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老虎不發威
於是在秦行朝又一次“臣有本奏後”, 崇文帝聽完他的亂彈後,第一次沒光顧著樂,而是留下了他。
拿著秦行朝上報上來的奏書, 看向他:“我看你的行文很紮實, 文章應該也是做的極好的, 久而必中,為什麽不考下去了呢?”
秦行朝聞聽此言, 躬身一揖:“微臣自幼家境貧寒, 全家省吃儉用, 供臣讀書, 然臣時運不濟, 苦讀多年,也隻得了個秀才。”
“後又逢父喪, 全家便隻有寡母、幼妹、和臣過世的幾個妻子支撐。”
“左鄰右舍皆笑微臣, 堂堂九尺男兒,上不能建功,下不能立業, 於國事無用, 於家事無補, 白生九尺昂藏之軀, 竟無一用處,可笑可笑。”
“微臣聽此言,深為慚愧,夙夜憂急,偶聽同科說起, 武舉的出路,一時便動了心思。”
“沒想到臣文舉不成, 武舉倒是一路順遂,蒙考官看中,點了一個狀元。”
“微臣想,這或許就是臣命中注定。”
“反正自古為人臣子者,不過是學成文武藝,報與帝王家。”
“不管身居何位,能盡一份材,就盡一份材就是了。”
“所幸臣雖陰差陽錯,走了一條意想不到的路,還是不廢此身,被陛下提拔在身邊,得了今天的機遇。”
“嗬嗬。”崇文帝仰頭笑起來。
他突然想起來,自己當初之所以會提拔秦行朝為近身侍衛,就是因為有一段時間,侯官衙匯報上來的文書,非常漂亮有條理。
他一時好奇,就召了那位編纂文書的侯官監,一看他身高馬大,又文質彬彬的樣子,心下很喜歡,便留在了身邊侍奉。
這麽說,秦行朝的經曆,確實足夠傳奇。
以文人身,入武途,還是進了文人最看不起的侯官衙,也沒自暴自棄。
無論是當侯官監的時候,當侍衛的時候,還是當諫官的時候,給他什麽就幹什麽。
不管幹什麽,都隻為他效忠,這可比那些各懷心思的大臣,嘴上喊的忠君愛國強多了。
滿意的衝著他點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雖誤入它途,但無論在何任上,都能堅守本心,為君分憂,這才是真正的文人風骨,忠君之義。”
秦行朝一臉受寵若驚,為人臣者,能得君王一句“文人風骨”的稱讚,這是何等殊榮啊!
連忙叩謝隆恩:“謝陛下賞識!”
崇文帝笑嗬嗬地讓他起來,又拿著他的文書看起來,不緊不慢道:“你的學識不錯,以前實在屈沒你了,即日起,朕就讓你進文華館修書,而觀你之行徑,非口舌之流,實為幹吏,在諫官任上不適宜,不若去六部謀個實職差遣,你有什麽想法嗎?”
秦行朝頓時興奮起來。
他轉文官,隻能算是轉個職,有了文華館修書的資格,才算真的進了文人的途。
驚喜至極的叩謝聖恩,激動道:“陛下,微臣蹉跎多年,實無一長,唯對往來賬目賬冊,有些心得,如陛下允臣進六部,就請將臣放入戶部吧!”
“哈哈哈!”崇文帝忍不住笑起來。
侯官衙主要是用來監視群臣,徹查官員貪汙受賄之類用的,那要說對賬目了解,那是真了解啊。
隻是了解的方向,可能和戶部,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方向。
仔細想想,讓侯官衙出來的侯官監進戶部,職業確實相當對口。
隻是不知道戶部的人,是什麽感受呢,哈哈哈。
崇文帝被這種前所未有的創舉笑到了,立刻允準了秦行朝所求。
又看向秦行朝,讚許道:“你母親寡母一人,獨自將你撫育成人,教養的如此識大體,殊為不易,朕便賜她一個誥命,以為嘉獎。”
“想她在宮外時和宸妃娘娘有些緣分,如今宸妃在宮中寂寞,有時間,也可以陪她說說話。”
秦行朝沒想到連母親都受到了嘉獎,立時感激涕零,重重謝恩。
抬頭時,又向崇文帝求道:“感謝陛下體恤微臣一家,微臣替家母拜謝陛下!隻是微臣還有一個心願,不知當不當說?”
崇文帝揮揮手:“話都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麽不當說的,說吧。”
秦行朝立時連連叩謝,抬頭看向崇文帝:“微臣還有一幼妹,如今正值婚配年齡,不知能否再請陛下或者娘娘,賜我妹妹一段婚姻?”
崇文帝好奇地看著他:“哦,這倒是一樁喜事,不知令妹想嫁與何人呢?”
秦行朝古板木訥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這個人陛下也認識,就是陛下現在身邊的侍衛統領燕小飛,在侯官衙時,他算是微臣一手帶上來的學生,微臣很信得過他的人品,早就想將妹妹嫁給他了。”
“此次將家中妹妹接到京中,也是為了完婚。”
“臣下的妹妹因為微臣,已經耽擱了一些年歲,正急著辦婚事,如今得蒙聖眷,所以微臣鬥膽,再向您討一個恩典!”
崇文帝哈哈大笑:“這算什麽難得的事呢,你在我身邊也跟著這麽多年了,我照顧你家裏人也是應該的。”
隨後叫德仁把燕小飛召進來,笑眯眯地看著他們:“既然你和秦愛卿的妹妹,早已郎情妾意,寡人正好成人之美,叫上宸妃娘娘,一起給你們賜婚,順便給新婦一個誥命,再給你的官銜抬一階。”
燕小飛這真是升官發財娶老婆,高興的不能自已,連連叩謝皇上大恩。
崇文帝哈哈大笑,這幾件事就都這麽定下來了。
聖旨來到秦家小院後,秦母和秦雁蘭眼睛都發懵了,兩個誥命,什麽概念啊?
一開始,左鄰右舍嫌秦家母女這兩個鄉巴佬,沒見過世麵,明裏暗裏看笑話。
現在卻都一改往昔,熱烈的祝賀起來。
等夜深人靜,人散去的時候,秦行朝關好門窗,將母親妹妹單獨留下,看向妹妹:“我把你嫁給燕小飛,你有什麽想法嗎?”
秦雁蘭茫然地看向他,雖然說女子嫁人,是一生大事,可她現在,居然也想不出什麽想法。
隻能道:“哥,我沒有什麽想法,反正爹不在了,我聽你的就是了。”
秦行朝搖搖頭:“現在不可以沒有想法了,你知道我為什麽將你嫁給燕小飛嗎?”
秦雁蘭:……
“哥,你不是本來就準備將我嫁給他嗎?”
秦行朝又搖搖頭:“不一樣了,以前我將你嫁給他,是因為咱們兩家,門當戶對,他是我手底下的人,我對他知根知底,且能壓的住他,不管將來他變不變心,都不敢欺負你。”
“現在不一樣了,你哥哥我即將去戶部任職,也就是實權大吏,你現在不僅可以嫁入更高的門楣,甚至連最近風頭正勁的光王世子,王子王孫,都可以嫁,而我依然讓你嫁給燕小飛,你知道為什麽嗎?”
秦雁蘭:……
“因為我們不能背信棄義?”
秦行朝:……
“這當然也是一種原因了……人無信不立,言行相悖者,失他人之心,禍雖不顯,待其時也,但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我曾經是侯官衙的人,你們知道,民間是怎麽稱呼我們這種人的嗎?”
秦母、秦雁蘭:……
那她們當然知道,什麽“走狗”“鷹犬”“活閻王”之類的,反正沒什麽好詞。
但看著他的樣子,秦母心疼道:“你放心,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你長的一點都不像鷹犬,別聽他們的。”
秦行朝:……
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但還是盡力道:“娘,他們說的沒錯,兒子就是皇帝的鷹犬,所存在的意義,就是替主子撕咬。”
“我們這樣的人,主人在時,會很風光,但當換了主人後,新主人不會信任我們,他會自己挑選一條新狗,為自己撕咬。”
“而到了那天,一條知道了太多秘密,撕咬了太多人的狗,對於新主人來說,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無聲無息的死去。”
“沒有人會在意一條暗處的狗,所以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秦母和秦雁蘭同時臉色大變,秦行朝止住了她們:“不用擔心,我現在已經走出了一條不同的路。”
“現在的我,是正兒八經的文官,站到了台麵上,無法無聲無息的死去,就算有人要對付我,也隻能用台麵上的手段。”
“但我的一切,還是全部來自陛下,所以我要沒有一絲轉圜餘地的,效忠陛下。”
“大梁城中有那麽多王孫貴胄,妹妹,你卻誰都不能嫁。”
“因為咱們家,根本沒有聯姻的價值,以前不會看咱們家一眼的人,現在也不會看。”
“如果有人在這時候伸出了手,那他圖的就是你哥哥現在的價值,可隻要握住那隻手,你的哥哥,就會頃刻間失去這種價值。”
“你一個弱女子,不要指望夫家會庇護你,高門高戶,一個女人的生死,無足輕重。”
“所以燕小飛,就是你最好且唯一的選擇,因為他和你之前的哥哥一樣,是完完全全,屬於陛下的人。”
“而現在有皇上和宸妃娘娘的共同賜婚,你們的這段婚姻,又多了一層榮耀和保障。”
“記住,陛下和娘娘,才是你真正的娘家。”
“永遠記住陛下和娘娘的恩德,這就是你一生順遂的根基。”
秦雁蘭連連點頭,她好像今天才了解了另一個世界的事。
以前她還在想,大哥為什麽一定要武轉文呢,留在皇帝身邊不好嗎,轉文還降了幾品呢。
而今天,她才知道,這其中竟然有這麽凶險的地方。
她突然覺得有點害怕,哪怕她們家得到了如今的榮耀,她還是有一種驚恐的,看不到明天的感覺。
秦行朝卻並沒有安慰她。
以前想著,若是突然有一天,莫測之禍到來,那就讓他的母親妹妹,什麽都不知道的,當他意外死了吧。
燕小飛是一個下九流胚子出身,有幾分道上人的仗義,顧念他舊日之恩,沒準能照顧好他的家人。
是什麽時候開始不一樣了呢?
秦行朝回想,大概是被人從水裏拽出來那天。
或許這是個預兆吧,有個眼神明亮的紅衣姑娘,會將他從泥潭裏撈出來。
若一直淪陷溝渠也就罷了,偏偏有一天,爬上了岸。
上位者都無法保全自己,下位者,又怎麽能呢?
譬如蜉蝣,朝生暮死,也是一世。
既得良機一線,何不搏的個位極人臣,青史標名!
所以他的家人,現在得知道,他到底在幹什麽。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這是一種需要被一直記住的感覺。
……
崇文帝走進清華宮時,就見襲紅蕊翻箱倒櫃的找著什麽東西,不由好奇:“這是幹什麽呢?”
襲紅蕊回頭,滿麵喜悅地看向他:“皇上,你不說秦大統領的妹妹要嫁人了嗎,臣妾當然要備一份厚禮了!”
“說起來,臣妾和皇上的緣分,還多虧了秦大統領呢,要不是他掉水裏,臣妾給撈上來,皇上是不是還不認識臣妾呢,哈哈哈!”
崇文帝一聽,也忍俊不禁。
回想當時的情形,實在太搞笑了。
秦行朝這個人,是怎麽做到那麽老實,那麽正經,又那麽搞笑的呢,哈哈哈!
笑過之後,突然又覺得,或許真的是緣分。
秦行朝和他的紅兒,說不好,是誰把誰帶給他的。
不過他們有個共同點,就是都是能為他身前身後效力的人。
這或許是上天的指引,有助於他的人,都會以各種方式,聚集在一起。
他怎麽能看著手下各種人,稀裏嘩啦,全跑去新帝那呢?
搞清楚,誰才是他們的主人!
……
天氣轉冷,新年臨近,明明是應該歡歡喜喜過大年的時候,朝野上下,卻噤若寒蟬。
原戶部司左曹,被調任吏部,新的戶部司左曹,由秦行朝接任。
原左督鹽提監,罪不容赦,抄沒家財,罪首伏誅,其餘親眷,男子流放,女子沒官。
而宸妃娘娘的兄弟,獻新製鹽法,居功甚偉,特任命為新的左督鹽提監。
一代新人換舊人,底下群臣看著上首的皇帝,終於從裏麵品出幾絲嗜血的意味。
不知是不是因為朝堂上唯一活潑的秦行朝,從諫官位上調走了,以至於沒有任何人,發出什麽聲音。
崇文帝看著底下安安靜靜的樣子,終於忍不住仰頭笑起來。
“臨近年節,也到了籌謀年事的時候,以往宮宴,都由貴妃和淑妃一起主持,今年卻是不巧,淑妃娘娘病了,朕便想著,由貴妃和宸妃一起主持吧,諸位愛卿,有什麽意見嗎?”
底下群臣:……
“但憑皇上做主。”
崇文帝哈哈大笑著離開。
能知道誰做主就好了。
現在就想著站隊新主,未免太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