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人生在世
他是國舅?他是國舅?他是國舅?
對, 他是國舅。
馬澤恩放空大腦,鎮定心神,昂首挺胸地看向下首, 擲地有聲道:“不用怕, 我是國舅!”
鄧義及他身邊一眾人:……
沉默許久, 鄧義緩緩抬頭:“既然如此,那末將明日想帶兵出城, 不知可否?”
“一切都聽鄧老將軍的。”
“那末將想向國舅請調軍令, 青州邊境一線, 邊郡軍馬聽調聽宣, 不知可否?”
“一切都聽鄧老將軍的。”
“末將還想向國舅請便宜行事之權, 戰策不上請,軍報不上奏, 不知可否?”
“一切都聽鄧老將軍的!一切都聽鄧老將軍的!將在外君命都有所不受, 不用總問我!”
鄧義看著馬澤恩,這大概是他被拍桌子吼得最開心的一次,躬身抱拳:“末將得令!”
然而應完令後, 立刻一改恭色, 對著馬澤恩道:“末將馬上就要去前線籌備行軍, 請馬尊使督促好糧草供用, 而現在的大軍數量,末將覺得還不夠,請上邊再調撥一批。”
馬澤恩也不懂他說的是啥,但有人吩咐他幹事,可比他自己發號施令安心多了, 立刻點頭表示:“你放心,你放心, 我這就給我妹妹……哦不是,給皇上寫信。”
聽到這,鄧義終於再無一點表示,有你妹……哦不是有皇上在,就安心多了。
從馬澤恩這要走所有調兵令信後,鄧義轉身出賬。
看著他大步而去的背影,大兒子鄧綏文快步趕上去,不敢置信道:“父帥,你想幹什麽!”
鄧義頭也不回:“你跟為父出戰這麽多年,不知道嗎?”
鄧綏文看著父親的背影,不禁有些悲從中來:“正是因為知道,所以兒子才為您擔心,父帥,人人都道您是常勝將軍,可兒子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常勝將軍,一個人打了一輩子的勝仗,隻要最後敗一次,就足以抹殺前麵的所有,父帥,您輸得起嗎?”
鄧義驀然停住腳步,是的,他輸不起。
勝敗乃兵家常事,然而不知什麽時候,他居然輸不起了。
是從背叛馮相那次開始的嗎,畢竟從那天起,他開始成為文官口中無情無義之人。
可他該怎麽跟別人說呢,他是一個將軍,需要的並不是情義,而是一個可以安安穩穩打仗的環境,永不用擔心的後備補給,和完全自主的掌軍權。
這些馮相都給不了他,但蕭相可以。
這就是他的第二條重罪了,屈從奸相。
但沒有人從一開始就是奸相,很久很久之前,蕭相也並不是奸相來著。
那時蕭南山因為耿言直諫,被流放到綏州,而他因為年少氣盛,打死了本地惡霸,被判刺配綏州,他們就是在那時相遇的。
和眾人常規印象裏的蕭南山不同,那時的他隻是一個落魄的中年人,就算處境不怎麽好,也會樂嗬嗬地對他說:“要不要我教你讀書識字?”
鄧義那時候和所有年輕人一樣,對敢於直諫的“忠臣”有天然好感,很快就和他相熟了。
蕭南山作為一個老師來說,真的很優秀,他最初對兵法的所有認知,都來自於他,如果沒有他,他或許一生都隻是一個蒙昧小卒,所以他也從來不覺得跟著蕭南山有什麽不對。
隻是這之後,蕭南山開始一點點變了,鄧義說不好他是什麽時候開始變的,但沒關係,他也開始變了。
百戰百勝的背後是什麽,誰能知道,他隻知道蕭南山在的時候,是他一生最順遂的時刻。
可人都會老的,蕭南山是,他也是,那該怎麽辦呢?
於是他終於將目光,落在了自己小女兒身上。
他好像在不知不覺間,就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所有人都在質問他為什麽要往這條路上走,就是沒有人肯給他一條新的路。
而現在,恍惚間,又有一條路擺在了他麵前,這條路似乎比“奸相”蕭南山還要邪。
鄧義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麽命,總是遇上一些讓人詬病的“恩主”,難道他這輩子就注定了不能和好人混嗎?
可這總歸是一條路啊,誰會嫌身後的路多,所以他要幹了!
鄧綏文知道他父親不做決定則已,一做決定,那就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但他還是擔憂道:“父帥,你怎麽能確定,一旦輸了,被放棄的不是咱們?”
所有人都有退路,隻有他們被放棄時,沒有任何代價。
鄧義轉頭看向自己的大兒子,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很像我,不過隻像一半的我。”
像的是後來那個憂心忡忡,顧前顧後,舉棋難定的他。
可這怎麽能怪他這個兒子呢,他大兒子一直見的,就是這樣的父親,所以他學到的,也都是這樣的顧慮。
鄧義仰天長歎:“知道為父當年手刃惡霸的時候,在想什麽嗎?”
聽他這麽說,鄧義的三個兒子頓時齊齊看向他,小兒子沒什麽顧慮,直接問:“什麽?”
鄧義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我當時什麽也沒想,那時的我太年輕了,年輕到容不得想那麽多,在腦子反應過來前,身體就已經做了。”
包括他後來掃平西羌王庭,其實都沒想多少,反正就是見人就打,見打就贏,見城就破,非常輕鬆自在。
是到後來,他才開始越想越多,大概他真的老了吧。
鄧義抽出長刀,平靜道:“為父已經五十八了,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這大概是為父最後一次上戰場。”
“為父的這一生,該在此刻落下最後一筆,輝煌的開始,也當有個輝煌的結束。”
鄧綏文看著父親臉上寧靜的表情,終於完全了解了父親的心意,抱拳道:“是,父帥!”
鄧義依次看了自己幾個兒子一眼,又看向前方,目中一片堅定——
既然勿須羅使計迫他出城,主動出戰,那他這個戰,還出定了。
讓所有人看看吧,此刀尚未老去!
……
襲紅蕊很快就收到言鈺傳來的已誅殺郭山的信息,不禁冷笑一聲,果然如此,這一次,可沒有別人有理由讓郭山跳了吧。
看完之後,很快丟在一邊,殺一個郭山,襲紅蕊還不會放在心上。
然而當她看起別的東西時,卻著實被嚇到了,鄧義和她再要十萬大軍!
襲紅蕊:……
她這麽積極的又提供軍需,又殺人的,其實隻是被前世那一場戰輸怕了,這次決不能重蹈覆轍,但鄧老將軍,好像產生了一些誤會……
看著他冊子上索要的那些東西,很顯然,他是想搞一波大的。
襲紅蕊一時噎住了,現在該怎麽辦,跑去跟他說,您老人家誤會了,好好打,穩著點,別打輸了就行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可這樣一來,她之前做的所有努力,就都半途而廢了,鄧義也得雞血到一半,被突然嘎了脖子。
穩是夠穩了,但鄧義剛捧出來的一顆心,也要縮回去了。
他肯定會覺得,什麽玩意,浪費他感情!
襲紅蕊站起身來,來回踱步,左右為難。
此戰是她封後至為關鍵的一步,不能出一點問題,而前世的戰局又那麽複雜,一個不小心,鄧義那老將也要栽跟頭。
現在這種情況,隻要不是大輸,襲紅蕊都能兜住底,而一但加大籌碼,那要是翻車了,可得把她翻死,甚至不翻車,隻要無功,都會讓林儆遠那邊,瞬間找到攻擊她的把柄。
襲紅蕊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個四年之限,今年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大半年,所以隻剩三年小半了!
她要是在皇後這一步翻車,那真是要把她翻死啊!
襲紅蕊在自己的屋子裏打轉,幾乎要把地磚踏破,直到某一刻,燈燭突然爆出一聲“劈啪”聲,讓襲紅蕊瞬間清醒。
她在想什麽啊!現在是想這個的時候嗎!現在不是想戰事的時候嗎!
她在出征前,給她大哥的第一條錦囊妙計是什麽?
一切都聽鄧老將軍的。
結果現在她自己倒跟鄧老將軍掰起手腕來了!
她想幹什麽,她是覺得自己比鄧老將軍都懂打仗了嗎,她明明屁也不懂啊!
襲紅蕊現在才發現,原來不懂打仗的人別瞎逼逼這句話,也得包括她自己。
一顆過於“聰明”的腦子,有時候也真會壞事啊!
意識到這點的襲紅蕊,一邊痛苦地按下她那顆“聰明”的大腦,時時要冒出的“質疑精神”和“憂慮精神”。
一邊把秦行朝連夜薅起來,讓他把鄧老將軍想要的一切東西,用最快的時間準備出來,送到前線。
而這十萬大軍,當然必須通過皇帝了,襲紅蕊毫不猶豫跑到崇文帝麵前咋呼,不好了!前線吃緊,敵人好凶,頂不住了,快再派十萬過去吧!
整條戰線都是襲紅蕊和秦行朝一手經手的,襲紅蕊說吃緊,那就是真吃緊,老皇帝也很在乎這場仗的輸贏,毫不猶豫又加了十萬。
這倒不是襲紅蕊故意不想跟皇帝說實情,隻是說了,皇帝估計也不敢賭,他要是自己產生了退意,那誰都掰不過他,還是把他忽悠下去吧。
就這樣,襲紅蕊完全搞了一個欺上瞞下,將邊關所有信息,和朝中人隔離開來。
襲紅蕊已經可以想到,如果這次翻車,她將會是什麽下場了。
但沒關係,她還有一件秘密武器。
襲紅蕊信步走進一間秘密房間,哐當一聲就跪下,然後給如來佛祖,玉皇大帝,觀音菩薩,王母娘娘……凡是能拜上的神仙,挨個磕頭。
“當初說了,您隻要賜信女一個兒子,信女就滿足了,再無所求,然而現在信女還是連一個兒子毛都沒見著,既然如此,您必須答應信女別的要求!”
“不管是誰,隻要是幫信女贏下這局,信女從此之後,必然隻拜您一個,讓您獨享香火!”
“為了防止不知是哪位大神顯靈的,信女從現在開始,每天拜一位,等傳來喜訊那天,拜到誰,就是誰顯的靈!”
“求求了,不管是誰,快快顯靈吧!”
襲紅蕊拜的無比虔誠,但她身邊的如意在一旁看著,不知為什麽,總感覺有些害怕……
……
在作妖和作死之間,襲紅蕊選擇了作法,自從做了這個選擇之後,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好多了。
突然加增十萬大軍這件事,當然不可能隱藏動靜,所有人都很緊張。
為什麽增兵,這場仗打得那麽難嗎?
對於這些人,襲紅蕊都是統一說辭,對,很難打,打得很激烈,對方很猛。
而以林儆遠為首的勢力,卻感覺很不對勁。
他們安插在軍中的人突然集體斷了聯係,這很顯然不是正常情況,然而戰時又不可能勇闖邊關,探聽軍情。
於是紛紛開始責問起來,為什麽軍報如此模糊,布防圖呢,作戰書呢,為什麽不上報!
襲紅蕊:什麽?還有那種東西呢?我都不知道啊!
連我都不知道,那我大哥就更不知道了,你們等等,我這就傳信告訴我大哥,讓他把那些東西都備齊了啊!
好不容易一來一回,消息傳回來了,馬澤恩卻在書信中告訴大家,鄧元帥出去打仗去了,他不會寫那些東西,等鄧元帥回來再報吧。
眾人為之絕倒,你開玩笑呢?
林儆遠為首的勢力,立刻找準這個由頭,極力上報,馬澤恩實在不堪指揮使一職,請派一個新指揮使去。
襲紅蕊那能同意嗎,當即和崇文帝鬧起來,崇文帝也不可能在這個據說打得很激烈的關頭,讓林儆遠的人插進去,麻利地回絕了他們。
但他這個大舅子也太坑爹了吧,連奏報都寫不清楚,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弄得他對戰局都一臉蒙。
就知道打得很激烈,打得很激烈,到底怎麽一個激烈法啊!
馬澤恩匯報上來的危言聳聽但完全沒有重點的軍報,把崇文帝都嚇到了,連忙讓人去問郭山和那一幫子文官監軍,你們到底是幹什麽吃的啊!連個奏報都寫不明白!
然而一個來回後,回他的卻是驚慌失措的襲紅蕊,襲紅蕊縮著肩膀,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麵前,支支吾吾道:“皇上,我跟您說一件事,您可千萬別生氣……”
崇文帝正全身心牽扯在戰局上,一看她這副樣子,立時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你先說怎麽了。”
襲紅蕊:……
支支吾吾半天,終於絞著手指,很艱難地開口了:“就是……就是那個……我大哥把郭山給殺了……”
崇文帝:……
啊?
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後立刻暴怒:“他為什麽要殺了他!”
襲紅蕊立時捂住耳朵,一臉痛苦道:“因為郭山汙蔑我大哥謀反,我大哥一怒就把他殺了……”
崇文帝:……
啊?
“郭山為什麽要說你大哥謀反?”
襲紅蕊捶了一下手心:“臣妾也不知道啊!”
崇文帝煩的來回踱步,又轉身問道:“那和郭山一起的其他人呢?”
襲紅蕊:……
“他們和郭山一起說我大哥謀反,我大哥就把他們都扣下了,不過這些都沒殺,沒殺,真沒殺!”
崇文帝:……
那他是不是還得感謝他手下留情?
瞬間暴跳如雷道:“看你大哥幹的好事!我當初就不應該聽你的讓他去!”
襲紅蕊抱著頭,任他罵了一個狗血淋頭,等他罵累了,才期期艾艾地抬起頭:“那皇上您說,現在該怎麽辦啊……”
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啊!涼拌!
崇文帝當然不會覺得馬澤恩要謀反,但他把文官團體扣的扣,殺的殺,消息傳回來,朝堂肯定得炸鍋,到時候更不好弄。
於公於私,他和馬澤恩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不管他幹啥,他都得幫他兜著。
誰敢想啊,現在邊關那邊,就鄧義那一個能挺事的了!
然而事到如今,騎虎難下,他唯一的指望就是鄧義能來場大勝,把所有不利於他的地方都蓋過去。
所以就算看著那讓人眼前一黑的奏報,他也不敢再派文官去,隻能給鄧義傳旨,你給老子好好打!
就這樣,麵對朝臣越來越激烈的要求戰報共享,崇文帝也裝作不知道,你說什麽玩意,風太大,沒聽清。
就這麽一天天熬著,一直熬到了春放,連崇文帝都挺不住了。
到底咋樣,你倒是給我來個準信啊!
就在崇文帝暴躁的要殺人的時候,邊關終於傳來了一個清晰的消息——
“報!大捷!”
直到此刻,老皇帝一顆揪著的心才徹底落地,大捷就好!大捷就好!不管是什麽樣的大捷,他都可以交代下去了!
終於鬆了一口氣後,忙問是什麽樣的大捷。
傳信兵聽他發問,激動的難以自持,聲音顫抖道:“鄧……鄧元帥率大軍連克六州,直入燕平地界,攻下了大雁關和壺口關!”
一時間全場俱寂,崇文帝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