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當秋落的一聲驚呼傳入書房中時,沈同晏擱在膝上的雙手瞬間握成了拳,他壓住想起身衝出去想法,對一臉急色看著他的長落肅聲道:“不許去。”
無風之夜,萬物靜寂,一切都像虛貼在空氣中的剪影。
陶知影幾乎是被秋照拖著提回了房,她整個人簡直是虛脫了。
回到房中上了榻,秋照給她喂了些茶水,過了會兒她才緩過勁來,想起方才的情景,她抬起兩隻手從頭頂抓滑到了額前,覆住雙眼,喉中不斷翻滾,卻硬逼著自己不能流淚,隻無語凝噎。
秋落見陶知影如此痛苦,自己卻是再受不住,抱住她嗚嗚哭出了聲。
秋落的哭聲一在耳邊響起,頓時將陶知影拉回到上世的記憶中。
她凝了一般,突然撐開秋照,抬頭捧了秋照的臉仔細端詳,剗襪便下了地,拉開秋照的手上上下下看她,繼而流出了眼淚,抱住秋照哽咽痛哭:“秋照,你無事,太好了,你無事…”
秋照嚇得哭都忘記了,又被陶知影摟著死死地不鬆開,她隻能急聲道:“夫人,你怎麽了?你到底怎麽了啊?”
陶知影抱得秋照哭鬧了一會兒,覺得整個人都精神了,她放開秋照,三神五魄皆回聚,笑著安撫恐慌的秋照:“無事的,我方才隻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而已。”
秋照驚疑不定:“夫人是想起了什麽事?怎地如此嚇人。”HTtPS://ωWW.κAиSΗǔsHi.còM/
陶知影溫柔地為她抹著眼淚:“想起了我們之間的事,一些你不記得的事…”
見秋照果真轉了眼去回想,她輕輕一笑,再抱了抱秋照:“好了,鬧了這麽半宿,你我都累了,你快去休息罷,我也要睡會兒了,明日還有事。”
秋照還想再說些什麽,見陶知影確實滿臉倦色,隻好將她重新扶回榻上躺下,為她換了新的腳襪,又蓋好寢被,這才輕輕退了出去。
待她走了有一會兒,閉目假寐的陶知影又睜開了眼,她坐起身,靜靜地掃視房中的一應布局與物事,半晌,自嘲地笑了笑。
在沈同晏搬去書房的這段時日間,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慢慢在撕扯開裂。
尤其是方才在書房中聽到他說出那一席話,她簡直是肝腸寸斷,那股鑽心的疼讓她意識到,自己真的愛上了沈同晏。
上世的肖培之對她而言,已經像是一個隱約的刻記。記憶拂過時,會打上個不怎麽磕腳的趔趄。可這世的沈同晏卻是鮮活得不能再鮮活的凸起,她險些繞不過去。
所幸還有個秋照在側,她的存在最能提醒自己,這種感情將會怎麽令人摧身碎首,透骨酸心。
陶知影勾起鼓勵的微笑,她好歹是活了兩世的人,及時醒悟了,便拉得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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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陶知影撐著身子起了個大早,迅速給留荷分了居院,是西南側一處較大的院落,又派了仆婢,甚至非常貼心地讓留荷自己取院落名。
留荷滿臉欣喜地取了個《留晏院》的名字,秋落臉都氣綠了,陶知影卻神色自若地叫人立馬去刻院匾,還給了三倍的錢讓牌坊鋪子當日趕工出來,且讓人將沈同晏的所有物件都搬去了留晏院,又細心地告訴留荷,沈同晏的吃穿喜好,留荷一臉嬌羞地記下了。
忙完這一切已近黃昏,估摸著沈同晏馬上要回來了,陶知影也疲得不行,便徑自回了自己的院中,用了幾口清粥後,早早的便熄了燭睡覺。
一覺睡到天光大亮,似乎是因著補了一次足足的覺,她的胃口也變得好起來,不再像之前似的,總是覺得反胃。
她心中也漸漸振奮起來,吃飽睡足便有精神,再養上幾個月,林哥兒便該上京師來參加殿試了。
沈同晏自從搬去了稍微遠些的留晏院,便連正院的後書房也不再來了,二人又是將近一旬沒見過麵。
僅僅數日後,清泰觀便傳來了令福公主病薨的消息,秦侍郎闔府上下擂天倒地,悲聲號怮。
陶知影想著,到底是席筵,讓人知道他們夫妻失和,總是不好的。
她便差了秋照去詢問沈同晏,是否要一同前去吊唁,卻隻帶來了他冷冰冰的拒絕。
崔氏自然也不願與她一道,陶知影隻能單獨去了一趟。
令福公主的喪葬禮自是極盡哀榮,嘉憲帝派了太常卿前去治喪,一切以國禮操持。
嘉憲帝亦是痛不欲生。
出殯那日,他去了秦侍郎府,不過幾日的時間,威嚴的君王幾乎哀毀骨立。
陶知影站在遠處,不動聲色地留意著他與秦婉薑。
這位帝王許是太過悲痛,秦婉薑數次出現在他眼前,並未見他有何特別的表情或舉動。
其實大多數時間,他都在直愣愣地出神,似乎在呆呆地追著自己久遠的記憶。他穿著麻葛製成的石竹色涼衫,愣柾得仿若一位茫然的普通士儒。
而見了陶知影也不打招呼的沈同晏,與她也仿佛是兩個普通的陌生人,隻是湊巧都去了那府中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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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氣清,冰凍地拆,年尾的盛京也是一樣的酷寒逼人。
令福公主去後不久,秦侍郎府接到了嘉憲帝親自下的中旨,封秦婉薑為德妃,要求秦侍郎府於正月前將秦婉薑送入宮中受封。
秦侍郎闔府錯愕沸然,朝堂亦隨之震動。
宰執、禦史台官員與左右諫義大夫紛紛在第一時間上表勸諫,其中以右相萬成印的諫表最為發聾振聵,他寫道:“秦侍郎之女與陛下實為叔侄,陛下豈可與宗法綱常相戾,置禮法而不顧,知倫常而不行乎?陛下不邇聲色,中外共知,豈宜有此?可知人心逸於久安,而害生於所忽陛下何以妄乎至此?若犯此違天逆理之行,將戶曉皆知,屆時何以示天下?何以告祖宗先賢,子孫後世?陛下一起其端,後世子孫或踵之,則倫常亂矣!”
可嘉憲帝此番卻是強硬又執著,他似乎被令福公主的病逝灼到整個人都變得失了理智,又無所畏忌,根本就是不受章疏,欲置倫常禮法而不顧,要一意孤行的態度。
右相萬成印於臘月初十再上一疏,內裏僅有一行觸目驚心的字:“陛下如仍有茲意,德已薄矣,可不慎乎!”
嘉憲帝依然無動於衷,臘月十一常朝時,右相再次廷爭抗顏,見屢諫君王無效,萬成印一頭磕在了文德殿中的漆紅木柱上,這位忠諫之士血灑當場。
痛失要臣,嘉憲帝卻隻沉寂了幾日便恢複了對納妃之事勸諫之聲的充耳不聞。
除了豐德明外,這位右相是唯二的三朝老臣,他生於太宗執政之年,輔佐大齊三任帝王整飭政事,治國有績,一生威武不屈,剛直不阿,不畏權貴,秉公事職,從來都是敢於犯顏直諫,匤正錯誤。
而最令大齊百姓動容的是,這位萬相公為官清正,廉潔奉公,死後家無餘資。
隨著萬成印之死,朝堂上下的氣氛頓時變得微妙又詭異。
除禦史台官員與左右諫義大夫外,其它原本亦慨然發聲的官員幾乎集體對此事杜口吞聲,自同寒蟬。
秦婉薑病倒了。
陶知影再去探她的這日,還碰上宮中宦侍領了禦醫來為她調理病體。嘉憲帝明顯心性堅定,對她誌在必得。
秦婉薑躺在**,枯形瘦弱,不同於陶知影昨日看到的淒惶,今日她的眼中一片死寂,滯澀無光。
她直直盯著帳頂,啞著險些哭壞了的嗓子說道:“是我憑生癡望,才會誤會了是太子殿下。”
“影姐兒,你可知方才來的宮人與我說了什麽?”
“他帶了陛下的口諭,讓我不要試圖學祖母,否則他不會再顧及秦府上下。還說我與他隻是名義上的叔侄,叫我安心養患,入宮後,他會好生待我…”
陶知影心痛不已,複又後悔萬分,悔自己那夜沒有對沈同晏說出心中的猜測…
回府的路上,回想著秦婉薑氣息奄奄、病骨支離的樣子,陶知影決定去找一趟沈同晏,讓他帶自己見一見太子。
因著二人現下的關係,若是差人去請他,定是請不動的,她若想見他,隻能厚著臉皮親自去那留宴院等他回府。
待近了留宴院,一眼便瞧見了那塊令人刺目的院匾。黑金篆字深遒縱逸,勁立於上好的楠木上。
不論是牌首牌舌的雕花橫木,還是牌帶兩側的圓雕,皆做工細致,寓意吉祥的花卉亦是延展有致。
即使是自己親自派人去刻的,但首次見到這塊院匾時,陶知影的心還是隱隱牽痛起來,她狼狽地移開眼,舉步入了院。
因著昨夜飄了些雪花的緣故,今日室外結了冰,墮指裂膚的寒氣將下人都逼得貓在了屋中取暖,陶知影進入時,未見有人在院中,她便帶著秋照徑直去了正房。
留荷並不在房中,陶知影略感奇怪,站著環視了一圈,卻發現這正房中似乎悉數都是沈同晏的衣物用具,未見任何帶著女子氣息的物件。
正疑惑時,門口響了一聲,留荷正揣著手不安地站在門口,她怯怯地喚了一聲“夫人”,卻並不入內。
陶知影蹙額喚她進來,有些不悅:“這是去了何處?不怕世子爺回來了找不著人伺候?”
留荷喪眉搭眼地認了錯,深情中卻帶著幾分委屈。
秋照以為她是仗著被收了房,又生了恃寵而驕的心理才帶了些情緒,便出聲斥道:“夫人與你說話,你這是什麽態度?”
留荷知道秋照有多受陶知影的重視與愛護,聞言也不敢回嘴,隻是想到這些時日的經曆,一骨碌跪了下去,開始小聲啜泣起來。
這下連陶知影都皺上了眉:“我並沒有說你幾句,你這是做什麽?”
要叫沈同晏看見,不得誤以為自己在為難他的愛妾。
留荷的肩膀不停**,聽陶知影動了氣,她忙急聲解釋:“夫人不要誤會,妾身隻是見惹了夫人不快,這才跪地請罪…”
陶知影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想到沈同晏都與她在一處,不由嘴裏發苦,她擺了擺手道:“罷了,你起來罷。”
待留荷起了身,陶知影才問了一句:“世子爺近來可都是準時回府?”
留荷囁嚅道:“世子爺近來似乎比較繁忙,最早也要亥時才回…”
陶知影心下沉吟,亥時…她一般都睡了,看來她得晚點再來等人,或是等他回了自己再來。
她起了身,和悅地拍了拍留荷的手,囑咐道:“近來伺候世子爺,你受苦了。今後若有什麽需要,便去正院找秋照。隻一點你要記著,今後若無事,最好在房中侯著,若爺回來找不著人伺候,可就是你一大過失了。”
聽她輕聲細語地與自己說話,留荷剛壓下的委屈又泛了上來,她抓緊了陶知影的手,含淚道:“夫人,不是妾身不侯著世子爺,實在是世子爺他,他不讓妾身進這屋啊…”
陶知影心一跳,她猶疑道:“不讓你進這屋是何意?”
留荷滿臉淚花:“妾身自打搬來這院裏,便一直住在廂房。世子爺冷厲得很,根本不讓妾身近他的身…夫人,您說爺是不是還記著那晚上妾身的冒犯?妾身真的知錯了,夫人您幫幫我,妾身真的歡喜世子爺,想好好伺候他的…”
陶知影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應。
她渾渾噩噩地出了留宴院,又在自己的院門口踟躕起來,秋照瞧在眼裏,急得搓手,她靈機一動道:“夫人,您要不要去見世子爺一麵?既世子爺近來回來得都晚,想來夕食也很晚才用,不如咱們裝上些酒菜給世子爺送去…”
陶知影回了神,想著要去見沈同晏,她頓時生了怯意,可心中更多的是雀躍與期待…
摁住萬般情緒,她想到了本要去找沈同晏的目的,是了,她本來就是要去找他的。
裝了吃食,陶知影帶著秋照去了靠近東宮的東華門。
待秋照要去求禁衛通傳時,陶知影下意識止了她,秋照不解,陶知影囁嚅道:“世子公務繁忙,我們…還是在此等他罷。”
秋照頓時笑得開眉展眼:“夫人說得是,世子爺若見您在宮外等他許久,定驚喜得很。”
陶知影眼瞼半斂,有些羞赧。