻指他:“義兄怎能這樣啊,自己都沒吃過就說我愛吃!”
梨渦深深的小姑娘,眉眼彎出好看的弧度,白嫩手指調皮地點啊點,每一下都點在少卿大人的心尖上。
她笑,他就看她笑。
在秋日明亮的陽光裏,安靜地、貪婪地、目不轉睛地看她笑。
不知哪裏來的野貓,從牆頭一躍而下,落進院子角落的落葉堆裏,喵喵叫了兩聲,抖落身上沾到的枯葉,輕車熟路溜去廚房。
尚辰回過神來,看看桌上漏刻,起身:“既然不好吃就不吃了,我讓春和再去買些別的吃食。”
李靨見他轉身,趕緊用手背貼貼臉頰,嗯,不燙,應該沒有紅:“別麻煩春和侍衛了,跑來跑去也耽誤時間,大理寺不是有廚房嗎,我去看看有什麽吃的。”
“也好。”他點點頭,繞到書桌後坐好,拿起一份卷宗開始看,“若有饅頭包子什麽的,讓他們熱幾個來。”
見小姑娘應了一聲離開,尚少卿才慢慢抬起臉,修長手指曲起,指背輕觸臉頰,還好,不燙,應該沒有紅。
已經過了午膳時間,衙廚應該是去歇晌了,廚房隻一個看門的老雜役坐在台階上喂貓。
說明了來意,老衙役放李靨進去:“小娘子自己看看想吃啥?那邊小灶還熱著,餾個饅頭啥的火也夠用,若少卿想吃新鮮的,我去把劉廚子叫回來。”
李靨表示不需要,自己進了廚房,大理寺中午吃的是幹炸裏脊、蝦仁豆腐跟醋溜西葫,分別裝在三個大木盆裏,每樣都剩了一些,旁邊還有個兩個大木桶,一個桶裏是七八個饅頭,另一個是半桶白米飯。
菜已經涼透,再熱也不好吃了,李靨刷幹淨一口小鍋,在小灶前試了試溫度,找出幾顆雞蛋跟蔥,決定做蛋炒飯。
鍋內放油,蔥隨便切幾下丟進去煎出蔥油,之後將蔥撈出,雞蛋打散倒進燒的冒煙的油鍋裏,快速劃圈炒散,直到雞蛋由嫩黃變成土黃色,散發出淡淡焦香味道,再將事先盛出來的米飯倒進去。
米飯性黏,難免會結成小塊的飯團,李靨耐心地將那些飯團一一碾碎,變得顆粒分明,又不停的翻炒讓它們水汽散盡,變得油亮誘人。
蔥油的香裹進雞蛋裏,將米飯打扮得金燦燦的,最後加一小勺鹽,炒勻,出鍋。
門口老雜役跟小貓同時聞到了香味,伸長脖子巴巴地看這仙女一樣的小娘子在裏麵忙活,直到她端一個托盤飄然而去,老衙役才起身背著手去小灶前查看,咂咂嘴:“得,鍋刷的比我這老臉還幹淨呢,啥也沒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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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靨端著托盤回值房,低頭邁步間聲音清脆:“廚房今日炒的菜都不適合回鍋,包子也不知道什麽餡兒,我瞧這米飯還不錯便做了炒飯,義兄嚐嚐。”
她邁過門檻進屋,抬眼才發現值房裏還有一位穿窄袖錦袍的年輕男子:“這位是——”
“這位是沈老將軍次子,沈家二郎,沈羽。”尚少卿介紹,“這是李學士的胞妹李靨,也是我的義妹。”
李靨從不知沈老將軍還有個二兒子,便是上一世也未聽說過,當下放了托盤行禮道:“原來竟是沈老將軍家的郎君,沈老將軍英勇善戰、氣吞四海,是我小輩敬仰之人,今日有幸得見沈郎君,果然也是少年英雄,氣度不凡。”
少卿大人扶額,如果他沒記錯,某娘子一個時辰前還嫌棄人家老將軍養小妾是個老不修,那聲不屑一顧的‘嘁’餘音尚繞耳,這就又誇出個花來。
沈羽被她一通誇得不好意思起來,趕忙站起回禮:“在下沈羽,字望城,李娘子過獎了。”
“沈二郎是來畫像的,便是我今日給你說的那件事。”尚辰聞著滿屋飄散的炒飯香,讓春和給沈羽倒杯茶,“二郎先喝茶,待我們吃過飯便開始。”
李靨見他是真的餓了,見禮之後趕緊去盛飯,先是盛了滿滿一碗端給他,回來一邊給自己盛一邊瞎客氣:“沈郎君吃飯沒?要不要一起吃點兒?”
沈羽點頭:“好啊。”
李靨:……
尚辰瞧瞧大碗裏所剩無幾的炒飯,抿抿唇,有點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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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罷飯,有雜役來撤下餐具,李靨洗淨手拿了畫筆和紙,開始畫像。
“要畫的是我父親的小妾,名喚阿梅。”沈羽道,“今年十八,身形瘦弱,臉型窄,眉眼細長,左邊嘴角處有一顆痣。”
李靨按他說的一一描繪,時不時調整,很快便將輪廓畫好:“眉眼細長,鼻子呢,是寬是窄?”
“窄,鼻梁要矮些。”
“嘴巴呢?”
“薄,嘴角略向下。”
畫像隨著他的描述漸漸清晰,餘下的便是細節,沈羽除了阿梅的外形之外其餘一概不知,也不想多聊:“李娘子看著畫就好,人就是長這個樣子,沈某總共隻見過她兩次,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特征。”
“阿梅幾時入府的?”尚辰問,女子十四才能出閣,阿梅十八歲,至多在將軍府四年,想來要麽是很受寵愛,要麽就是卷走了銀錢,不然沈老將軍不會一把年紀了還要請大理寺幫他尋小妾。
沈羽明白他的意思,沉聲道:“阿梅入府三年,半月前不知所蹤,父親心善,隻覺她年少懵懂,擔心她被騙財偏色,是以才來求了尚少卿幫忙尋人。”
埋頭畫畫的李靨聞言心中好笑,定是這阿梅出走前拿了不少銀兩,沈家老頭心疼錢才來尋人的,還說的這麽情深義重。
“嗯,老將軍念舊,乃性情中人。”尚少卿一邊接受來自小姑娘鄙視眼神的掃射,一邊硬著頭皮扯開話題,“二郎此番來京待多久?”
“此番回來,一是為了父親下個月的生辰,二是母親大概覺得我到了成家的年紀。”沈羽笑著低頭喝了口茶,“給尋了個步兵司的閑職,要我留在京城,娶妻生子。”
“哦?那我要先恭喜二郎了。”
“哈哈,八字還沒一撇呢,怎麽也要等大哥先娶妻,之後才能輪到我。”
沈羽說著,有意無意朝正在專心畫畫的小娘子看了一眼,“何況娶妻娶的是相伴一生之人,沈某必當慎之又慎,娶一個兩情相悅的。”
李靨畫完最後一筆,打斷兩位男子關於娶妻的對話:“畫好啦!”
“李娘子畫技超群,此畫像與阿梅一模一樣。”沈羽由衷道。
畫像畫好,沈羽去了中堂簽字,之後便可以讓畫工按照這副畫像成批製作了,李靨見他走了,自己背起小包也要走:“義兄忙著,我去玩兒了!”
“又去哪裏玩?”尚辰把小魚一樣要溜走的小姑娘拉住,“回來。”
李靨溜得快,但沒有少卿大人手快,被鉗住胳膊跑不掉,隻得乖乖站好:“跟思悠去夜市。”
“真的?”
“真的真的!”她可沒撒謊,那南風館也在夜市裏。
尚辰直覺她在撒謊,但她不承認自己也沒辦法,於是放了手,拿過寶劍掛在腰間,理幾下衣袍又正正頭冠。
“我也去。”
“啊?”
“怎的?不歡迎?”
“嗬嗬,怎麽會呢?”李靨捂著心口,嘴角抽搐,“義兄大駕光臨,我等榮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