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阿是穴
(她覺得這就是她的外孫女)
這就是林白青的外婆柳連枝。
一個年近七旬, 卻身姿亭亭,腰不彎,背不躬,氣質典雅的女人。
光從她的外表, 林白青都看不出她曾掃過十年廁所。
戴眼鏡的男人搶一步上前, 介紹說:“小林大夫, 這位是東海製藥的創始人柳連枝女士, 目前在港城大學任教, 你稱呼她柳教授就好。”
又對柳連枝說:“柳教授, 這就是您要找的那位林白青……小林大夫。”
柳連枝伸手說:“你好, 小林大夫。”
戴眼鏡的又說:“小林大夫,柳教授這趟是專程從港城來的,拿出你的水平好好看, 要看不了你也要如實說, 咱們廣省有的是中醫堂,老專家也很多, 我們陪柳教授再去別的地方再看。”
又自我介紹說:“我們不是衛生局,是東海製藥的人, 我叫韓建國,他叫徐勝, 柳教授看病期間我們將全程陪同。”
柳連枝似乎有點惱怒,回頭問司機:“我回來沒想驚動任何人, 我女兒都不知道, 我也隻想看個病而已,誰把這事反應到領導層的, 是你?”
叫韓建國的說:“柳教授, 跟司機沒關係, 是田書記聽說您回來了,要看病,怕您一個人不方便,讓我們來陪著您的。”
柳連枝說:“難為田書記為我操心。”
“您可是咱東海製藥的定海神針,我們大家都很操心您。”韓建國笑著說。
叫徐勝的說:“走吧柳教授,讓這位小林大夫好好幫您看看。”
林白青一開始以為他們是陪著柳連枝一起來的,聽了這番對話,明白了,柳連枝是想悄悄來的,都沒通知沈慶霞,但田中沛知道消息後,就派人跟來了。
當然了,柳連枝占著東海製藥5%的股份,還準備要撤股。
她不回來則罷,但凡回來,東海製藥必定要派人貼身跟著,鞍前馬後的。
……
一聽柳連枝的名號,劉大夫扭頭,無聲跟林白青說了三個字:“沈夫人。”
‘大地主婆子沈夫人’,這才是東海人所熟悉的,柳連枝的稱呼。
而在大家的想象中,一個掃了十年廁所的女人,應該滿身滄桑,滿腹怨氣才對,但柳連枝從談吐到氣質,全然瞧不出曾經受過苦,受過屈的痕跡。
她,不愧傳奇。
劉大夫以為她是來看婦科的,而在婦科方麵她比林白青更擅長,遂問柳連枝:“柳教授,您是哪裏不舒服,有在別的地方就診的單子嗎,還是我直接給你看?”
柳連枝沒有說話,也沒動,在看到林白青後目光就直勾勾的,一直盯著她。
劉大夫還想上前,林白青攔了一下,問柳連枝:“柳教授是剛從港城回來?”
又說:“那天在沈書記辦公室接您電話的就是我,我就是林白青。”
柳連枝點了點頭,但依然沒說話,就隻是看著她,眼睛一眨不眨的。
這是林白青的外婆,林白青最關心的就是她的身體狀況。
雖然沈慶霞覺得柳連枝很討厭自己,但上次打電話時林白青從柳連枝的語氣裏聽出來了,她其實很愛養女,也很愛外孫,隻是表達方式跟別人不一樣罷了。
馬保忠告密,下毒,還害了沈慶儀,這三件事中的每一件要被柳連枝知道,於她都是不小的刺激,但既她剛從港城回來,目前應該還不知道事情。
而從她的氣色和呼吸來麵診,林白青覺得她目前的狀態還算不錯。
心態好,病情就穩定,也會更好治一點。
她又說:“走吧柳教授,去診室,我幫您檢查身體。”
柳連枝還在看她,依然沒有說話,銀發給夕陽照著,泛著金光,她眼眶逐漸濕潤,掏出手絹來揩了揩。
劉大夫看她很不對勁,伸手扶了一把:“柳教授,您是不是身體很不舒服?”
柳連枝給人一碰才回過神來,說:“這小林大夫,我越看她就越覺得熟悉,好像原來在哪兒見過似的。”
劉大夫說:“您是原來來瞧過病吧,甭看她小,十幾年的老大夫了。”
“我已經二十年沒來過靈丹堂了,我也沒見過她,就是覺得她特別熟悉。”柳連枝說著,又拿手絹揩著眼眶。
劉大夫很納悶,韓建國和徐勝也覺得柳連枝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哪兒怪。
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真是奇怪,我突然鼻子酸的厲害。”柳連枝又說。
林白青也覺得鼻子酸。
血緣關係吧。
她第一次見柳連枝的照片時,還不知道那是外婆,就覺得格外親切了。
示意柳連枝坐下,將手搭上脈枕來,林白青才捉到脈,韓建國就問:“小大夫,你診的怎麽樣了,能診出病來嗎,有沒有把握,能不能治得好?”
徐勝也說:“柳教授可是我們東海醫藥衛生屆的泰鬥,能不能治,治不治得好你要考慮清楚,要出點事,咱們都負不起責任。”
林白青還沒說話,柳連枝說:“韓書記,徐主任,能不能不要給醫生施加壓力?”又對林白青說:“你慢慢捉脈,有什麽要問的就隨便問,我會配合你的。”
診完脈又聽了心跳,林白青說:“柳教授夜裏呼吸困難的次數應該比較頻繁吧,是不是經常會有心跳過速,頭暈等症狀?”
柳連枝手撫胸:“我有類風濕性心髒病,是確診了的,原來夜裏隻是偶爾呼吸困難,但最近一夜總要醒三五回,心跳頭暈都是我的老毛病了,一直都有。”
韓建國又插嘴:“小林大夫,你能治嗎?”
類風濕性心髒病,是由類風濕性關節炎引起的心髒瓣膜病變,不借助儀器是看不到瓣膜病變程度的,但林白青憑脈診來判斷,她這個要再不加以針灸治療,很可能不出一兩個月,就會於夢中無聲去世。
所以她現在是非治不可了,而且必須立刻開始治療。
見大家都在看她,林白青說:“當然能治,現在就可以開始治療。”
柳連枝左右環顧:“就在這兒治?”
林白青說:“我得給您做全身針灸,樓上有治療室,咱們上樓吧。”
“對了,你們是怎麽收費的,做一次針灸大概要多少錢?”柳連枝又問。
林白青指牆上的價格公示欄,說:“您這個病,一天的治療費大概是五元錢。”
柳連枝點了點頭,又說:“應該先交費吧。”
“治療完再交費。”林白青說。
但這時韓建國又說:“柳教授,有些話我不得不講,這是個小診所,醫療衛生並不規範,您要開個方子抓點藥還行,但要針灸,以您的身體狀況,怕不安全。”
徐勝也說:“這兒連針頭都還是重複利用的,太不衛生了。”
柳連枝本來都準備上樓梯了,回頭問這倆人:“那你們認為我應該去哪兒?”
韓建國說:“目前咱們廣省唯一能達到一級衛生標準的診所隻有保濟堂。”
柳連枝點頭,看著這倆人:“所以你們認為我應該去保濟堂治病。”
徐勝示意林白青和劉大夫走遠一點,才又說:“保濟堂的陸炳坤聯絡過我們很多次,也承諾過,隻要您願意去,您的病,他包幫您治好。”
韓建國再說:“您知道的,中醫方麵想要針灸效果好,針非常關鍵,本來陸炳坤今天要帶金針去首都給個領導治病的,聽說您來,就把票退了,專等您呢。”
柳連枝沒有表現出不耐煩,但語氣很堅定:“我就要在這兒治。”
又說:“不要為難小林大夫,出了什麽事我自己負責。”
她這態度已經算是生氣了,韓建國和徐勝也就沒敢再吭氣。
腳步噠噠噠,柳連枝先一步上樓去了。
劉大夫被這幫人搞的有點懵,小聲問林白青:“小林,柳教授跟東海製藥啥關係呀,這倆都是東海製藥的領導吧,幹嘛非要柳教授去保濟堂。”
林白青正在收拾針具,開單子,說:“不管他們,你去配藥,我治病。”
她可算明白,為什麽柳連枝會撒手自己親手創立的企業,想要撤股了。
保濟堂的陸東家針灸手藝確實非常厲害。
它的關係也特別硬,硬到‘中成藥生產線’一事都是市領導親自內定的。
陸東家在東海製藥的人脈就更厲害了,從田中沛到這兩位,都是保濟堂的堅定簇擁者,張嘴閉嘴,都是要遊說柳連枝去保濟堂。
但是柳連枝找她看病頂多花幾十上百塊,要去保濟堂,就要把中成藥的生產線整個兒送出去,你叫柳連枝這種有主見的人怎麽會同意。
田中沛以為自己派人鞍前馬後的跟著,就能讓柳連枝回心轉意。
其實不是的,他越這樣柳連枝越反感他,就想越要撤股,離開東海。
……
裝修一新的診室裏,一間房有兩張床位,柳連枝給自己選好了床,是臨窗的,林白青進來時她正在關窗戶,但看到林白青端著盤子進來,就又把窗戶打開了。
林白青說:“你覺得很冷,所以想關了窗戶,又怕關掉窗戶我會覺得熱,所以又要把它打開,是吧?”又說:“關上吧,我不怕熱。”
不過一句隨意的話,但一下就拉進了倆人的關係。
柳連枝說:“你這孩子觀察起人來還挺仔細的。”
頭一天做治療,基於外婆身體狀況,林白青打算先給她做個基礎的補針,把虛火虛寒泄掉,再把元氣補起來,把她的氣血和經絡都調順,明天再正式治療。
這個用不到金針,隻需要馬銜鐵針就好。
但柳連枝也有自己的想法,看林白青拿出針來,說:“小大夫,咱們先不治心髒,我肩周不太好,你先幫我針灸肩周,灸的好了,咱們再灸風濕。”
林白青一笑:“柳教授是想考考我的水平吧。”
柳連枝正在脫外套,手一頓,不由的說:“你可真是個聰明孩子。”
一老一小,在病房裏對望,相視而笑,彼此都有一種知已式的感覺。
柳連枝的襯衣是真絲質地的,不但款式好看,版型也很漂亮,襯的她身材也很好看,但當她脫掉襯衣,露出身體,林白青不由哽噎。
因為外婆幾乎瘦到了皮包骨的程度。
瘦,又體虛的人就會覺得冷。
診室裏有毛巾被,林白青拿了一條出來,給她披上了。
披上毛巾被,感覺暖和了些,柳連枝又說:“雖然我很想相信你,但你的年齡讓我有點懷疑你的水平,不過我會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展示水平的,先灸肩周炎,要灸的好我再考慮讓你治別的,不然的話,我這把年齡了,身體抵抗力太差,萬一因為針灸而引起發燒,或者內髒損傷,可就麻煩了。”
讓一個七十由旬的老年人相信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大夫並不容易。
雖然柳連枝在外人麵前表現出的,是力挺林白青的態度。
但她也會懷疑,會用自己的方式來試探,看這個小大夫是否可信。
並最終決定,要不要她給自己治病。
……
林白青仔細捏了一番外婆的肩周,就發現她不但瘦的厲害,肩周的問題也非常嚴重,筋膜已經粘成片了,整個背部的氣血全部僵滯。
而比之心髒,肩周炎所引發的疼痛會更加直接,這會讓她特別痛苦。
但肩周並非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也無法快速表現她的水平。
想要快速幫外婆止痛,還要表現出自己的針灸技術,林白青該怎麽做?
思索片刻,林白青給外婆的皮膚消毒,再給針消毒,轉眼,針已經灸上去了。
柳連枝雖然不是醫生,但她懂點針灸學,側首一看,被驚到了,說:“小大夫,以我對針灸的了解,這兒並不是穴位,你好像……紮錯地方了。”
東海製藥那倆就在門外,聽說紮錯地方了,立刻衝進來了。
叫徐勝的脾氣爆一點,大聲說:“小大夫,咱就不說水平了,你連位置都找不準就敢給我們柳教授上針,膽子是不是太大了點?”
韓建國也說:“林白青,柳教授可是位學術泰鬥,你不要拿她的健康開玩笑!”
柳連枝也挺懵的,她遠道而來,本以為能找到一個寶藏中醫。
結果這小大夫位置都找不準,第一針就紮錯地方了?
現場瞬間變的很尷尬。
要不是幾十年的歲月沉澱讓柳連枝有了智慧,她甚至想當場拔針走人了。
但林白青並不著急,隻問:“柳教授,您是不是這兒疼的厲害。”
柳連枝點頭:“對,就這一片,最近一直特別痛。”
林白青再看徐勝和韓建國:“這是治療室,你倆剛才口口聲聲說我們的衛生不規範,達不到一級衛生院的標準,請問,一級衛生院,外人可以擅闖手術室,或者治療室嗎?”
又厲聲說:“出去!”
韓建國和徐勝對視一眼,試著問柳連枝:“要不把針拔了,咱們去保濟堂。”
但就在這時,銀針開始了跳動,柳連枝覺得有一股暖流正在徐徐往身體裏去,她的感受並不舒服,但不是平時那種尖銳的痛,而是酸痛,漸漸的,酸痛變成了酸癢,整個肩膀在輕顫,熱氣源源湧入,她不覺得冷了,鼻尖甚至冒起了汗。
這不就是效果?
柳連枝望著東海製藥那兩位,壓著憤怒說:“如果不想我報警,說你們幹涉我人身自由的話,麻煩請先出去。”
又對林白青說:“以我對穴位學的淺薄了解,這個位置沒有穴位,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林白青可算明白為啥外婆能那麽強悍了,她也有不懂的,但她不會急著否定人,而且還特別善於觀察,學習。
她解釋說:“在人體穴位中有個阿是穴,它並沒有固定的位置,而我們定義阿是穴,是以痛點來定義的,也就是說人的身體哪兒疼,哪兒就是阿是穴。而要想快速止痛,就要針灸阿是穴。”
穴位不但要講精準的位置,還要講深度,角度,當這三者都在最精妙的點上,以細細一根銀針牽引經絡,就能達到意想不到的治病效果。
柳連枝點頭:“小大夫,你做的很好,繼續針灸吧。”
不過一針,她已經認可林白青的水平了。
林白青說:“雖然您的肩周炎很厲害,但我現在必須先治心髒,再治肩周。”
跟楚春亭的倔和強比起來,柳連枝的聰明和智慧簡直叫人有種如沐春風之感。
她會質疑你,但隻要你有能力,她也會立刻認可你。
既然已經認可林白青了,她答的就很幹脆:“可以,都聽你的。”
但就在這時,外麵有人敲門。
因為要針灸全身,得把衣服全脫掉,林白青就示意柳連枝先脫衣服,出來了。
來的是東海製藥,沈慶霞的秘書小李。
她小聲問:“林大夫,柳教授的狀況還好吧?”
林白青說:“情況還不錯。”又說:“沈書記呢,現在啥情況?”
小李說:“麻煩大了,據公安機關調查,馬保忠給文研所四五個領導都下過藥,確定被他害死的已經有三個人了,他倒好,腿斷了,目前還在醫院做搶救,我們沈書記已經被公安帶走,拘留了。”
林白青說:“這種事沒必要告訴柳教授的,先瞞著吧。”
小李急的跺腳:“沈書記走之前交待過我,說千萬別讓柳教授知道,不然她的心髒受不了,但電視台,電台的新聞馬上就要出來了,咱現在不說,總不能讓她從新聞裏知道事情吧。”
在沈慶儀沒了之後,沈慶霞就是柳連枝唯一的親人了。
雖然她自己也被馬保忠下了藥,但她是藥廠的書記,而馬保忠的藥,很可能是從藥廠裏拿的,那她也脫不了幹係,因為監管藥品不力,很可能被判刑。
要說是別的渠道,可以瞞。
但是當電視,錄音機,報紙,鋪天蓋的地新聞出來,又能瞞到幾時?
要柳連枝從新聞上看到自己兩個女兒全是被馬保忠禍禍的,不得當場氣到心髒病發?
林白青關上門回來,柳連枝已經脫好衣服躺到**,蓋上毛巾被,並把她認為應該露出來的穴位全露出來了。
“我做了十幾年大夫了,柳教授,您是我見過最對自己的健康負責任,也最會配合醫生做治療的人。”林白青說。
柳連枝笑著說:“你是不是還從來沒見過我這樣惜命,貪生怕死的人?”
林白青說:“您怎麽會這樣想?”
其實她上回去東海製藥,還曾聽倆人在洗手間裏說過,說柳連枝是借了女兒的壽活著,那種話柳連枝自己肯定也聽到過,可以想象,當她聽到那種話,心裏得多難過,多傷心,又有多愧疚,她自己的潛意識裏,也許也會那麽想。
柳連枝再歎氣,又說:“其實我並非貪生怕死,多年前我的女兒負氣離家出走,就再也沒回來,在她回來之前我不敢,也不能死……”哽噎片刻,又說:“來吧小大夫,拿出你的水平,把我治好。”
林白青點了點頭,先在內關,心俞和間使針上針,又出門把金針拿了來,消好毒備著,一手撫上柳連枝脖頸間的大動脈,一手捉上她手腕上的脈搏,溫聲說:“你的心髒問題確實很嚴重,但生理上的病變跟心理狀態是兩碼事,看得出來您是個特別堅強的人,我現在要告訴您一個消息,一個您心髒很可能承受不住的消息,我知道您很想聽,但是,您得自己給自己鼓勁兒,你要能挺得住。”
她其實是想先從當年馬保忠告密說起,把楚青圖和沈慶儀的關係,以及沈慶儀的離開,原原本本給老太太講一遍。
關於她的事當然要講,但她打算放在最後麵。
這樣,先讓柳連枝憤怒,再給她喜悅,她的心髒才能承受得住。
但這時柳連枝忽而聲顫,問:“是你吧?”
林白青一愣:“什麽是我?”
柳連枝流淚不止,又說:“就是你,對不對?”
其實柳連枝根本不認識林白青,她甚至不知道女兒生的孩子叫什麽名字,林白青跟沈慶儀生的也並不像,她更像她的奶奶,薑雲婉。
甚至,柳連枝都不知道沈慶儀和楚青圖談戀愛,顧明收養林白青,這等等的事情,她全都不知道。
她掃了十年廁所,找了二十年女兒,三十年光陰,她從不關注外界。
她的判斷也沒有任何證據支撐,既天真又荒唐。
但在第一眼看到林白青時,她覺得這就是她的外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