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章 摧花(尾聲)
白澤琰從諫如流,既然帶不走鄒槐,幹脆留下吃飯。
“鄒槐當年上島,隻說自己是個孤兒,師父見他可憐便收了,他天資一般但勝在刻苦,學成離島之前找人刺了島上特有的黑尾毒蜂在手臂上。”白澤琰邊吃邊跟大家講起了鄒槐的身世,“師父生辰他還回來過一次,之後便杳無音信了。”
尚辰吃飽了,放下筷子,吩咐茶飯博士沏壺茶來:“鄒槐確實父母雙亡,父親早年病故,母親在他七歲那年被鄰居侮辱,懸梁自盡,他學藝便是為了替母報仇。”
“既是替母報仇,為何又要做這等事呢?”李靨不明白。
“據鄒槐自己交待,他學成歸鄉,本想手刃仇人,卻不想仇人半年前已經去世,而且街坊鄰居皆說此人忠厚老實,是個好人。”
“他侮辱了鄒槐母親,算什麽好人?”
“話雖如此,但當時鄒槐年幼,又無證人,加上地方官員不作為,案子也就不了了之,那鄰居被判無罪,多年後得一個好人的名聲,鄒槐氣不過,心中便起了邪念。”
鄒槐學藝十年,回家後見仇人已死,而且還落了個好名聲,不由得氣憤難當,當晚便要將他挖出來碎屍萬段,不想被村民發現,雙方起了衝突,他一怒之下憤然離去,幾個月後卷土重來,化身采花飛賊,□□盜竊無惡不作。
因他父親生前是個花匠,所以他便以花匠的名義,從家鄉一路往東京城來,沿途作惡數十起,直到前幾日被擒獲。
“鄒槐武藝一般,輕功卻是極佳,若那日不是遇到尚少卿,隻怕還是擒他不得。”唐君莫一邊說一邊生氣,“他說什麽因為惡人不會受到懲罰,所以便不做好人了,全是屁話!若當真氣不過,大可找當年判案的官員報仇去,為何要傷害無辜女子?說穿了就是骨子裏壞!死不足惜!”
他越說越激動,突然一拍桌子:“葉子!”
“哎哎,我在呢。”正一邊嗑瓜子一邊歎息的李靨被他嚇一跳,連聲應著,“幹嘛?”
“後日公審,你可要去作證人?”
李靨很堅定:“我一定去!”
“好!你去了不要怕,有什麽就說什麽,一定要好好指認他,若是有那敢說閑話的,我就抽爛他的嘴!”
尚辰昨日托了李梔去問她,今日還未得到答複,見她如此說,既欣慰又有些擔心:“趙家可樂意?”
“我與哥哥說好了,無論他們樂不樂意,我都是要去的。”
尚少卿點點頭,眉頭微鎖,有些疑惑,照理講趙家是李靨未來的夫家,提起時就算不是滿臉嬌羞,也應該是溫婉恭謹,為何她語氣冰冷,一副急著撇開關係的樣子呢?
唐君莫提問:“趙家是誰?”
吳思悠搶答:“我知道,是葉子的未婚夫!”
“哦哦,甭管他,葉子你要堅定自己的選擇!”唐君莫說完,又覺得這樣說好像不太負責任,於是找補,“萬一鬧崩了,小爺我娶你!”
話音未落,本來坐得穩穩當當的凳子哢嚓一聲碎成幾段,他毫無防備,結結實實坐到了地上。
李靨本來被他胡說八道的臉都紅了,這會見他摔個屁股墩,樂得直拍手:“讓你亂講話。”
“好好的凳子怎麽碎了?姓白的是不是你踢的?”唐君莫爬起來,覺得一定是白澤琰搞的鬼。
“定是你太重把凳子壓壞了。”尚辰悠哉起身,“好了,歇晌結束,回大理寺。”
他說著偏頭看身邊樂得前仰後合的小姑娘:“送你回去。”
白澤琰被唐君莫揪著不放,覺得這家夥大約是個傻子,凳子明顯是被尚少卿彈過來的一枚銅錢擊碎的,卻賴在自己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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賠償了損壞凳子的錢,白澤琰說要去買些東京城特產帶回聚星島,吳思悠自告奮勇給他當向導,唐君莫也要跟著一起,李靨本來也想去,可她惦記著自己那一百遍罰抄,於是跟尚辰一起上了馬車,回家。
馬車悠悠拐過幾條街,停在李府門口。
李靨起身,車簾一挑就要往下蹦,身子還未完全探出去,外麵就響起一個甜膩膩的女子聲音:“是表嫂回來啦?”
那聲音甜美,聽在她耳裏卻是陰冷,內心的恐懼如傾巢而出的蟲蟻般瞬間爬遍全身,她下意識放下車簾,護住自己小腹,整個人猛地向後退去。
尚辰見她猴裏猴氣的樣子,擔心不小心摔了,便一直跟在後麵護著,誰料這小姑娘人都要下車了卻突然縮回來,一下撞進他懷裏。
車廂矮小,他本就彎著腰,冷不防被她大力一撞,兩人一起倒在車裏地板上。
“……!”他心頭狂跳,沉下臉來剛想問怎麽了,卻見懷中人臉色煞白,連嘴唇都失了血色,他一驚,試她額頭,“不舒服嗎?”
李靨不說話,隻一味護著自己小腹,整個人縮成一團。
這聲音她認得,驚慌中仿佛又有染了鳳仙花汁的長指甲向她抓來,那碗要了她性命的藥,便是這聲音的主人親手灌下去的!
“靨兒?”尚辰慌了,他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人在他懷裏,卻冰涼透頂。
車外甜甜的女聲愈發近了,轉眼就到了車簾前:“是李靨表嫂嗎?我是趙南敘趙少監的表妹溫若蕊,聽說表嫂前幾日遇險,若蕊特來探望。”
尚辰感覺懷裏的小姑娘抖得厲害,他雙手向後撐起上半身,由著她靠在自己胸前,低了頭輕聲問:“若不想見,我便打發了她。”
李靨搖頭,有些事情是要自己麵對的,雖然她怕的要死,可若這關都過不去,還談何自救改命?
她咬咬牙爬起來,撣撣自己身上的土,又給尚辰拍打了幾下:“方才不小心摔倒,義兄莫怪。”
她語無倫次想要掩蓋過去,尚辰沒說話,默然起身坐回去,順手給她將衣角理平。
如此失態定是有事,她不說,他也不好問。
“是表嫂嗎?”聲音又起,李靨幹脆直接將車簾完全打開,居高臨下看著來人。
車下是溫若蕊,一如前世精致的妝容,身段婀娜妖嬈,不同的是現在的她梳少女發髻,著粉色衣裙,是未出閣的姑娘打扮。
她就站在車外不足一步的位置,見車簾直接被拉開,先是嚇了一跳,接著便往車裏張望,最後才將視線轉到李靨身上,笑道:“表嫂。”
晌午陽光正好,還有些秋蟬鳴叫,李靨攥緊車簾,淺淺一笑:“我尚未出閣,你這聲表嫂未免不妥。”
她說完,自顧自下了車,向車內尚辰道別,目送馬車走遠了,便要回家。
“表、李娘子留步!”溫若蕊出聲喊住她。
“何事?”
“聽聞李娘子遇險,姨母和表兄遣了若蕊來探望,問是否安好。”
門裏小雨聽說娘子回來了,歡歡喜喜跑出來迎接,李靨將買回來的玫瑰豆沙餅給她,又囑咐她先給孫嫲嫲和張管家送去一些,這才回了身看向一直站在原地未動的溫若蕊。
若是上一世的她,必然會認為這位亭亭而立笑意溫婉的表妹是真心探望,會將她請進家中,好茶奉上,將那晚經曆細細講來,還要自責幾句不該拋頭露麵,累了趙家名聲,再戰戰兢兢乞求趙母不要責怪,趙南敘不要嫌棄。
但經曆前塵重重,她早就不是天真懵懂的少女,亦知對方看似無害的外表下心機重重。
從擒到鄒槐那日算起,至今已過四日,趙南敘沒來探望,趙家也未有任何表示,而溫若蕊這時候突然跑來,明裏說是問候,其實就是試探。
替趙母來試探未來兒媳是否恭順安分,替趙南敘來試探那一夜未婚妻究竟被采花賊欺負到何種程度,順便自己也試探下這位表嫂是否好拿捏。
隻是如今李靨一心退婚,再多試探也是無心接招,她目光淡淡掃過溫良賢淑姿態的溫若蕊,輕笑一聲。
“承蒙掛念,我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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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嫂便隻說一切安好,態度冷淡,若蕊不敢多問。”
趙府花廳,溫若蕊垂了眸子,委屈不已:“我找街坊打聽了幾句,隻說那晚李府一夜燈火通明,還請了大夫,給、給李家娘子醫治。”
趙母聞言,眼鋒掃過來:“醫治?治什麽?”
“這便不知了,哦對了,據說當晚李娘子的丫鬟中了迷藥,徹夜未醒。”
“嗬,一個丫鬟難道還不如主子警覺?隻怕不是徹夜未醒,而是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找個由頭隱瞞吧?”趙母冷笑一聲,“你沒找那丫鬟細問問?”
“回姨母的話,她並未讓我進門,還說……”
“還說什麽?”
“還說自己是未出閣的女子,我稱呼她表嫂是大大的不妥。”溫若蕊低頭絞著帕子,小聲道,“若蕊說了是姨母讓我去問候她,她卻還是不冷不熱,門都不讓進,若蕊受些委屈倒是沒什麽的,畢竟她是表嫂,我當敬著,可姨母您是她婆母,她連個謝字都沒讓我捎給您,這、這分明就是不把您放在眼裏!”
趙母越聽越氣,一拍桌子尖聲道,“反了她了!”
“姨母莫氣。”溫若蕊見狀,趕緊過去給她捋背,“說起來李娘子哥哥是翰林院學士,又是狀元郎,瞧不起咱們也是情有可原。”
“哼,兩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還敢瞧不起我們趙家?”
“您這話說的就不對了,李家雖說沒什麽根基,但李娘子那個義兄厲害啊,我可是聽說,那位少卿大人是江南尚家的嫡長孫,還是瑞老王爺的親外孫,爹是尚家掌門人,娘是郡主,舅母又是當今聖上的親姐姐婉寧公主,勢力大得很,咱們可得罪不起。”
“再厲害也是義兄,八竿子打不著,不怕。”
“這可不一定。”溫若蕊素手握拳,站在趙母身後給她輕輕捶著肩膀,剛才還唯唯諾諾的臉上此刻滿是精明,“今日她回來時便是坐的尚家馬車,可是在裏麵磨蹭了好一陣子才下車呢。”
“車裏還有人?”
“有個穿官服的男子,看著挺矜貴的,不知道是不是那個義兄。”
“一定是他!我早就看這小蹄子一臉狐媚,是個勾男人的貨。”花廳裏隻她們二人,趙母在親外甥女麵前也不再端著,“認什麽義兄,還不是為了方便□□!”
“那、那表哥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他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竅,怎麽勸都不聽。”
趙母說起自己兒子,忍不住一聲長歎,拉過溫若蕊的手拍著:“放心,你的心思姨母都懂,早都安排妥了,你就多陪陪你表哥,多在他眼前走動,男人嘛,你把他伺候舒服了,也就不想別人了。”
溫若蕊被她幾句話說的臉紅,卻也是乖巧應下了,趙母看著自己含羞帶怯的親外甥女,心中直可惜。
這孩子溫柔聽話又知根知底,跟自己兒子再合適不過,可如今兒子做了大官,必然不能娶個普通人家的女兒做夫人,不過她這做姨母的也不會虧待自己親外甥女,娶進來做個平妻,既能生兒育女,也能跟她一起壓製李靨,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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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李靨回了淺雲築,午睡半個時辰便起來抄那一百遍《女論語》,剛拿起筆還沒開始寫,門房二貴就來稟告說尚少卿來了,她覺得奇怪,擱了筆跑去前院,果然剛剛告別不久的少卿大人在前廳板板正正坐著,手邊還放了個油紙包。
“義兄。”她進去見禮,“哥哥還未散值呢。”
尚辰見她來了,點點頭:“我找你。”
“找我?”
“突然想起最近收了幾個無名屍體,需得畫幾個尋人告示,你若哪天有時間,來大理寺一趟吧。“他說完,又補充一句,“算工錢的。”
李靨茫茫點頭:“其實您隨便找個人來喊我一聲就行,不必親自跑一趟。”
“隻是順路,不麻煩。”尚辰說完站起來,將那個油紙包塞給她,“路上見有賣稀罕小食的,粉嫩可愛,便買了些。”
“謝謝義兄!”
尚少卿低頭望著有了吃的就很開心的小姑娘,笑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應是剛睡了午覺起來,半邊臉有淺淺的枕席印子,紅撲撲惹人愛。
剛才李府門口那一幕讓他怎麽也不放心,幹脆尋了個借口過來看看,如今見她安然無事,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李靨送他出大門,提著油紙包回淺雲築,方才剛睡醒有些懵,這會兒完全清醒了,少卿大人定是因為剛才馬車上的事情,不放心才來看看的,看就看嘛,說什麽畫死屍那麽嚇人。
她一路樂嗬嗬回了自己書房,迫不及待要瞧瞧紙包裏是什麽粉嫩可愛的稀罕小食:半透明的皮子裹著紅色的餡,在油裏炸的酥脆金黃,散發著淡淡櫻桃香。
她頓時就垮了,勉強捏起一個嚐嚐,整張小臉都扭曲——這有賣相沒吃相的櫻桃畢羅,真是一如既往的難以下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