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風塵(一)

朝陽初升,陽光染黃了半段牆頭,巷口的丹桂樹密密匝匝開滿了花,秋風一吹,半個城都是它的香。

“依著我說啊,趙家那個表妹就是沒安好心!”吃過早飯,孫嫲嫲麻利地收拾著桌子,嘴裏念個不停,“二貴跟我說,他在門口看得可清楚,那小娘子老早就來了,一直在跟旁邊的街坊聊天,東家西家的打聽個沒完!”

她說著站到門口望望,見院中無人,遂掩了門坐到正在寫寫算算的李靨身邊,低聲道:“昨兒個她走了之後我去問了,街坊們說她一直在打聽那晚的事,打聽的格外仔細,剛才郎君在這兒我沒敢說,娘子你可要當心啊!”

李靨正在算賬,修繕房屋的錢省了,這個月寬綽不少,去掉每月該存起來的錢之後竟然還有結餘,眼瞅著冬天要到了,這些錢正好能給哥哥做幾件厚實的冬衣。

孫嫲嫲可不管她在算什麽,自顧自地囑咐她小心,李靨被嘮叨得算不下去,幹脆擱了筆,笑眯眯的:“嫲嫲讓我當心什麽?”

“當心那個表妹!”孫嫲嫲忍不住戳了她一指頭,“娘子你也長點心,趙官人幾天沒來了?你就不著急?”

“他不來就不來唄,關我什麽事?”

“你、你就不怕?”

“怕什麽?”李靨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隻是眼裏漸漸起了淚光,她突然傾身向前抱住了還在兀自念叨的孫嫲嫲,由衷地感慨,“我有哥哥,還有孫嫲嫲、小雨、張管家,還有大家,我才不怕呢!”

溫若蕊又如何?這一世的她有家人有朋友,再不是那個舉目無親,唯唯諾諾的可憐女子。

孫嫲嫲一下被她抱的愣住了,反應過來之後笑著拍拍她:“對,你是全府最寶貝的大娘子,那什麽表妹的要是敢欺負你,我老婆子第一個衝上去教訓她。”

“孫嫲嫲最好了。”她喉頭一陣發緊,拚命忍住差點奪眶而出的眼淚,收起賬本,打開門,“今日天氣不錯,我約了思悠出去轉轉。”

“又去哪裏轉啊,把小雨帶上!”

“好。”

“早些回來,你有些日子沒練刺繡了。”

“哎呀呀,秋高氣爽,不要提那糟心事,過了重陽再說吧。”李靨頭也不回,擺擺手跑了。

“這丫頭,刺繡怎麽就成了糟心事了?”孫嫲嫲被她氣得叉腰站了半天,還是覺得不放心,盤算著一會兒忙完出去一趟,找趙府二管家的老婆沈婆子打聽打聽這個表妹是怎麽一回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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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個大晴天,吳家那輛鎏金豪華馬車被太陽一照,流光溢□□碧輝煌,李靨手搭在眉間,將刺眼的金光擋去一些,這才瞧見車窗裏吳思悠正興奮地揮手。

“葉子上車!我帶你驗屍去!”

她一聽就興奮了,不等家丁搬下車凳,自己一步跨上去:“驗屍?不去山會啦?”

“出門正好碰見開封府的人來找,說是出了命案。”吳思悠瞧一眼跟上來的小雨,壓低聲音道,“記得你說過有案子叫上你來著,所以就先過來嘍,去不去?”

李靨腦袋點的像小雞啄米:“去的去的,什麽案子?”

“隻說是春意樓的姑娘被殺了,旁的要去了才知道。”

“春意樓?”

“嗯。”吳思悠挑幾下眉毛衝她使眼色,見她還是一臉茫然,幹脆湊過去小聲耳語,“是個青樓。”

“哦——”李靨聽了臉先是一紅,接著眨巴眨巴眼,一雙又黑又亮的瞳仁裏突的燃起兩簇小火苗,捂著嘴一副馬上要見世麵的激動神情,“快去快去!”

金光閃閃的馬車一進北市,立刻就有開封府的差人迎了上來,實在是這吳府的馬車太紮眼,滿東京城都找不出第二輛。

“吳娘子快請,我們府尹大人正在等著呢。”

吳思悠下了馬車,見禮之後說了句稍等,轉身塞給自己丫鬟香雪一個錢袋:“你帶小雨四處逛逛,吃點喝點,再買些小玩意,晌午時候去三元樓等我和李娘子。”

香雪本也不喜歡看那些血糊淋剌的屍體,見主人這回竟然派給自己個領著小丫頭逛街的差事,立時歡天喜地的應了,拿了錢袋拉著小雨就跑,小雨有些不放心,但終究是小孩子心性,玩心大過孫嫲嫲的囑托,見李靨點頭,也就蹦蹦跳跳跟著走了,

白日裏的春意樓冷冷清清的,怎麽也看不出青樓追歡賣笑的樣子,門外有開封府的差人把守,樓前空地上還有血跡未幹,早起趕早市的百姓圍成一個圈,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位是開封府的陳捕頭。”吳思悠介紹,“這位是李娘子。”

開封府捕頭陳平是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不怎麽會跟小娘子打交道,見是吳思悠帶來的人,隻當是她的助手,當下拱拱手:“李娘子!”

“陳捕頭安。”李靨回禮。

幾人邁步進到樓裏,一股刺激的血腥味麵而來。

開封府尹朱政剛喝了幾口釅茶,總算覺得胃裏沒那麽翻騰了,他正捋著胸口順氣,見到吳思悠進來,眼睛一亮:“吳娘子來了啊,今日坐婆家中有事,麻煩你了。”

說著看了陳平一眼,示意他來講。

陳平會意,直接進入主題:“死者玉瑩,是春意樓的頭牌,昨日一夜未歸,今早天不亮被人發現死在春意樓門外,死狀淒慘,很淒慘!”

“屍體在哪兒?”

“已抬入後院北屋。”

吳思悠點點頭,北屋較南屋陰冷,更適合存放屍體,她轉頭問李靨:“跟我去驗屍嗎?”

李靨聽陳捕頭說死狀淒慘,心裏有些打鼓,但又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糾結之下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接過吳思悠遞過來的薑片,學她的樣子含在嘴裏:“走。”

到了後院,血腥味愈重,吳思悠在北屋門外淨了手,再次跟好友確認一遍她確實要去,便示意差人開門。

北屋是雜物間,地上鋪了草席,屍體躺在草席上。

見到屍體的那一刻,李靨終於明白為什麽陳捕頭要連著強調兩遍死狀淒慘。

躺在地上的女屍衣不蔽體,雙臂被砍,雙目被挖,臉被劃爛,胸前有個大窟窿,身下草席被血水浸透,一頭青絲在血裏泡著,有些地方已經幹涸,凝著黑黑的血痂。

她有些惡心,胃裏的早飯止不住地往上湧,還好她本來胃就深,又有薑片的味道壓著,惡心了一陣之後倒也沒真的吐。

吳思悠擔心地看著她,見她隻是麵色蒼白卻沒有吐出來,不由得給她豎了個大拇指,接著在自己的金絲楠木箱裏拿出手套和麵巾戴好,蹲下身,開始驗屍。

“葉子幫我記錄,死者女,約十八到二十二歲之間,屍體呈現塊狀屍斑。”她將食指與中指並在一起,在死者皮膚上按壓之後又鬆開,仔細觀察了一陣,“死亡時間大約兩到三個時辰。”

“雙臂被砍,雙目被挖,麵部被毀,切割處皮肉有緊縮痕跡,是生前傷。”

李靨筆頭一頓:“生前傷?”

“對,她的雙臂跟眼睛是活著的時候被砍掉和挖掉的。”

吳思悠說著又探向胸前那個大洞,伸手進去摸了半天:“心髒缺失,心口皮肉緊縮,也是活著的時候取出的,其他髒器都在。”

檢查完表麵,吳思悠抬頭向陳平道:“下麵我要查驗死者私密處,還請陳捕頭暫時回避。”

陳平正在想是什麽凶手如此殘忍,要在一位妙齡女子活著的時候做這種事,聽吳思悠一說,立馬退出去帶上門,守在門口。

要說現在這小娘子可當真了不得,年紀跟自己女兒差不太多,麵對如此血腥的場麵居然心不慌手不抖,一個驗屍一個記錄,配合還挺默契。

***

春意樓大堂裏,朱政朱府尹正在跟老鴇問話,自己樓裏出了這檔子事,老鴇比誰都著急,自然也就出奇地配合,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腦和盤托出。

“昨兒個玉瑩出去過夜了,說好今早再回來,誰知天還沒亮,就被街道司灑掃的雜役發現死在我們樓門口,還死的這樣慘。”風韻猶存的老鴇說著,竟落下幾滴淚來,她用帕子沾沾眼角,歎一聲,“造孽喲!”

“出去過夜?去哪兒過夜了?”

“是金吾衛將軍沈德海沈將軍府上。”

“沈將軍……”朱政背著手略一沉吟,接著便喚過一個衙役,略帶興奮地吩咐道,“此事牽扯官員,咱們開封府不能越權,快去大理寺叫人!”

衙役領了命,一路小跑出了春意樓,驚起路邊枝頭兩隻正在說悄悄話的小麻雀,小麻雀撲棱著翅膀飛過幾條街,落在大理寺的院牆上。

院牆外,剛剛上值的尚辰門還沒進便被候在門口的趙南敘叫住了,兩人一前一後找了個僻靜地方,低聲交談。

“尚少卿。”趙南敘施了一禮,有些不好意思,“一大早便來打擾,實在是失禮了。”

尚辰回禮:“不知趙少監找我何事?”

兩人景元四年同榜登科,尚辰是探花,趙南敘是二甲進士,算是同年。

雖無深交,也算說得上話。

趙南敘猶豫了下,又施一禮:“此次是為了我妻小靨而來,多謝尚少卿搭救之恩。”他語速很快,生怕被打斷似的,“聽聞大理寺明日便要公審采花賊一案,小靨是證人,可否請尚少卿行個方便,不要讓她作證,畢竟她是我妻,這種事情拋頭露麵,總歸會損了名聲。”

“采花飛賊一案確實要公審,她是重要證人。”尚辰被對方一句一個我妻說的皺起眉頭,“不過趙少監說的,尚某也能理解,屆時我命人在公堂設一屏風,靨兒隻在屏風後回答問題,不必出麵,你看如何?”

“這——”趙南敘不太情願,卻也不好再堅持,隻好再次行禮,“如此有勞尚少卿了。”

“應該的。”尚辰點點頭,“若無其他事,尚某要去當值了。”

“尚少卿留步!”

正欲轉身離去的尚少卿停住腳步,回頭。

趙南敘臉漲得通紅,似是有什麽事情難以啟齒,最終還是狠狠心,向前一步壓低聲音:“尚少卿可否告知,那夜你破窗而入我妻閨房,究竟看到了什麽?”

尚辰一時被問的愣住了,待想清楚他話中含義之後,臉色沉了下來,克製語氣下怒氣與責問之意呼之欲出:“何意?”

“在下隻想知道真相,還望如實相告。”

“趙臣北!”尚辰低聲怒斥,正想再說些什麽,被急急跑出來尋他的春和打斷。

“主人,有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